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愈的話說得這樣堅決,耀大娭毑的心就放下一大半了。其實,她蓋房子的興趣正濃,決心非常堅定,輕易不會動搖的。她請陳愈再次來相地,實際上隻不過是想讓他為自己打打氣、壯壯膽、堅定一下決心而已。所以,把陳愈送走後,她就連忙吩咐薑耀榮去請工匠,準備再次擇日開工。
耀大娭毑又準備開始蓋房子了,但她壓根也沒想到,正在這節骨眼上,她家裏又出事了。而且,這一次出的事更大,比薑鶴年瞎眼睛的事還要大。
那天下午,耀大娭毑在上頭菜園裏挖紅薯時,把一件衣服撂在菜地邊上忘帶回家了。直到太陽落山了,她在廚房裏做晚飯時,才想起這事來。她急忙把菜炒好,盛到碗裏,然後擦擦手,便要去上頭菜園裏拿衣服。這時,月娥攔住她說:“娘,我腿腳快,還是我去吧!”
月娥說完,拔腳便往上頭菜園裏跑。
上頭菜園就在老屋旁邊,路很近,月娥卻對那裏發怵得很。這是怎麽回事呢?原來,上頭菜園的地勢很高,三麵都緊挨著後山,山裏都是密不透風的樹林子,而且還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墳墓,幽靜得實在令人可怕。這麽幽靜的地方,又挨著很多墳墓,難免就會有很多鬼的傳說。月娥膽子小,平生最怕的就是鬼,卻又最喜歡聽人講鬼的故事。來到石板塘後,大人們經常對她說後山有鬼,上頭菜園裏也有鬼,而且還活靈活現地給她講了很多後山和上頭菜園鬧鬼的故事。這樣一來,她就對後山和上頭菜園十分畏懼了。平常大白天裏,太陽高照時,她都不敢一個人獨自去的,更何況這時已經是黃昏時候了。她低著頭,一路小跑,穿過老屋的後門,越過小水塘,爬上那道有三四十級石頭台階的高坡。但正要邁上最後一道石頭台階時,她不經意間一抬頭,突然看見對麵不遠處的樹林子裏好像蹲著一個人。
“喲,對麵山裏有人影,莫非遇見砸沙鬼了?”月娥心頭一驚,腿立馬就軟了,身子不覺歪倒在地上。
當地關於鬼的傳說很多。人們都說,鬼有很多種,砸沙鬼是其中最常見的一種。這種鬼專愛往人身上扔沙子。月娥膽子小,最怕鬼。她真想拔腿往家跑,但哪裏跑得動呢!那兩條腿顫抖得厲害,早就不聽使喚了,就好像根本不是長在她身上的。“麻煩了,這回看來真的遇上砸沙鬼了!娘的,這腿怎麽發軟啦,跑不動啦?唉,算了,算了,砸沙就砸沙吧,這回豁出去了!”月娥心一橫,索性趴在地上不動了。
沒想到,心一橫,膽子倒大一些了。月娥閉著眼睛在地上趴著,等著砸沙鬼砸沙子,卻老也不見有沙子砸到自己身上來。她覺得有些奇怪,便微微抬起頭,悄悄睜開眼睛,迅速地向樹林子裏掃了一眼。這一眼看得比較清楚了。那人影還在,正蹲在那五棵巨大鬆樹的旁邊用手刨挖泥土。她還看到了那人影挖起來揚在空中的泥土,聽到了那人影的咳嗽聲。
“奇怪!怎麽會有咳嗽聲呀?鬼難道還咳嗽嗎?”月娥心裏琢磨道。
月娥正暗地裏琢磨,忽然又聽到了一陣沙沙聲。“這是什麽聲音呢?刨土的聲音?不像!砸沙的聲音?不像!爬樹的聲音?也不像!奇怪啦,這他娘的是什麽聲音啊?莫非是鬼喘氣的聲音?鬼到底在幹些什麽呢?”
一門心思琢磨事,心裏倒不覺得怎麽怕了。月娥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她稍稍把頭抬高了一點,睜大眼睛往山裏望。這一望,她看得更明白了,山裏就是有個人影。那個人影正蹲在樹下刨土。那個人影的身形輪廓,手的動作,甚至臉部、脖頸的膚色,月娥都看見了。望著那個人影,月娥不禁思索開了:“人常說,鬼和人不同,人有形有影有聲音,而鬼是有形無影無聲音的。他有形有影還有聲音,那就肯定是人不是鬼了。”
確定是人而不是鬼了,月娥的膽子就大多了。但她還沒有站起來,依舊趴在地上悄悄地觀察著。“那他既然是個人,為什麽這時候不回家,躲在山裏刨土呢?而且還是用手刨,沒用鋤頭,”月娥緊張地思索著,“這事好蹊蹺,好奇怪啊,莫非——莫非這家夥在做不可告人的事,怕人發現?那……那……那他這不可告人的事究竟是什麽呢?挖藥?不像!偷樹?也不像!埋東西、盜墓……”
想起“盜墓”兩個字,月娥的心裏不覺一緊。她曉得盜墓的事地方上常有發生。她也曉得盜墓常會牽涉到祖宗,因此不是小事,而是很大很大的事。“糟了,他刨土的那地方正是薑家的祖墳。這個家夥肯定是個盜墓賊。而且,他肯定是在盜挖我們薑家老祖宗的墳墓。不行,這事牽涉太大了,不能讓他得逞,得回去喊人來抓他!”月娥心裏想。
想到這裏,月娥騰地站了起來。興許是月娥這一動作過大,弄出了響聲,驚動了躲在樹林裏刨挖泥土的那個人。就在這時,那個人也突然站起來了。他這一站起來不打緊,整個人的形象、模樣就毫無遮掩地完全暴露了。月娥一看,那人彎腰駝背,瘦長臉,麵容白淨、消瘦,卻不是薑鶴琴是誰?
“鶴琴哥!”月娥一聲大喊,飛快地向樹林子裏撲去。
樹林子裏的那個人正是薑鶴琴。他根本沒料到天色這麽晚了還會有人到菜園子裏來,更沒想到來的人會是自己最想見到卻又最害怕見到的月娥。見月娥突然出現,他一下子愣住了。他傻乎乎地站在當地,張著兩隻沾滿了泥土的手,瞪著眼睛瞧著朝自己飛奔而來的月娥,茫然不知所措。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月娥已經跑到跟前了,一下子摟住了他的脖子。
“死鬼!死鬼!你這死鬼!”月娥死死地抱住薑鶴琴,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薑鶴琴沒有抱住月娥。他把兩隻手伸著,手掌離月娥的身子老遠老遠。他把腦袋歪向一側,臉也躲著月娥的臉。他也哭了,哭得很傷心,渾身抽搐,肩膀不斷地抖動,淚水不停地往下流。但是,他沒有哭出聲音來。
兩人就這樣抱著,哭著,淚水嘩嘩地流著。薑鶴琴的身子伸不直。月娥正麵抱住他,腦袋一伸,就正好擱在他的後背上了。結果,她的淚水也都流在薑鶴琴的後背上了,在覆蓋住大肉疙瘩的那層衣服上流成了好多彎彎曲曲的小河溝。
興許是怕薑鶴琴不舒服,月娥伸手拂了拂他背上的淚水,小聲說:“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你了,沒想到今天還能見麵!”
薑鶴琴輕咳一聲,顫聲說:“命唄!”
“興許真是命中注定,要不然為什麽會在這個地方見著你呢!”
“是呀,咱們在這個地方見麵,我也真是沒想到!”
“可能是緣分唄!”
“緣分?那可就不好說了!要是真有緣分的話,咱們也就不會是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見麵嘍,你說是不?”
“嗯,你說的有道理,”月娥縮縮鼻子,擤了一把鼻涕,“喂,我問你,上次你深更半夜裏回來,怎麽不把我叫醒呀?麵都沒見一下,你就悄悄地走了,叫人多傷心啊!沒良心的,這幾年你都死哪兒去了?”
薑鶴琴沒說話,激烈地咳嗽起來了。咳嗽了好一陣,他突然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著對月娥說:“快,快走開,離我遠一點!”
“不!我不躲開!我誰都不怕!天這麽晚了,園子裏不會有人來!”月娥不僅不鬆開手,反倒摟抱得更緊了。
“嗨,你、你、你沒理解我的意思!”薑鶴琴呼哧帶喘,話都說不利落了。他身子忽左忽右地轉動了好幾下,雙手使勁一推,終於把月娥推開了。他往後退了退,離月娥遠了點,紅著臉,喘息著說:
“我、我、我不是怕、怕人看見,而是怕、怕把病傳染給你。”
“病?怎麽,你病了?什麽病呀?”月娥眼珠子瞪得溜圓,以致腦門上的青筋都露出來了。她腳步一動,身子又向薑鶴琴靠了過來。
“癆、癆病,我得的是癆病!這病傳染很厲害的,你、你千萬離我遠一點!”薑鶴琴喘息剛剛舒緩一點,咳嗽卻又犯上來了。他用手捂著嘴,不停地咳嗽著,見月娥又向自己靠近,便連忙往後退了兩步。
“癆病?哎喲,我的天!你、你怎麽會得這種病呀?——老天爺不長好心眼,讓人家駝背就已經很不公平了,卻還要讓人家得癆病,真是雪上加霜,存心不讓人好過!”月娥臉色煞白,語帶哭音,剛剛止住的淚水又流下來了。
“哎呀,你看,你看,又哭了!咱倆分別了那麽久,好不容易才見著麵,應該高興才對呀,幹什麽老哭鼻子流眼淚呢?搞得人心裏怪難受的!我不是好好的嘛,且死不了啦!來、來、來,坐下好好聊聊吧!娘好嗎?爺老子好嗎?我哥好嗎?對了,你生孩子了吧?男孩,還是女孩?幾歲了?”薑鶴琴故意裝出一副笑嘻嘻的模樣,轉身在一個枯樹墩子上一P股坐下了。
“你先別問別人,他們都好著呐,還是先說說你自己吧!這五六年你都上哪裏去啦?怎麽落下這麽一個病呢?”月娥一邊說,一邊用手背擦眼睛。
“嗨,說起這事來,可就一言難盡了,”薑鶴琴抬頭看看天,忽地又低下頭,一伸手從旁邊的灌木叢上撅下一根細細的枝條來。他捏著那根細細的枝條,在身前的地上反反複複、漫無目的地劃著,臉上的笑容刹那間消失得紋絲不見,“那年我半夜裏回家,帶著你弟媳婦林三木來拜見父母……”
“別說弟媳婦了!你離家出走,進了大山裏,和林三木結成夫妻的事,娘都對我說了。林三木比我大得多,我該喊她姐,三木姐!”月娥說。
“沒錯,她是比你大得多,你該喊她姐,”薑鶴琴抬頭看了一眼月娥,“那天半夜裏回來,我本想見你一麵的,但實在太晚了,事情又急,要趕緊逃命,所以就沒喊醒你。後來,娘做了一餐雞蛋炒飯算作我們成婚的喜宴,我們隨便扒了幾口便上路了。那時,雞剛叫頭遍,村裏一片漆黑。我們趁著天黑沒命地趕路,爬過高家嶺,越過清水河,一口氣走到了玉笥大山裏才停下來。我們原本打算在那裏做藥材生意的。我懂藥,會采藥,山裏的藥材也多,藥材生意應該不難做。但沒想到,老天爺就是不讓人稱心如意,我剛進玉笥山不久便病倒了。起始是傷風著涼,後來便沒完沒了地咳嗽,再後來就咳血,最終便成了這個樣子了,終年咳嗽、終年吐血、半死不活的癆病腔子。我得了這個病,采藥的事情自然就做不得了。沒辦法,我們隻好在山裏找其他事做。山裏有個煤礦,礦裏有不少挖煤的礦工,他們需要洗衣做飯的。於是,我們就去給他們洗衣做飯。我雖然是個廢物,但你三木姐卻是個能幹人,吃得苦,耐得勞,做事手腳快,身體又結實。她白天給人做飯、送飯,晚上給人洗衣服,得空還要給人縫縫補補,沒日沒夜地幹,雖然掙不了幾個錢,卻也能混口飯吃,總算勉強維持下來了。但就是這種苦日子,老天爺都不讓人過。兩個多月前,山裏忽然鬧起了瘟病,好多礦工都死了。你三木姐天天給他們送飯,和他們接觸多,自然也就難逃一死。”
“哦,我三木姐也染病死了?”
“是啊!她染上瘟疫死了,從起病到死總共還不到三天時間。她好可憐啊,死的時候,我都沒能見上一麵!”
“喲,那是為什麽?莫非你當時不在身邊?”
“礦上人多,活又急,當頭的怕這病傳染更多的人,影響他們挖煤賺錢,便強行把所有得病的人集中到一起去了,說是便於治療。其實,對這些得病的人,他們也不過就是集中到一起罷了,根本就沒怎麽治療。結果,凡是染上病的人後來一個不落,全都死了。”
“啊,那我三木姐就埋在當地啦?”
“不,我把她帶回來了。她太可憐了進了薑家門,做了薑家的媳婦,可沒在家裏住過一天,吃過一餐正經的飯。至於辦喜事,入洞房,見親戚朋友,那就更別提了。她這命多苦啊!唉,就怨我,我太沒本事了!成親五六年了,我居然沒讓她吃過一餐飽飯,沒讓她穿過一件新衣呀!而今她死了,死在外鄉了,我哪能把她一個人留在外鄉做孤墳野鬼呢!我再不濟,再沒能耐,哪怕是做狗爬,也應該把她帶回來啊!不然的話,我良心能安嗎?月娥,你們倆做妯娌都五六年了,可至今還沒見過麵呐!來,看看你三木姐吧!這、這就是她!”薑鶴琴說完,順手指了指身邊的一個藍布包。
那藍布包很小,顯然隻包著幾根骨頭。月娥想打開看看,但手剛剛伸出來,便又很快縮回去了。她膽子小,從來不敢看死人的,更何況擺在麵前的是死人的骨頭!
“我三木姐的遺體是你親手燒的?”
“哪能呢?礦上不讓單獨燒的!人死之前都不讓見一麵,甚至死了燒了以後都不讓撿骨頭的。就這幾根骨頭,我還是用重金收買了化人場的看門人,悄悄潛進去撿回來的呐!”
“哦,那、那你能保證這幾根骨頭就一定是我三木姐的?”
“那當然!你三木姐的骨頭我認得,錯不了!得病的人中,就她一個女的,而且就數她的個頭小,年紀輕,人長得白淨。”
“你把我三木姐的骨頭帶回來幹什麽呢?莫非……”月娥眼盯著薑鶴琴,突然若有所悟,“噢,我明白了,你在這裏挖坑,就是為了安葬她,對嗎?”
“沒錯!我要把她葬在薑家的墳山裏,葬在老祖宗的身邊,讓她有一個安穩的家。她太可憐了,生前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受盡了苦和累,剛剛三十出頭便把一條命丟在外頭了。我不能讓她的魂魄無處安身,長年在外漂泊,成為野鬼!”
薑鶴琴說得傷心,月娥不禁又眼淚橫流了。她伸手用衣袖擦了擦眼睛,然後掃了一眼薑鶴琴刨挖的那個土坑。突然間,她一聲尖叫。原來,她看見了薑鶴琴那雙破了皮、露出肉、血糊糊的手。
“哎喲,我的娘!你的手都這樣了!疼得厲害吧?你怎麽不找把鋤頭來挖呢?你這人呀,一輩子不會照顧自己,看把這手傷的!你挖多長時間了?有一天了吧?”月娥拉過薑鶴琴的手,輕輕地撫摸著。
“一天?哼,我大前天就來了。白天,我躲在這大鬆樹後頭睡覺,晚上就爬起來挖坑。到現在為止,我已經整整挖了兩個晚上了!”
“大前天就來了?那你為什麽不回家呢?”
“我不想驚動家裏人!”
“那你怎麽著也應該回家看看娘,看看爺老子呀!”
“就我這樣子,娘看了還能不傷心?我不想讓她老人家傷心!再說,你也知道,我和你三木姐的婚事辦得比較突然,沒有經過三媒六證,更沒有辦過婚宴、入過洞房,親戚朋友、左鄰右舍都還不知道。在一些族人眼裏,隻怕我們的婚事還得算是不正經。就這情況,他們還能允許我把你三木姐葬入祖墳?隻怕未必吧!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還是自己動手挖個坑,悄悄地把她埋了好。人不知鬼不覺的,事情倒利落、踏實!”
“嗯,你說得倒也有道理,”月娥點點頭,回頭又看了一眼那個土坑,“這坑也不小了,埋這幾根骨頭也盡夠了。來,我和你一起把三木姐埋了吧!”
薑鶴琴搖搖頭,指著土坑說:“不,這坑太小了,埋她的幾根骨頭還可以,再埋一個人可就遠遠不夠了。”
“再埋一個人?怎麽,你還要埋個人?”月娥大驚。
“是呀!還得埋一個!”薑鶴琴淡淡地說。
“那、那是誰呀?”月娥問,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薑鶴琴。
薑鶴琴輕輕地笑了一聲,坦然說:“還能有誰呢?當然是我嘍!”
“你?你要死?你要自殺?你要自己活埋自己?為、為、為什麽?薑鶴琴,你說,你說!”月娥連連喝問,痛哭失聲。
“月娥,你別哭,聽我說,”薑鶴琴抬抬P股,坐近了些,伸出一隻手撫摸著月娥的肩頭,“你平心靜氣地想想吧,你三木姐死了,我還有活的興趣嗎?好吧,就說我還想活下去,還有活的興趣,你對我好,家裏人都對我好,那我也還是活不成呀!對不?你知道我這癆病腔子已經到什麽地步了嗎?實話告訴你吧,我這病離死已經很近了,最多也就還能拖十幾天、個把月。這話不是我說的,是郎中說的。郎中早說過了,我活不過今年。眼下就到年根了,你說我還有活頭嗎?人都到這地步了,還賴著不死有什麽意思呢?別人看著難受,我自己也受罪呀,是不?真的,既然到這地步了,就還不如早點死了好!早死早超生!嗨,人死如燈滅,不就是那麽回事嘛,有什麽不好的?對我來說,死不是壞事,而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在我心裏頭,真的是沒有什麽比死更快樂的了……”
“不,我不讓你死!”月娥哭著說。
薑鶴琴笑笑說:“奇怪了,你不讓我死,我就可以不死啦?人的命,天注定。生死都是由老天爺說了算的。你說吧,你能攔得住老天爺嗎?”
月娥什麽也不說了,隻低著頭一個勁地哭。
天完全黑了,樹林子裏漆黑一片,悄然無聲。兩個人默默相對地坐著,默默地掉著眼淚,好一陣沒說話。
又過了一陣,薑鶴琴終於說話了。他擔心家裏人來找月娥,便勸她趕緊回去。但月娥沒有動,兀自把頭埋在胳膊彎裏,傷心地掉著眼淚。
時間在一點一點地過去,薑鶴琴都有些急了。他拿胳膊肘碰了月娥一下,粗聲粗氣地說:“你老在這裏待著可不行啊!看不見你,娘會著急的!”
月娥停住哭,突然一直身子站了起來,往薑鶴琴挖的那個坑邊走,看了一眼,說:“不行,這坑太小了,還得使勁挖!”
“使勁挖?我可真沒勁了,隻能慢慢來!”薑鶴琴搖搖頭。
“慢慢來,那得挖到什麽時候?”月娥說完,拔腳便往山外走。
薑鶴琴連忙問:“你回家?”
“不!我去找個家夥!”
月娥不在,家裏便亂成了一團糟。小濟勳在喊喊叫叫,小濟珠在哭哭鬧鬧,啞巴鶴年也在大吼大嚷。耀大娭毑在洗腳。她一邊擦腳,一邊對著正在屋外收拾農具的薑耀榮喊道:“耀榮,先別收拾那些東西了,趕緊去抱抱小濟珠吧!她都哭傻了!”
“呃!”薑耀榮答應一聲,丟下手裏的活,就往屋裏走。濟珠在床上哭鬧,啞巴鶴年就在她旁邊坐著。薑耀榮走進床邊,剛要抱孩子,啞巴鶴年的手就伸過來了,一把抓住了薑耀榮的胳膊。他發生錯覺了,以為抱孩子的是月娥。薑耀榮火了,使勁一拽,抽出胳膊來,然後攥緊拳頭,照準他的胸口就打了過去。突然挨了一拳頭,啞巴鶴年受不住,仰麵倒下了。乘此機會,薑耀榮抱起小濟珠就走。
耀大娭毑洗完腳了。她倒掉洗腳水,拿著小木桶剛進屋,薑耀榮就要把小濟珠遞給她。她忙說:“別給我了,你先抱著吧,我得找找月娥去!她去上頭菜園給我拿衣服,都走半天了,到現在還沒回來,該不是出什麽事了吧?”
“嗯,月娥走的時間是不短了,得趕緊去找找,”薑耀榮點點頭,“要不我去找她吧,你來抱孩子?哎呀,這孩子實在太鬧了,我都抱不住她!”
“別倒手了,還是我去吧!”耀大娭毑邊說邊往外走。
“上頭園裏可是有鬼啊,你不怕呀?”薑耀榮說。
“怕鬼?哼,我還嫌鬼太小,不夠我打呢!”耀大娭毑笑笑。
耀大娭毑腿腳利落,沒多久就走到上頭菜園了。很快,她就發現山裏大鬆樹的底下有個人影。那人影不高,上身很寬很龐大,不像是月娥。“那人影是誰呢?不像月娥呀!奇怪!”耀大娭毑暗地裏琢磨道。她決心搞個明白,便不從正麵進山,而是彎下腰,從側麵走,擦著山根,一步一步地,悄悄地往山裏挪動。
很快,耀大娭毑就走到五棵大鬆樹的旁邊了,那個矮矮的人影就在眼前。就著微弱的夜光仔細一看,她這才發現,那個人影不是別人,而是她朝思暮想的二兒子駝背薑鶴琴。耀大娭毑又驚又喜,來不及細琢磨,就想張口大聲喊兒子。但她嘴巴剛張開,還沒來得及出聲,就又看到另外一個人影走過來了。那人影身形窈窕,步履輕盈,正是自己的兒媳婦月娥。她的肩上還背著一個長長的東西,像把鋤頭。
“哦,月娥那麽長時間沒回家,原來是看見鶴琴了,”耀大娭毑暗暗地琢磨,“鶴琴為什麽回來了呢?他為什麽不回家,要待在山裏呢?他和月娥在幹什麽呢?月娥為什麽還要拿把鋤頭來呢?他們要用鋤頭挖什麽?不行,這時候我還真是不能出去見他們,得在僻靜處待著,好好地觀察他們,看看他們究竟要幹什麽?”
耀大娭毑滿腦子都是疑問。她悄悄地挪動腳步,隱身到一棵大鬆樹的背後,決心暗地裏好好地觀察一番,揭穿二兒子和大兒媳的秘密。
月娥進山了,來到薑鶴琴身邊了。她肩上扛著一把鋤頭。薑鶴琴一見,忙問:“哪來的?”
“二叔家借的。”月娥回答。她說的“二叔”是薑耀典。
“二叔在家嗎?”
“沒,打牌去了!”
“就桂枝嬸一個人在家?”
“不,還有一大幫孩子。”
“一大幫孩子?誰的?”
“鶴康哥、鶴仲哥和鶴季、鶴翔他們生的唄!”
“我二叔家真是人丁興旺啊,孩子那麽多!唉,我就可憐了,”薑鶴琴連連歎氣,“連個後代都沒留下!”
月娥一轉臉,斜眼掃了一下薑鶴琴,說:“你怎麽沒後代?濟木不是嗎?”
“濟木?濟木雖也算得上後代,但畢竟不是自己生的呀,對不?對了,我還一直沒問過小濟木的情況呢,他還好吧?”
“好!小家夥乖著呢,可就是淘得很,特別愛玩水!”
“長多高啦?”
“挺高的了,都到我眼睛、眉毛這地方了!”
“喲,都長那麽高了呀?”
“當然嘍,都快十歲了嘛!”
“是呀,孩子這麽大,正是長個的時候。唉,我都好幾年沒見過他了!”
“想他嗎?”
“哪能不想呢!別說是濟木嘍,”薑鶴琴抬起手背,不停地擦著眼淚,“就是二叔,桂枝嬸,還有滿貞嬸他們,我也都特別想呀!他們都還好吧?”
“你連自己的親娘都不想了,還想他們?假話!”
“誰說我不想娘啦?我都快想瘋了!”
“你想娘,那怎麽不回家看看娘呢?”
“回家看娘?那怎麽能行呢?明擺著的,我一回家,娘見了我,就肯定不會讓我死了呀,對不?我呀,實話說吧,現在沒任何別的心思了,唯一的心思就是死!”
“死、死、死,就知道死,”月娥一邊哭,一邊說著狠話,“算了,算了,我也不勸你了,死就死吧!你死,我也死!幹脆,我把坑挖深點,挖大點,挖得大大的,把我也埋進去吧!我給你們作伴,黃泉路上不孤單!”
“胡鬧!你怎麽能死呢?”
“奇怪!你能死,我怎麽就不能死呀?”
“你怎麽能跟我比呢?咱們倆的情況可是大不相同啊!我沒你三木姐了,隻剩下一個光身子,而且這身子還有治不好的病,本來就是個該死的人,閻王爺已經派小鬼來催命了。而你呢?你可是不同呀!你身體好,你有兒女,你還有丈夫。”
薑鶴琴話還沒說完,月娥就打斷他,搶著說:“我還有丈夫?哼,我那丈夫,有還不如沒有好呐!”
薑鶴琴一愣,詫異地問:“我鶴年哥怎麽啦?他對你不好嗎?”
月娥又哭起來了,哽咽地說:“他眼睛瞎了!”
“眼睛瞎了?真是個倒黴鬼,他、他怎麽又瞎了眼睛呀?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半年前。”
“怎麽瞎的?”
“也搞不清楚他那眼睛究竟是怎麽回子事。當時,家裏要蓋房,娘要他去挑些沙子墊牆腳。那天一早,他去挑沙子,剛剛走到前麵的小河溝裏,還沒來得及挖沙子,眼睛就瞎了。這事情來得很急很突然,事前沒有任何征兆,真正莫名其妙!”
“請郎中看過嗎?”
“哪能不請郎中看呢?郎中請了好幾個呢,連道人都請過了,但都沒用。”
“哦,原來是這樣,”薑鶴琴鼻子一酸,唏噓長歎,“月娥呀,看來你的命比我也好不到哪裏去啊!一個又聾又啞又瞎了眼睛的活廢物丈夫天天纏在身邊,那你的日子也真的確實太難過了,太難過了!”
“豈止是難過呢?簡直是活受罪呀!他眼睛瞎了以後,就什麽活都幹不了了,吃飯、穿衣、睡覺、走路、洗洗刷刷事事都要人伺候,甚至屙屎屙尿都離不開人,整個變成了廢物。這還不說,他人也全變了,性情古怪得厲害,時時刻刻都離不開我,稍不如意就找我的茬,跟我鬧,跟我打。我白天要幹活,忙得半死,晚上還要受他的折磨。他精神頭特別足,就跟牲口一樣不知疲倦,幾乎天天整宿整夜地不睡覺,沒完沒了地折騰我,折騰得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還不能不依他,稍不依他,他就發火。一發火,他就動手打人,沒輕沒重地打,扯著我的頭發打腦袋,薅著我的脖領子打胸口,摁住我的腦袋往牆上撞,把我整個身子焐在被窩裏用P股使勁墩,常常打得我鼻青臉腫,好多天直不起身子來。你、你說,我這日子還是人過的嗎?我還有活頭嗎?我還能過得下去嗎?說真的,我也是生不如死呀!幹脆,我也跟你走吧,一死了之,一了百了,眼不見心不煩。”
“月娥,你真是受罪了呀!原諒我哥吧,他太苦了,老天爺對他太不公平了。他心裏那麽苦,卻又說不出來,所以就把火往最親最親的人身上發泄了。對不起了,月娥,你體諒他吧!我代他向你賠罪了!”薑鶴琴忽然跪倒在地,向月娥磕起頭來。
“死鬼!誰要你代他磕頭賠罪的?一家人還時興這樣做嗎?起來!快起來!”小月娥猛一使勁,把薑鶴琴拽了起來。
“那好,月娥,你不讓我代我哥磕頭賠罪,那就算你諒解他了。月娥,我哥不容易,真的不容易。從小就是啞巴、聾子,好不容易長大了,娶了堂客,卻又把眼睛瞎了,一個人身背啞巴、聾子、瞎子三種殘廢,這苦處隻怕全陽世間上也沒幾個。說真的,他的命真太苦了,還不如咱們倆呐!咱們倆好歹還有張嘴吧,心裏有苦可以喊出來,說出來,罵出來。他可就不同了,有嘴不能說,有眼睛看不見,有耳朵聽不見。一個人既看不見,又聽不見,還說不出來,天知道心裏頭有多苦呐!嗨,沒人能體會他那苦啊!世界上的事怎麽就那麽不公平呢?月娥,好月娥,算我求你了,沒辦法,你就忍一忍吧!我估計我哥這種樣子也不會持續很長時間的,大約過幾個月就會慢慢好轉的!月娥,孩子還小,離不開娘,我哥又是這樣子,你不能死啊!”
“那你呢,還要死不?”
“我?我跟你不同啊,不死哪行呢?我反正也活不成了呀,是不?既然這樣,那還不如痛痛快快地走了好呢,早死早超生。”
“那不行!你要死,我也就要死!咱們一起死,一起埋,埋在一個坑裏!”
“埋在一個坑裏?那不行!”
“怎麽不行?”
“明擺著,你是我大嫂,我是你弟弟。咱們倆是這種關係,這種名分,哪能埋在一個坑裏呢?再說嘍,就從感情上講,我也不能和你埋在一起呀,對不?你三木姐對我一片真情,我能背叛她嗎?”
“那好吧,我不和你埋在一起了!這個坑算你和我三木姐的,我再在旁邊單挖一個坑埋我自己,這總行了吧?”
月娥決心另挖一個坑埋自己。她走到旁邊,左看看,右看看,比劃了一陣,就舉起鋤頭使勁挖了起來。正在這時,隻聽樹林子裏一陣響,大鬆樹背後轉出一個人來。那人正是耀大娭毑。她急走幾步,兩腳一跳,便跳進了坑裏。緊接著,她又腰一彎,頭一低,身子一倒,正麵躺在坑子裏了。
薑鶴琴和月娥大驚,齊聲大喊:“娘!娘!”
“別喊,別喊,小心別人聽見!別人要是聽見了,咱們可就死不成了,”耀大娭毑輕聲說,“快,快,往我身上蓋土吧,把我埋了!”
月娥身子一躍,跳進了坑裏。緊接著,薑鶴琴也雙腳一蹦,跳進了坑裏。兩個人一起使勁,搬的搬上身,拽的拽手腳,拚命地把耀大娭毑往坑外推。但折騰了半天,兩個人都累得半死,卻怎麽也沒法把耀大娭毑折騰到坑外來。他們不動了,相互對視了一下,忽地一齊跪了下來,對著耀大娭毑哭喊道:“娘!娘!求求你老人家了!你老人家快上去吧!”
“上去?上去幹什麽?你們不是都要死嘛,我一個人上去幹什麽呀?你們都死了,我還能活嗎?算了吧,我也不活了,”耀大娭毑睜大眼,看看跪在這邊的薑鶴琴,又轉頭看看跪在那邊的月娥,“我也要死!我要死在你們前頭,讓你們看著我死!我死了以後,你們給我蓋上土,把我埋好了,然後對著我磕個頭,哭幾聲,我也就知足了!”
“不、不,你老人家不能死!”薑鶴琴和月娥齊聲痛哭。
“這就奇怪了,你們死得,我就死不得,”耀大娭毑依舊心平氣和,說話聲不大也不小,“你們的私心也太重了吧?誰不曉得死容易、活著難呀?誰不曉得死痛快、活著不好受呀?活著要搞飯吃,要做衣穿,要養家糊口,要帶兒帶女,累得半死不說,還得忍氣吞聲。唉,真還不如死了好!死呢?當然痛快嘍,一死了之,一了百了,什麽也看不見,也再不用受氣了,那多痛快呀!我曉得你們要死是有道理的。我也不攔著你們了。你們要死,那就死吧!我隻是要求你們別攔著我,讓我也痛痛快快地去死,明白不?你們兩個都要死,卻不讓我死,那叫什麽事呀?家裏如今還有好幾個人呢!一個爺老了,身體還有病,做不了什麽事不說,還常年累月不能斷藥。一個啞巴眼睛又瞎了,成了廢物不說,簡直還是個禍害,天天在家裏胡折騰,都快把幾個活人折騰死了。下頭還有一個小瞎子,什麽都看不見,事事要人伺候。鶴卿、濟木、濟勳、濟珠這幾個孩子呢,倒都是活潑可愛的,但年紀又都太小,不僅幫不上忙,還得天天要吃要喝要人帶著哄著,一時半會兒離開人都不行。你看看,這個家多亂啊!你們自己要死,想圖個清靜、痛快,然後把這個亂七八糟的家,把一大堆要人伺候的殘廢、小孩子,把一攤子亂七八糟、永遠也做不完的事,統統撂給我老太婆一個人,這合適嗎?你們捫心自問,這樣做還有天理良心嗎?”
說著說著,耀大娭毑哭起來了。薑鶴琴、月娥都慌神了,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不停地絮絮叨叨:“我們不死了,我們不死了,我們活下來還不行嗎?”
“你們不死了,是嗎?”耀大娭毑突然問。
“是、是、是,我們不死了!我們不死了!”薑鶴琴和月娥邊哭邊說。
“真的?”
“真的!”
“不騙人?”
“絕對不騙你老人家!”
“天上有神明作證!你們要是騙人,是要遭五雷轟頂的!”耀大娭毑神情嚴肅,話說得斬釘截鐵。
耀大娭毑帶著薑鶴琴和月娥回家了。一進門,全家人都驚呆了。
小濟木正在和小濟勳玩頂牛。他畢竟比小濟勳大幾歲,力氣大不少,隻幾下便頂得小濟勳七扭八歪地往後退。忽然看見薑鶴琴站在自己麵前了,他愣了一下,便往前一撲,抱住薑鶴琴的腿喊了起來:“舅舅!舅舅!”
薑鶴琴伸手摸摸小濟木的頭,哽咽著問:“孩子,想舅舅了嗎?”
“想!”小濟木說。突然,他鬆開手,跑到門邊,伸頭探腦地朝門外望了起來。望了好一陣,他才又跑回薑鶴琴身邊來,盯著薑鶴琴問:
“舅舅,我娘呢?怎麽沒看見我娘呀?”
薑鶴琴的眼睛又濕潤了,眼淚差一點掉下來。他側轉頭,眼睛看著遠處,輕聲說:“你娘沒回來。她太忙了,脫不開身。”
小濟木聽出薑鶴琴的哭音了,拉著他的手,好奇地問:“舅舅,你怎麽哭啦?”
薑鶴琴連忙伸手擦擦眼睛,佯裝笑臉說:“不,舅舅沒哭。舅舅是因為看見你了,心裏特別高興,結果高興得過了頭,所以掉眼淚了,曉得不?”
“哦,人高興也掉眼淚呀?好有意思啊,”小濟木牽著薑鶴琴的手擺來擺去,“舅舅,我娘什麽時候回來呀?”
“你娘忙,事情多,得很久很久以後才能回來!”
“那怎麽辦呢?我想她呀!”
耀大娭毑忽然伸手把小濟木攬在懷裏,緊緊地抱住,用下巴頦親著他的額頭,柔聲說:“乖孫子,咱們不想你娘好不?你娘啊,她又生小弟弟了。她呀,成天就帶著小弟弟玩了,不喜歡你了,曉得不?”
“不,我娘喜歡我,我娘喜歡我!她會回來看我的!”小濟木哭了。他一邊哭,一邊把腦袋往耀大娭毑的懷裏拱。
耀大娭毑也哭了。但她的哭,沒有聲音,隻有嘩嘩的眼淚。她緊緊地摟著小濟木,把小濟木的眼淚全都擦到了自己的衣服上。
哭了一陣,耀大娭毑不哭了,小濟木也不哭了。耀大娭毑雙手捧著小濟木的臉蛋,柔聲細語地說:“孩子,娘不在家也不要緊呀,家裏不是還有娭毑、爹爹、伯伯、伯媽、鶴卿叔叔、濟勳弟弟、濟珠妹妹一大家子人嘛,大家全都喜歡你呀!現在你舅舅又回來了,他也是特別愛你喜歡你的呀,是不是?”
“是!”小濟木抬起頭,瞪著大眼,看了一眼耀大娭毑,又看了一眼薑鶴琴。
“孩子呀,你聽娭毑的話不?”
“聽!”
“那你喊你舅舅一聲爺好嗎?”
“喊爺?為什麽呀?”
“你舅舅就是你爺呀?你本來就應該喊他做爺的!”
“是嗎?”
“當然是嘍!不信,你問問你舅舅!”
小濟木扭扭妮妮地走到薑鶴琴麵前,薑鶴琴一把摟住了他。“濟木,娭毑說得對,你確實應該喊舅舅做爺的。孩子呀,我喜歡你,特別特別地喜歡你。你喊我一聲‘爺’好嗎?”
“爺!”小濟木望著薑鶴琴,忽然喊了一聲“爺”。
薑鶴琴再也忍不住了,淚水嘩嘩地往下流。
薑鶴琴回家後,沒幾天就起不來了。見兒子病得如此沉重,薑耀榮和耀大娭毑連忙去請郎中。但郎中請來了好幾個,也都認認真真地號了脈,問了症狀,卻沒有一個開藥方的。他們都說:“人都這樣子了,吃藥還有什麽用?吃藥也是受罪呀!算了吧,想開點,讓他少吃點藥,少受點罪,安安靜靜地待幾天吧!”
三個多月後,薑鶴琴就走了。為了給他治病,耀大娭毑沒少花錢,但還是沒能救活他的命。臨死前,薑鶴琴費力地掙紮著爬了起來,東倒西歪地跪在床上,鄭重其事地請求娘幫忙辦件事,那就是要求把自己和林三木的那幾根骨頭合葬,一起葬入後山五棵大鬆樹旁邊的薑家祖墳之側。
對兒子臨終前的最後一點請求,耀大娭毑卻沒有答應。她扶著兒子躺下,把他的一隻手拉過來,緊緊地攥在自己的手心裏,輕輕地撫摸著,用極溫柔的眼神看著他,緩緩地說:“兒呀,你覺得那有意思嗎?葬在祖墳旁邊,老祖宗就一定會保護你嗎?我看未必吧!自古以來,人都是有偏心眼的,老祖宗也不例外啊!咱們家的老祖宗呀,偏心眼可是重得很啊!你看,別人家生了那麽多兒女,沒一個是缺胳膊瘸腿的,唯獨娘生了六個兒女,卻有三個殘廢、兩個早死。你哥是啞巴、聾子,這命已經夠慘的吧?可這還不夠,還要讓他的眼睛也看不見,變成瞎子。你生下來便是駝背,從來沒有挺直過身子,這命夠苦的吧?可這還沒夠,還要你得癆病,二十多歲便得去死。同是老祖宗的後代子孫,別人家一點罪都不受,偏偏咱們家沒完沒了地老受罪,這他娘的公平嗎?不公平啊,太不公平了!要我看呀,咱們家的老祖宗心眼沒擱正,偏得太厲害了。他們要是心眼正,不偏心,那就該好好地跟天老爺說一說,求求情,把咱們家受的這些罪給別人家分一點,勻一點,不讓咱們一家子全擔著,對不?可他們沒這麽做呀,你瞧瞧咱們家這罪遭的!唉!兒呀,這樣偏心眼的老祖宗,你還上趕著巴結他幹什麽呢?算、算了吧!”
耀大娭毑越說越急,越說越氣,到後來就泣不成聲了。她停了停,抬起手來,用衣袖擦了擦臉,接著說:“兒呀,聽娘的,老祖宗既然看著咱們不管,咱們也就不上趕著巴結他們了。咱們長誌氣,不巴結他們,遠遠地離開他們。你的事,三木的事,娘當然是要管的。娘給你們另找個地方,行嗎?”
“我聽娘的。”薑鶴琴費力地點點頭。
“茅坡茶園地基後頭的那個小山包,也就是咱們家自己擔土填起來的那個大土堆,你覺得怎麽樣?”耀大娭毑問。
“娘說好就好。”薑鶴琴又點點頭。
耀大娭毑如釋重負,臉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她不再對著兒子一動不動地盯著看了,而是轉過頭來向著窗戶。
“那好,你要是沒意見,聽娘的,娘就把你和三木葬在那裏了。娘給你們起個大大的墳頭,以小濟木的名義給你們立個碑。你雖然生來命苦,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最後的結果卻還算不錯,找到了一個好堂客,有了一個好兒子,還葬了一處好墳地,應該知足了。鶴琴呀,那地可真是一塊好地喲!別看它隻是人工堆成的一個小山包,卻是塊好地!”耀大娭毑眼睛望著窗戶外頭,嘴裏不停地絮絮叨叨。
“娘,我知道那地不錯。我還在那裏擔過土呢,”薑鶴琴說。聲音雖然很小,顯得有氣無力,語氣卻很平靜,“唉,沒想到自己擔土堆成的小山包,最終卻成了埋葬自己的墳墓。自己給自己築墳墓,自己埋葬自己,這事也挺有意思的噢,就好像是冥冥中有意安排似的。唉,興許這就是命吧!”
“不,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命,而是咱們全家人的命。那地不會隻埋你和三木兩個人的。娘將來死後,肯定也要葬到那裏去的。你爺老子的後事呢,我是沒法完全做主的。如果他死在我前頭,我就有可能把他埋到那裏去。但如果他死在我後頭,而且非要入祖墳不可,那也就隻好隨他了。娘的意思,你明白嗎?其實,好多事我早就說過,你應該明白的。娘的意思呀,不僅是要在茅坡找墓地埋屍骨,而且還要在那裏起房子蓋大屋。娘要把全家都搬到那裏去,在那裏繁衍子孫後代,發展出一個全新的大家族來,永遠離開這個背時的石板塘,永遠離開這個偏心眼的石板塘薑家。那個新家族的名字,娘也想好了,就叫做茅坡薑姓!”
“茅坡薑姓?嗯,你老人家這主意好,有誌氣,有魄力,兒子一百個讚同,一萬個讚同,”薑鶴琴臉頰潮紅,眼睛裏露出喜悅的光芒,“茅坡那地方大,足夠蓋好幾棟大屋的。咱們全家都搬過去,上那裏去發展吧,不在石板塘這破老屋裏窩著了!”
“是呀,是呀,茅坡那地方大得很,風水又特別好,能發家旺族,遠比石板塘有前途多了。人挪活,樹挪死。天下大得很,咱們何必非窩在石板塘這屁眼大的地方不走呢!兒呀,不是娘誇海口、說大話,娘有誌氣,有心思,有想法,不是個無能之輩。娘說了要做的事,那就一定會做到底,一定能做成的。娘的決心下定了,非在茅坡那裏蓋一座大大的房子,繁衍出一個大大的家族不可!不信,你就在陰間等著瞧吧!真要是把茅坡薑姓發展起來了,後代子孫都會感激娘的!”
“那當然!娘是茅坡薑姓的開山鼻祖嘛!”
“沒錯!到那時,娘就是茅坡薑姓的一世祖,而你和你鶴年哥、鶴卿弟,就都是茅坡薑姓的二世祖了。”耀大娭毑滿臉紅潤,兩眼放光,精神格外振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