日軍第一次大規模進攻長沙,終以失敗結束,這是中國軍隊第九戰區全體官兵的功勞,也是長沙人民、湘北人民、全體湖南人民的功勞。他們為了打勝這場戰爭,盡了自己最大的力量,做出了自己最大的貢獻。這些貢獻中,自然少不了張頌臣的一份。他帶頭捐款捐糧捐物,支持第九戰區官兵抗擊日寇,幾乎是竭盡全力,罄其所有,以至於戰爭結束後,福湘米行總行連周轉的資金都沒有了。
經商的沒有周轉資金,那可是頭等大問題。這問題,張頌臣不能不盡快解決。怎麽解決呢?唯一的辦法,就是立刻到下屬各分行去催繳款項。這是急事、大事、火燒眉毛的事,片刻也耽誤不得的。催繳款項的事是很不容易做的,常要跟各分行的頭頭們反複商談。張頌臣擔心派別人去難免會扯皮,因此斷然決定親自出馬。
福湘米行的分行很多,幾乎遍布湖南全省各地,催繳款項又是一個頗為費神費力並具有一定危險性的事,當時還是戰爭年代,路上兵匪橫行,很不安全,張頌臣別說歲數大了,就是再年輕三四十歲,也絕對不能一個人獨自去。從安全角度考慮,他至少也得帶兩三個能文能武、精明強幹的人在身邊。那麽,帶誰呢?張頌臣左思右想,確定了兩個人選,那就是楊金根和薑鶴卿。這兩個人倒確實是非常合適的人選,不僅絕對忠誠可靠,而且武功高超,性格沉穩,辦事能力很強。但這兩個人都是米行衛隊的頭,兩個人都走了,衛隊就沒人管了。考慮到這一層,張頌臣不覺又猶豫起來。最後,經過一番反反複複的衡量比較,張頌臣終於改主意了。他把薑鶴卿換成了薑濟木。
張頌臣用薑濟木取代薑鶴卿,主要是考慮到薑濟木水性好、識水路,而薑鶴卿則基本上是個旱鴨子,路上功夫雖然了得,但一到水裏就不靈了。當時湖南的米穀盛產之地主要是洞庭湖區及其周邊各縣,而福湘米行的分行也大多是在這些地方。這些地方的往來交通主要靠水路,而湖區的水路又十分複雜,極難辯認。有些地方的水路簡直就是迷魂陣,紛繁莫辯,就連本地人都難免時常被迷住,進去了就出不來。因此,倘若沒有水性好、識水路的人跟著,到這些地方去真是寸步難行的。
對薑濟木,張頌臣很喜歡。他認為,自己去嶽陽一趟是有驚有險,有憂有喜。這“喜”的一麵,就是發現了兩個人才。這兩個人才,一個是徐澤行,另一個就是薑濟木。張頌臣覺得薑濟木為人忠誠可靠,性格沉穩,嘴巴嚴,話不多,而且頗有心計,辦事的能力非常強,特別是水性好,會駕船,熟悉湘江和洞庭湖區的水道,很適合做機密聯絡工作。當時通訊事業不發達,銀行的網絡係統也不健全,而且許多地方因為正在打仗,交通、通訊都已經被切斷。這樣一來,米行總行與各地分行之間的信息溝通,甚至包括數額巨大的資金往來,就不得不主要靠米行自己的人力來做。張頌臣的福湘米行規模龐大,分行眾多,非常需要能做這種機密聯絡工作的特殊人才。因此,從嶽陽一回來,他就把薑濟木收留在自己身邊了,並安排他專門從事總行與各地分行之間的機密往來工作。
張頌臣很善於用人,也很善於拉攏人。從嶽陽回長沙的一路上,他看出了薑濟木和小穎的特殊關係。他覺得要讓薑濟木對自己忠誠無二,盡心盡力,就得拉攏好、安排好小穎。因此,他把小穎留在自己家裏了,名義上是要她當伴讀,伺候自己的孫女小莉上學,實際上是要她和小莉一起讀書。
幾天後,張頌臣就帶著楊金根和薑濟木上路了。但他們出師不利,坐著船順江而下時,還沒出湘江,便遇到了劫匪。那夥劫匪有八個人,分坐兩條小劃子(沒有風帆的小木船)從左右兩翼包抄過來,把張頌臣他們的坐船夾在了中間,處在進不能進、退不能退的危險境地。見張頌臣他們的坐船被卡住了,劫匪們個個高興得手舞足蹈,哈哈大笑。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劫匪像是當頭的,他抬手一指張頌臣,大叫道:“老子沒錢打酒喝了,拿錢來吧,二十塊大洋分文不能少!”
張頌臣畢竟是見過大世麵的,絲毫沒有怯意。他手拿拐杖,坐在船頭,對著那個當頭的劫匪哈哈大笑道:“你們要錢?行啊!過來拿吧!”
劫匪們當然不會相信張頌臣的話。他們不僅不派人過來拿錢,反倒紛紛亮出了手中武器。一個劫匪手一甩,一個帶著長鐵鏈的小銅錘便立馬朝楊金根的腦袋飛過來了。緊接著,另一個劫匪雙手一伸,一支帶著鐵鉤的長槍便直刺薑濟木的腰部。
麵對土匪們的突然進攻,楊金根和薑濟木卻不慌不忙,顯得非常從容。楊金根隻略略一偏腦袋,手往上一抬,便把劫匪的小銅錘牢牢地抓在手中了。薑濟木也隻微微一側身子,手再往前一伸,便把劫匪的長槍輕而易舉地奪過來了。
與此同時,張頌臣也開始行動了。他突然站起身來,舉起手中的拐杖對著一個劫匪打了下去。那劫匪急忙舉起手中的大刀來擋,但他那把刀哪能擋得住張頌臣的拐杖。別看張頌臣年紀已經六十好幾了,身體卻依然強壯有力,而他手中的那根拐杖則更是非同一般。那拐杖表麵上看似乎是普通木棍,實際上卻是硬木裏頭嵌著一根很粗的鋼芯,分量很重。張頌臣的拐杖打在劫匪的鋼刀背上了,隻聽“咣當”一聲,那刀掉進了江水裏。沒有刀了,那個劫匪的力量就大大削弱了。然而,他卻自不量力,居然欺負張頌臣年老,忽地跳過船來,伸手要奪張頌臣的拐杖。張頌臣其實早就料到劫匪會有這步棋了。他身體下沉,站穩腳步,右手緊握拐杖稍稍往後一縮,左手叉開五指猛地向前伸出,直刺劫匪咽喉。那劫匪沒提防張頌臣會有鎖喉這一著厲害功夫,急忙抽身後退。但已經晚了,隻聽“噗通”一聲,他掉進了水裏。
刹那間,損失了一個人,丟了三件武器,土匪們曉得自己遇上強勁對手了。他們也不救那個掉進水裏的同伴了,慌忙調轉船頭逃命。
出了湘江,便進入洞庭湖區了。湖區才是真正最危險的地方,劫匪多如牛毛,而且詭計多端,凶殘無比,因此張頌臣他們不得不格外小心謹慎。劫匪們一般都是躲在港汊裏伺機而動。他們通常是晝伏夜出,專挑那些攜金帶銀跑買賣的商人下手。針對劫匪們的這些習性和特點,張頌臣他們便采取白天走、夜裏歇的策略,並喬裝打扮了一番,穿著破衣爛衫,戴著尖頂鬥笠,拿著漁叉漁網,表麵看起來就好像是平常漁民。但他們盡管如此小心謹慎,卻還是逃不脫劫匪們的跟蹤和襲擊。
一天夜裏,三個人正在船裏休息,一夥劫匪悄悄地逼近了。這夥劫匪有五個人,駕著一條湖區常見的小劃子。他們在白天時就已經悄悄地跟上張頌臣他們的坐船了。傍晚時分,見張頌臣他們的坐船駛進了一條小河汊,他們便把船停靠在臨近的小河汊裏。到了半夜,他們悄悄地從船裏溜下來,故意繞道穿過蘆葦叢,然後偷偷地下水潛遊,一步一步地從水下向張頌臣他們的坐船靠近。他們的目的很明顯,那就是要用這種水下潛遊的方法,人不知鬼不覺地接近張頌臣他們的坐船,突然爬進船艙裏殺人越貨。
張頌臣他們很謹慎,夜裏睡覺時,通常都要安排一個人站崗放哨。這時站崗放哨的是薑濟木。薑濟木別看年紀小,經驗卻很豐富。他站崗放哨,既不站著,也不坐著,而是趴著,肚皮貼船板地伏在船艙裏,隻把頭微微向上揚起,時不時地望一望四周。突然間,他發現異常了:不遠處有五個黑點正向他們的坐船遊來。“那五個黑點是什麽呢?野鴨子?不像,野鴨子早躲起來了,它們夜裏一般是不會在水麵上遊的。不是野鴨子,那是什麽呢?莫非是劫匪?他們怕引起我們注意,便不坐船,而是從水裏潛遊,想突然從水底下鑽出來對我們偷襲?”薑濟木這樣想著,一回身把船槳抄在手中。
黑點離船越來越近了。看得出來,那是五個露出水麵的人腦袋。薑濟木輕輕地翻轉身子,側臥在船板上,右手緊握船槳,左手撐住左側腰部,一雙眼睛左顧右盼,做好了隨時戰鬥的準備。忽然,船身微微一晃,左側的船幫上多了一隻人的手掌。薑濟木曉得,這是劫匪要上船殺人了。他絲毫沒有猶豫,抄起船槳,照準了那船幫上的手掌,就猛地砸了過去。這一砸,目標很準,力道也很大,正好砸中了那手掌。那手掌縮回去了,船左側的水下傳來了一陣“哎喲”、“哎喲”的尖叫聲。
戰鬥已經打響,人也就沒有必要再藏頭露尾了。薑濟木一躍而起,雙手緊握船槳,雙目緊盯四周。這時,船身一晃,右側的水下忽然鑽出了一個劫匪。那劫匪左手攀住船幫,右手揮刀朝薑濟木砍來。眼看那刀馬上就要砍到薑濟木的腿了,忽然旁邊伸過一根長棍來。那長棍隻輕輕一撥,劫匪的刀就“咣當”一聲掉進船艙裏了。長棍的這一撥,是楊金根的高招。原來,他早就醒了。那劫匪沒了刀,急忙往水裏跳。但他晚了,剛剛跳進水裏,楊金根的長棍就跟了過來,砸到了他的頭上。
薑濟木橫握船槳看住船頭。楊金根手拿長棍守住船艙。張頌臣也醒了。他抄起拐棍,緊盯著船尾。三個人威風凜凜地站在船上,真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劫匪們曉得大勢已去,沒辦法,隻得倉惶逃走了。
水路到處都很危險,陸路也同樣有很不安全的地方。一天傍晚,他們在一個名叫雞鳴穀的地方,就遇到了危險,差一點身首異處,做了無頭之鬼。
雞鳴穀是一個兩麵夾山的小山穀,山穀的中間部位凸起一個低矮險峻、形狀奇特的小山崗,小山崗長著幾棵十分茂盛的大樟樹,大樟樹掩映下的小路旁有一座青磚黑瓦的小飯店。那情景頗有點像《水滸傳》上張青孫二娘賣人肉包子的孟州道十字坡。一看那情景,張頌臣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他站在大樟樹底下,背著手,低著頭,縮著脖子,這邊瞧瞧,那邊看看,看了好一陣,才滿腹狐疑地悄聲對楊金根和薑濟木說:“兩位當心點,這地方好像有點名堂。到時酒菜端上來了,別忙著吃啊,得讓老板自己先嚐嚐,明白不?”
“明白!明白!”楊金根和薑濟木小聲答應。
走了一天路,身上還都背著沉重的金銀,三個人都又累又餓了。一進小飯店,他們便在靠窗戶的地方占了一張桌子,忙著要起酒和飯菜來。店裏的人很少,隻有一男一女。那男的就是老板。他三十出頭年紀,個頭不高,卻身材勻稱,體型矯健,一看便知孔武有力,而且極其靈活、敏捷。那女的顯然就是老板娘了。她比老板更年輕,而且頗有幾分姿色,五官秀麗,衣著光鮮,步履輕盈,手腳麻利,處處透著精明幹練。也沒見她怎麽動作,一桌酒菜就都端上來,擺得整整齊齊了。
“客官,酒菜已齊了,請慢用!”老板娘臉上堆著笑,眼睛裏春光四溢,一邊輕聲說,一邊俯首彎腰,雙手輕握,擺了個請的姿勢。
張頌臣、楊金根、薑濟木眼睛盯著麵前的酒菜,卻都沒有動筷子、端酒杯的意思。他們相互看了一眼,然後又一齊望向老板娘。
“喲,各位客官,怎麽不喝酒吃菜呀?莫非嫌本店不幹淨?”老板娘笑語鶯聲,眼神斜瞟,顯出一副嬌嗔模樣。
“謔謔,老板娘,我們可沒有這意思喲,你這店子很幹淨嘛!”張頌臣笑笑。
“噢,我曉得你們的意思了!”老板娘收起笑,輕移蓮步,靠近桌子,伸手端過桌上的酒杯來,輕輕地抿了一口。然後,她放下酒杯,拿起筷子,在每個菜碗裏夾了一口菜送進嘴裏,慢慢地細細地嚼碎吃了。
“這下放心了吧?”老板娘輕輕地放下筷子,斂衽退到一旁。
老板娘親自喝了酒吃了菜,就說明酒和飯菜裏沒有下毒,可以放心吃喝了。張頌臣、楊金根、薑濟木立刻拿起筷子,端起酒杯,開始大口吃喝起來。
酒足飯飽之後,閑聊了一陣,張頌臣和薑濟木就躺在床上睡覺了,楊金根則守在門後站崗放哨。他是個內行,曉得在這種小飯店裏歇宿,最要緊的是當心迷魂香中毒。因此,他把所有窗戶紙都捅破了,還把門檻下部的泥土掏開,做了一個進風口。那進風口做成了喇叭狀,門裏大,門外小,屋外的人察覺不到,屋裏的人卻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麵的情況。
楊金根猜得沒錯,店家果然在打迷魂香的主意。半夜十分,他們就開始行動了。楊金根正蜷著雙腿,團坐在地上閉目養神,忽然聽見一陣輕微的窸窸窣窣聲傳來。他抬眼一看,隻見門上糊的紙被捅開了,露出了一個小小的窟窿。緊跟著,一根點燃了的香火棍就從那小小的窟窿裏伸了進來。楊金根眼看著那香火棍在燃燒,卻毫不著急。他悄悄地伸開腿,趴倒在地上,把臉部湊近門檻下那個喇叭狀的進風口,一邊輕輕地呼吸從門外流進來的新鮮空氣,一邊睜眼靜靜地觀察著外麵的動靜。
過了一陣,隻聽“吱呀”一聲,門忽然開了,一個黑影躥了進來。那黑影身形矯健,一進門就直撲床邊。楊金根當然不會容他靠近床邊的。他就地一滾,人就到了床邊。但他到了床邊,卻不站起來,依舊躺在地上,隻抬起一條腿,狠狠地踢向黑影的腰腹部。黑影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床上,壓根也想不到地上還會躺著一個人。他絲毫沒有防備,被楊金根踢了個正著,不覺身子一歪,仰麵便倒。
黑影“噗通”一聲摔倒在地上了,腦袋磕到了矮凳上。這一下摔得不輕,黑影“哎喲”、“哎喲”地連聲哼叫起來。楊金根大喜,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右腳一伸,踩住了黑影的身子。他這一踩,力道也很猛,黑影不覺又“哎喲”了一聲。
從哼叫聲,楊金根就聽出黑影是誰了。他“嘿嘿”一聲冷笑,對著黑影說:“老板,沒想到是你啊?深更半夜,黑燈瞎火地摸到我們客房來,要幹什麽呀?”
“好漢,好漢,饒了我吧!我來這裏,不過是想偷點錢,並沒有謀財害命的意思!”飯館老板哀聲求饒。
“是嘛,”楊金根厲聲喝問,“不想謀財害命,那為什麽要用迷魂……”
楊金根一個“藥”字還沒說出口,脖子就被繩子勒住了。原來,另一個黑影也進來了。她趁著楊金根正在說話,沒有防備,便用繩子套住了他。
繩子死死地勒住了脖子,楊金根出不來氣,感到頭暈眼花,不覺鬆動了腳下的力道。這一來,便給了倒在地上那個黑影以可乘之機。他也開始行動了,雙手抱住楊金根的右腿猛地往上一抬,一下子便把楊金根掀翻在地。
楊金根倒在地上了。兩個黑影一頭一尾地摁住了他,一個用繩子死死地勒住他的脖子不放,另一個則把整個身子壓在他的兩條腿上,用左手按住他的腹部,不停地揮起右拳猛力擊打他的頭部和胸部。這情況異常危險,但楊金根卻絲毫沒有慌張。他在默默地尋找機會,思考對策。沒過多久,機會終於來了。壓住腿部的那個黑影在揮拳擊打時,拳頭碰到了勒脖子那個黑影的鼻子。勒脖子的黑影大概是感到鼻子疼了,連忙把腦袋往後仰。這一來,她手下的力道就不知不覺地放鬆了。楊金根抓住這機會了。他長噓一口氣,雙手突然往上一伸,一把抱住那黑影的頭部使勁一拽,然後再猛力一甩,那黑影的整個身子就在空中翻了一個個,直接砸向了壓住腿部的那個黑影。壓住腿部的那個黑影猝不及防,頭部挨了重重的一砸,不覺仰麵就倒。他這一倒,楊金根的兩條腿就可以活動自如了。壓腿的黑影倒了,而且就倒在楊金根的腳後頭。這是又一個機會來了。楊金根不覺大喜。他急忙將兩條腿收縮到腹部,凝聚起全身力道,再猛力蹬出,使出了一著狠招——兔子蹬鷹。這一招兔子蹬鷹力道極大,把壓腿的黑影蹬出老遠,腦袋碰到了一個立櫃上。那立櫃瘦高瘦高的,突然受力,哪裏還能支撐得住,“嘩啦”一聲便倒了,整個砸到了那個壓腿黑影——飯館老板的身上。
張頌臣和薑濟木早就醒了。得虧楊金根把窗戶紙捅破了,他們才沒有中多少迷魂香毒,隻略略運功調養了一陣,便都恢複如常了。
薑濟木畢竟年輕眼神好,一起床便發現了一件大事:放在窗口桌子上的兩個行李包不見了。那兩個行李包放著這次催繳賬款的全部成果——一百多根金條。那是褔湘米行的周轉資金,關係到福湘米行未來的發展,倘若丟了,非同小可。所以,一聽說兩個行李包不見了,張頌臣便立馬大聲吼叫起來:“是老板娘那個臭女人偷走的,快去追!快去追!”
兩個行李包很重,老板娘拿不動,沒跑遠。楊金根和薑濟木一出門,便看見了她。但他們也沒過分為難她,隻說了她幾句,便提著行李包回來了。
三個人差不多把湖南全省都跑遍了,這才回到長沙。而這時候已經是年底了。湖南人很重視年節,過年時都得回家。福湘米行的員工大多來自農村。因此,每到年底時,張頌臣便放幾天假,讓員工們回鄉下老家過年。
薑濟木早就想回家了。聽說行裏有放假的規定,他心裏很高興,便喜滋滋地去找小穎,想和她商量一下給兩位老人買禮物的事。但他剛起身,還沒出門,就碰上了小穎。
離開田營鎮三四個月了,小穎心靈的創傷還未平複,依舊一臉慽容。一見麵,她就倒在薑濟木的懷裏哭了,哭得很傷心。哭了好一陣,她才停住哭,掏出手絹輕輕地擦擦臉,睜著依舊淚水汪汪的眼瞄了瞄薑濟木,細聲細氣地說:“快過年了,人人都在準備回家過年。我沒家了,去哪裏過年呀?”
“當然是跟我走,一起回石板塘過年嘍,”薑濟木麵對小穎站著,雙手扶住她的肩頭,眼睛盯著她的臉,“你哪是沒有家呀,我的家不就是你的家嗎?這個家,人多著呢,上有老,下有小,中間還有好幾個大人,過年時可熱鬧哪!”
“頭一次去你家,我心裏怪沒底的,”小穎抬頭看看薑濟木,眼神怯怯的,“也不曉得你爹爹、娭毑喜不喜歡我!”
“嗨,這你就用不著瞎琢磨了。我爹爹、娭毑人特好,為人厚道,心地善良,準保會喜歡你的。你大可放一百二十個心!”
“那給老人家買點什麽東西好呢?聽說長沙的雲片糕挺好吃的,九如齋的糖果、醬菜也不錯。要不就買點雲片糕、糖果和醬菜吧,行嗎?對了,長沙城裏的臭豆腐幹也挺有名的,就不曉得你爹爹、娭毑愛不愛吃?”
“買東西的事,我來辦,你就別操心了!”
“不,東西還是我來買吧!頭一次見麵,我一點禮物都不送,那也就太說不過去了!你放心,我有錢,老板剛給我開薪水呢,”小穎的說話聲忽然提高了許多,臉上也略略露出了一絲笑容,“喂,你猜猜看,這幾個月,我拿了多少薪水呀?”
“薪水?你還有薪水呀?你白吃白喝,還蹭著讀書,老板不要你出錢,還給你發薪水,嘿嘿,你真是交上好運了,”薑濟木笑笑,“喂,究竟拿了多少薪水呀?我猜不出來,你就實話告訴我吧!”
“五塊銀元!嘿嘿,都在這裏了,你拿去吧!”小穎說完,忽地從衣兜裏掏出五塊銀元來,手一伸,遞給薑濟木。
薑濟木搖搖頭,又擺擺手,急急忙忙地說:“不、不、不,別給我,別給我!這是你自己掙的錢,幹什麽給我呀?”
“不,不是給你的,是給爹爹、娭毑的。你一總拿著,到時一總交給老人,不是更好看些嗎?”
“這錢就別交老人了,你先留著,將來咱們自己用。買東西的錢,給老人的錢,我這裏都準備好了,就算是咱們兩個人的,你就不用另外再拿了。我錢掙得比你可多了,就這點小錢,哪還用得著你拿呀?”
小穎愣了一下,隨即把銀元往薑濟木手裏一塞,嘟囔道:“那這錢就交給你來保管吧,我這人馬虎,怕弄丟了。對了,咱們什麽時候走呀?”
薑濟木看了看手裏的銀元,一邊掂量,一邊說:“我先去跟老板打聲招呼。你在這裏別走開,等我消息!”
薑濟木一會兒就回來了。他耷拉著臉,緊皺著眉頭,唉聲歎氣地說:“嗨,真倒黴,又碰上事情了!”
“怎麽啦?”小穎忙問。
“老板不讓我回去,說是有個急事要交給我辦,一會兒就得走!”
“什麽事那麽急呀?”
“給嶽陽分行送錢去,讓他們造船的。”
“年前回不來了吧?”
“還年前呢,年後能急著回來就算不錯!”
“那咱們今年回家過年的事不是泡湯了嗎?”
“可不是泡湯了嘛!”
“唉,我的命真苦呀!爺娘死了,家沒了。好不容易有個爹爹、娭毑家,可又不讓去!”小穎又哭了,眼淚嘩啦嘩啦地往下流。
見小穎哭了,薑濟木心裏很不是滋味。他一把抱過小穎來,輕輕地撫摸著她的後背,柔聲說:“別難過!我很快就會回來的。回來後,我就帶你回家去!”
小穎忽地抬起頭來,眼淚汪汪地盯著薑濟木,語帶哭音地說:“說好了啊,你回來後,咱們就回家!到時你可別忘了帶我一起走!這世上,我可是再沒別的親人了,就有你一個!我好想有親人,好想有個家呀!”
薑濟木把自己打扮成一個要飯的叫花子,身穿破衣爛衫,手拿飯碗長棍,一路沿街乞討,風餐露宿,好不容易才趕到了嶽陽。這時已經是正月初七了。
一見徐澤行,薑濟木就急急忙忙地脫下破衣爛衫,露出貼肉綁在身上的二十根金條,長歎一口氣說:“哎喲,徐大老板呃,我這任務總算完成了!二十根金條,張大老板給你造船用的。你快拿走吧,我還要急著回去複命呢!”
“你不用急著回去了,”徐澤行笑笑,“老老實實在我這裏住下來,吃幾個月安生飯吧!”
薑濟木一愣,急問:“怎麽回事?”
徐澤行伸手拍拍薑濟木的肩膀,眯起眼似笑不笑地說:“老板不放心我,要你這個全福湘米行第一號信得過的大紅人留下來當監工!”
“沒這回事吧?你逗我的?”薑濟木將信將疑,一個勁地盯著徐澤行的臉看。
“喲,我逗你幹什麽?這是我剛收到的信,”徐澤行忽地從兜裏拿出一張紙來,手一揚,遞給薑濟木,“不信,你自己看!”
信是張頌臣寫來的。他要薑濟木別急著回去,留下來幫徐澤行建碼頭、倉庫和造船。他還明確說,什麽時候碼頭、倉庫建好了,船也都造好了,薑濟木再回去。
張頌臣這信寫得很直白,語氣很硬,那意思是明顯責備徐澤行,嫌他的工作進度太慢了。老板的指示,薑濟木不得不聽。他隻好留下來了,天天跟著徐澤行跑上跑下。跑了幾天,他發現徐澤行的精力並沒有放在建碼頭和造船上,便連忙提醒他注意。徐澤行卻沒有正麵解釋,隻笑笑說:“你多看幾天,就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
又跟著徐澤行跑了十多天,薑濟木終於明白他的用意了。原來,那年嶽陽以及周邊各縣糧食大獲豐收,以致穀賤如泥,家家愁售。而由於城陵磯和洞庭湖口被日軍控製,許多外地大糧商進不了湖南內地,便隻好把船停在洞庭湖口外的長江邊上。徐澤行看準了這是一個大獲其利的機會,便把張頌臣給他造船的錢暫時改作購糧用的周轉資金,乘時壓價收購糧食,再一倒手,高抬價格,轉賣給停在洞庭湖口外的外地大糧商。他就這麽乘時而作,低價收購,高價賣出,幾個月間便發了一筆大財。
發了大財,徐澤行就不愁沒錢用了。他大興土木,很快就修好了碼頭,建好了倉庫,而且還新蓋了辦公場所和員工宿舍。沒多久,整個嶽陽分行就麵目一新了。
到這時候,唯一還沒做的,就隻剩下造船這一件事了。薑濟木想催催他,卻又不好意思開口。正在猶豫不決時,徐澤行主動找他了。他把薑濟木請到房裏坐下,關緊屋門,忽然從櫃子裏拿出來一百多根金條放在桌上,躊躇滿誌地說:“我徐澤行這回總算對得起老板的信任了,為他老人家掙了一大把錢。這些錢,你都給他帶走吧!”
滿桌子都是黃燦燦的金條,薑濟木看著,不覺目瞪口呆。他驚訝地問:“我的娘,這麽多金條都要帶走呀?我一個人哪拿得動啊!”
“別著急,我派人送!”徐澤行說。
“那也用不著一次送這麽多呀!老板有的是錢,根本用不著你送這麽多的。我看呀,你還不如留下一大半,以後分作幾次送為好!”
“不,我這些錢不光是送禮的,其中一大半別有用途。”
“什麽用途呀?”
“造船啊!”
“造船?你想要老板幫你造船?”
“沒錯,我就是想要老板幫我造船。這種大事,不求他,能求誰呀?這一百多根金條中,就有六十根是造船的經費,麻煩你帶給他。其餘的那幾十根金條嘛,就算是分行上繳的紅利以及給老板的送禮。張老板他老人家交代過我幾件大事:建碼頭,蓋倉庫,造船。這幾件大事,我唯一還沒辦的,就隻有造船這一件事了。這件事嘛,真不是我不辦,而是裏頭有個緣故。什麽緣故呢?你在嶽陽待過幾年,想必也曉得嶽陽造船業的情況。嶽陽本地是不出產船用木材的。往常造船用的木材,多半都是購自平江。但去平江,新牆河是必經之地。而如今日本鬼子把新牆河一帶封鎖了,所以造船用的木材也就沒法從平江買了。沒有木材,我們哪能造得出船來呀!因此呀,想來想去,這件事還得請老板出麵了。你回去後,請務必代我稟告老板,無論如何要請他老人家出麵,到別的分行幫我造二十條船!”
薑濟木從嶽陽出發時,已經是農曆五月初了。眼看著端午節就要來了,他不覺靈機一動,想趕在端午節前回老家一趟。但他想得雖好,卻兌現不了。他趕到長沙,見到了張頌臣,把事情交代清楚後,還沒來得及說請假回家的事,張頌臣就又布置新的任務了。
新的任務是跟張頌臣去衡陽、益陽、常德等地,找這些地方的分行幫忙,為嶽陽分行買木材造船。張頌臣辦事,向來喜歡親自出馬,而且是說走就走,說幹就幹,雷厲風行,絕不拖泥帶水。他滿臉嚴肅,一本正經地對薑濟木說:“對不起,濟木,你沒法休息了。這事實在太急,得趕緊辦。這麽著吧,你先去小廚房吃飯。吃完飯,咱們就走,先去衡陽。衡陽要是不成的話,那就還得去益陽、常德等地!”
薑濟木無心吃飯,隨便扒了幾口,就撂下筷子,拔腿往內院走。張頌臣看見了,便問他找誰。薑濟木隻得老老實實地回答說要找小穎。張頌臣笑了,手一攤,說:“嗨,這事多不巧啊,牛郎有意,織女無暇!小穎和小莉都跟著老夫人到南嶽進香去了,你進門前個把小時才走的,這時候多半剛上船。這一次,你肯定是見不著她了。她們得十天半個月以後才能回來呢。不過不要緊啊,這次見不著,就下次唄。以後見麵的機會還多著呢,對不?男子漢嘛,總歸是要以事業為重,兒女私情太纏綿了,也不是好事嘍!”
張頌臣這樣一說,薑濟木就不好再說什麽了。他勉強裝出一副笑臉,提起行李,跟著張頌臣走了。這一走,又是好幾個月。
張頌臣帶著薑濟木先到了衡陽。但他們這次撲了一個空。衡陽分行的頭頭說,衡陽木材倒是多得很,但都不是造船的料。沒辦法,他們隻得走陸路,抄近道去邵陽。到了邵陽,他們又撲了一個空。邵陽倒是有適合造船的木料,卻又很難找到會造船的木匠。“沒有好木匠,好木料有屁用!那還不都得給老子糟蹋了?”張頌臣這樣一想,便二話不說,立馬帶著薑濟木往常德趕。好不容易趕到常德,時間已經過去兩個多月了。還好,路總算沒白走,常德既有適合造船的好木料,又能找得到會造船的好木匠。事情有著落了,張頌臣很高興,當下便即交付銀兩,談妥價錢,講定交貨的日期和質量要求等,並委托薑濟木“負總責”。
聽到“負總責”三個字,薑濟木不禁納悶。“負總責?你老人家不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當了嘛,我還有什麽‘總責’可負呀?”他問。
“笑話,怎麽沒責可負呀?造船麻煩著呢,沒人盯著哪行呀!”張頌臣一臉嚴肅。
“哦,我明白了,你老人家是要我留下來監工!”
“你不僅要監工,而且還得盯仔細了,質量要絕對有保證,一點瑕疵都不能出!”
“那當然,我會認真監管的。那、那船造好了,又該怎麽辦呢?要不要運到長沙讓你老人家過過目呀?”
“那不用了,你直接送到嶽陽去吧!一路上要用的船工,我也都對常德分行交代好了,到時他們會安排的!”
“噢,那好吧,”薑濟木點點頭,忽而又低頭沉吟起來,“對了,那要是到了嶽陽,日本鬼子不讓船攏岸,或者幹脆把船扣下了,那又該怎麽辦呢?”
“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徐澤行牛皮大得很,他會有辦法的!”
張頌臣把一切都安排好後就回長沙了,薑濟木則留下來“負總責”。他辦事認真,事無巨細,一切都死盯不放。砍樹,他跟著進山拉鋸。運木,他跟在車後趕牛。動工造船的時候,他又動斧頭,又使刨子,幾乎什麽活都跟著幹。船造好了,要上油時,他又跟著到處去買桐油。桐油買來了,往船上塗時,他就更加重視了,不僅時時刻刻都跟在旁邊盯著,而且還非得多塗幾遍不可。
造船的活很麻煩,特別費時間。緊緊張張地幹了四個多月,二十條船才造好,而這時已經快到年底了。薑濟木擔心誤了年節,連忙找常德分行要了幾十個船工,領著他們一起橫穿洞庭湖,送船去嶽陽。
薑濟木最擔心的就是日本鬼子扣船。因此,一到嶽陽城對麵的湖上,他就不走了,想把船藏到蘆葦裏去,自己一個人先泅水進城找徐澤行。但那時正是寒冬臘月,湖麵上陰風怒號,湖底下冰水刺骨。這麽冷的天氣,怎麽泅水呢?看著洞庭湖那一湖冰水,薑濟木發愁了。
薑濟木正愁得不行,偶一抬頭,忽然瞥見對麵駛來了一條船,船頭上站著一個人。那人正揚著頭,揮著手,向自己打招呼呢。薑濟木凝神一看,這才發現那人原來就是徐澤行。
徐澤行來了,事情就好辦了。他當先開路,領著二十條船長驅直入,很快就來到了分行的碼頭上。沿途經過了好幾個日本鬼子的崗哨,卻沒有一個出麵阻攔的。
一路如此順利,薑濟木不覺目瞪口呆。他笑著說:“徐老板,你跟鬼子結親家啦?”
徐澤行一愣,回頭問:“結親家?什麽意思呀?”
薑濟木收起笑,揚手指指鬼子的崗哨,說:“不結親家,他們能對你那麽好嗎?你看這一路上,碰到了那麽多鬼子,個個都對你點頭哈腰的。咱們這些船,他們看都沒看,就放行了。關係不好,他們能那麽大方嗎?”
“嗨,這你還不懂啊?俗話說得好,‘有錢能使鬼推磨’呀!”徐澤行笑笑。
船送到嶽陽,薑濟木掉頭就往長沙趕。那天正是臘月二十四過小年,家家戶戶一大早就都忙起了掃房屋,磨年糕,蒸臘魚臘肉,準備送灶公菩薩(灶王爺)上天,而孩子們也都老早地就湧到街上,開始爭著搶著地買燈籠、放鞭炮了。這特殊的年節氣氛感染了薑濟木,他的心再也按捺不住了,真想片刻也不停留,立馬就往家裏跑。
張頌臣顯然是看出薑濟木的心思了,簡單問了問造船、送船的事,然後劈頭就問:“想家了吧?要不要回去看看?”
“是呀,是想家了,”薑濟木連連點頭,“不瞞你老人家說,我都四年多沒回過家了,做夢都想回去看看!”
“哦,那麽想家呀?那就回去看看吧!”
“是嘛,你老人家準假了?”
“準假了!”
“那我什麽時候可以走呢?”
“現在就可以走!”
“是嘛,現在就可以走呀,太好了!那讓我什麽時候回來呢?”
“後天就得回來!而且還得是中午飯前就到!”
“喲,那麽急,後天就得回來,是不是有急事要我去做呀?”
“你真聰明,”張頌臣笑笑,“正是有個天大的急事要你去做!”
薑濟木一愣,忙說:“天大的急事?那是什麽急事呀?”
“到時候再告訴你吧,”張頌臣收住笑,忽然變得異常嚴肅起來,“你後天回來後,就趕緊找我。我帶你一起走!”
從張頌臣屋裏出來,薑濟木就趕緊去找小穎。他想帶小穎一起回去看看爹爹、娭毑。小穎的活動區域通常就隻有內院。她從不到處亂跑。內院不大,薑濟木把裏頭轉遍了,也沒看見小穎。“小穎莫非去小廚房了?”薑濟木這樣想著,便往小廚房走。小廚房裏也沒有小穎。薑濟木有些急了,拔腿又往院子後頭跑,想到廁所附近去找找。但他剛走到去院子後頭的過道裏,便迎麵碰上了張德慶。
張德慶是張頌臣的小孫子,約摸十六七歲年紀,平時和薑濟木常說話的。薑濟木正想和張德慶打招呼,還沒來得及開口,張德慶卻搶先說話了。“喲,濟木,什麽事那麽急呀?莫非是找不著小穎啦?”
“沒錯,我是要找小穎,”薑濟木喘喘氣,“對了,小少爺,你看見小穎了嗎?”
張德慶眯起眼,瞄了瞄薑濟木,問:“找小穎幹什麽呀?”
“你爺爺開恩放我假了,要我回去看看,我想帶小穎一起走!”薑濟木低頭回答。
“謔謔,要帶她一起回老家呀?事倒是好事,不過你帶不走她了!”
“帶不走她了?那為什麽?”
“她呀,跟我奶奶去衡山了!”
“喲,又去衡山啦,什麽時候走的?”
“剛走的!”
“那什麽時候回來呢?”
“什麽時候回來?嘿嘿,那誰能說得準呀,至少也得十天半個月以後吧!”
“糟!這回不光帶不回去小穎,隻怕從家裏回來那天也見不著她了!真他娘的倒黴!”薑濟木心裏琢磨,一跺腳,轉身就走。
孫子濟木回來了,耀大娭毑的心裏說不出有多高興。她把薑濟木拉到窗戶跟前,從上到下地細細打量,一會兒說他高了,一會兒說他壯了,一會兒說他黑了,一會兒又說他長得比以前更好看了。打量了好一陣,她突然嚴肅起來,盯著薑濟木的眼睛問:“濟木,小穎呢,你怎麽沒把她帶回來呀?”
薑濟木一愣,忙說:“喲,娭毑,你也曉得小穎呀?”
“我怎麽不曉得呢,嘿嘿,”耀大娭毑眯起眼,神神秘秘地看了看薑濟木,“實話跟你說吧,我不僅曉得小穎,而且還曉得她到了長沙米行,住在你老板家裏了呐!”
“是嘛,你老人家全都曉得了呀?那一定是宗爹(薑耀宗,爹念dia,爺爺的意思,——下同)說的嘍?”
“也不全是你宗爹說的。早在三年前,陳七老倌就告訴過我好多事了,”耀大娭毑滿臉都是笑,“他說你師傅姓田,師傅娘子叫靳嫂,長得特漂亮,一朵花兒似的。他還說,你師傅師娘有意招你作女婿。”
聽到耀大娭毑提起了師傅和師娘,薑濟木不覺一陣心痛,臉色立馬陰沉起來了。他小聲地向老人講起了師傅一家的的遭遇。但當講到小穎時,他突然停下來了。“小穎被鬼子奸汙的事要不要告訴老人呢?老人心腸好,可思想也很古板。要是曉得小穎的身子不幹淨了,不同意我和她好,那該怎麽辦呢?”薑濟木的心裏七上八下,反反複複,臉色也跟著起變化,一會兒晴,一會兒陰。
耀大娭毑覺察到薑濟木情緒有異,忙問:“怎麽不講了呀?該不是你師傅和師娘在危難之時緊急做主,讓你和小穎私底下結成夫妻了吧?”
“沒、沒、沒有,”薑濟木使勁搖手,“師傅師娘倒是有意讓我們相好,但沒、沒有讓我們當時就、就結夫妻……”
“那就好,那就好,”耀大娭毑眼睛緊盯著薑濟木,神色十分嚴肅,“婚姻大事,自古以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方為主。你父母雖不在了,還有我在,這事我就有權做主。姑娘我還一眼沒看過呢,哪能就把事情私下裏辦了呢!我薑家好歹也是一方大族,名聲在外的呀!女方大權獨攬,說成就成,說辦就辦,我薑家的臉不就成了P股嗎?濟木,我給你說好了啊,你和小穎相好,我不反對。但這事將來能成不能成,還得我點頭。你好歹先得把小穎帶回來讓我看看再說!”
“那當然!那當然!”薑濟木連忙點頭。
耀大娭毑一番話把薑濟木嚇住了。他終究沒能把小穎被鬼子奸汙的事說出來。
薑濟勳也長到十五六歲了。他的性格比薑鶴卿、薑濟木還開朗活潑,早就萌生了去長沙闖天下的念頭。他特別喜歡讀書。聽說小穎做了張家的陪讀,他便也想做張家的陪讀,老纏著薑濟木,要他把他帶到長沙去。薑濟木被纏不過,便說:“濟勳弟,你這想法倒不錯,但找錯人了。我一個小羅卜頭,人微言輕,哪能讓你當得上陪讀呀!這麽著吧,我給你出個主意。過兩天,宗爹就回來過年了。到時你求求他,事情不就有把握了?他可是張老板麵前最紅的紅人呃,張老板對他是言聽計從的,說話管用!”薑濟勳一聽,覺得薑濟木的話確有道理,便不再纏他了。
薑濟木從老家回長沙後,立馬就跟著張頌臣走了。他們到了常德。原來,常德分行出了大事:有人密報,說分行總管和賬房先生合謀,私下裏侵吞了售糧款十多萬銀元。這事太大,張頌臣不得不親自出馬。他一到常德,便當機立斷,親自帶人查賬。賬查清後,他又雷厲風行,立馬撤了分行總管和賬房先生的職,並親自考察、任命了新的分行總管和賬房先生。
新的分行總管名叫厲成,是薑濟木推薦的。當時,張頌臣心裏有兩個人選,一個是穆雲,另一個就是厲成。但這兩個人,究竟用誰不用誰,他拿不準。於是,飯後散步時,他便向薑濟木征求意見。穆雲和薑濟木關係極好,兩個人很談得來,而厲成和薑濟木關係不好,互相之間常因為一些小事鬧意見。張頌臣根據他們平時相處的情況,斷定薑濟木會推薦穆雲。但沒想到,薑濟木沒推薦穆雲,卻推薦了厲成。張頌臣大惑不解,便問他為什麽推薦厲成而不推薦穆雲。薑濟木一本正經地說:“你老人家問的是誰更勝任分行總管這個職務,而不是誰跟我薑濟木關係更好呀!”
事後,厲成去見張頌臣,感謝他的提拔之恩。張頌臣便說:“你別謝我!要謝,你就去謝薑濟木吧,是他推薦的你!”從此以後,厲成和薑濟木成了莫逆之交。
張頌臣把所有大事料理完後,就回長沙了。他把薑濟木留下來,要他處理善後。
張頌臣有個規定:他不在長沙時,薑耀成和薑耀宗就必須在總行坐鎮,哪兒都不能去。由於有這個規定,所以薑耀宗沒有回家過年。薑耀宗和景滿貞伉儷情深。他每年都要回家幾次,和景滿貞團聚。因此,張頌臣一回長沙,他也就立馬回家了。
薑耀宗一到家,薑濟勳就纏上他了,非要他帶自己到長沙進張府做陪讀不可。薑耀宗向來喜歡愛讀書、肯用功的聰明孩子,有心幫他的忙。所以,回長沙時,他便把薑濟勳帶上了。不過,臨走時,他就對薑濟勳明言:“孩子呀,俗話說得好: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我可以帶你去長沙,進米行,但能不能進張府當陪讀,那就得看你自己的造化嘍。要是做不成陪讀,你可別埋怨我喲!嗨,你也真是的,幹什麽非得一根筋當陪讀呢,在米行裏做別的事不也一樣掙錢嘛!”
薑濟勳淘氣、頑皮是出了名的,但卻很懂事明理。當時,他就眨眨眼,一本正經地回答說:“那當然,這道理我懂。隻要你老人家帶我到長沙,進了米行的門,見到了張大老板,就行了。以後的路,我自己走,你老人家不必操心!”
就這樣,薑耀宗把薑濟勳帶到長沙了。帶薑濟勳到米行那天早上,薑耀宗算計準了,正好趕上張頌臣來上班的時間。結果,三個人在大門口不期而遇。當時,薑耀宗推了推薑濟勳,要他下跪向張頌臣行見麵禮,自己也見機行事,順便把薑濟勳想進米行工作的事情說了出來,並簡單介紹了他的情況,說他聰明懂事,知書達理,讀過書,還學過一點武術等等。薑濟勳的模樣、心性很隨他娘薑月娥,體形勻稱,五官標致,皮膚白淨,舉止瀟灑。張頌臣平生最喜歡的,就是長得好、有才幹、能文能武的年輕人。他見薑濟勳一表人才,文質彬彬,又讀過書,學過武術,言談舉止都規矩有度,心下便十分喜歡。當時,他就對薑耀宗說:“米行裏的事太雜,又髒又亂,就別委屈孩子了。我那小孫子德慶正好缺個陪讀的,幹脆讓他去做個伴吧!讓他讀幾年書,將來學問有長進了,我再給他安排個正經事做!”
沒想到異想天開的事還就真的變成現實了,薑濟勳大喜過望,連忙趴在地上磕頭。從此以後,薑濟勳就做起了張家小少爺張德慶的“陪讀”。但名義上是“陪讀”,實際上也就跟正經的“讀”差不離,照樣是坐在課堂裏聽老師講課,“陪”的事情,即侍候人的事情,並沒有做多少。
張德慶和薑濟勳年紀差不多,脾氣秉性也差不多,兩個人倒是很投緣。張德慶不把薑濟勳當“書童”使喚,更不動輒耍小少爺脾氣,照樣是書包自己背,文具自己拿,一切事情都自己動手做。而薑濟勳呢,他也大大咧咧,並不刻意拿張德慶當主子對待,有話就直說,該狠就狠,該罵就罵,毫無顧忌。兩個人上學一起來,放學一起走,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就跟親密無間的兄弟、朋友似的,倒不像地位完全不同的主仆了。
張頌臣離開常德兩個月後,薑濟木才把所有善後的事料理完畢。一回長沙,他就感到不對勁:小穎不理他了,見了他就躲。有時,他明明看見小穎就在屋裏,但等他一進去,小穎就不見了。有時,他在路上碰見小穎了,但正要打招呼時,小穎卻一轉身急急忙忙地走了。還有一次更奇怪,他發現小穎躲在樹叢後哭,便連忙悄悄地走了過去。但沒想到,小穎看見他來了,便一轉身氣衝衝地走了,臨走時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小穎為什麽不理自己呢?薑濟木百思不得其解。從此,他吃不下飯,睡不好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