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蓮猜得沒錯,翟迪慶沒有死,他隻是被打暈了,流了一些血。半夜時分,他就蘇醒了,一個人摸著黑,連爬帶滾地回了家。他不傻,知道這種事是不好往外說的,別人曉得了會有損名譽,因而不敢把自己受傷的真相張揚出去,更不敢報官。所以,這事後來就蔫不溜秋地模糊過去了。
半年後,見無人來找麻煩,李英蓮就到景滿貞娘家把小振威——薑濟木接回家來了。多了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增添了幾分喜氣和熱鬧,薑家人都非常高興。這其中,最高興的當然是薑鶴卿。他隻比小濟木大四五歲,又正處在貪玩好動的年齡,多了一個可以一起玩耍的小夥伴,哪會不特別高興呢!他整天帶著小濟木屋前屋後、山裏山外地亂跑,倒把小濟木那一腔想娘想家的心思攪沒了。
小鶴卿愛玩,小濟木也愛玩,但兩人的愛好和興趣卻不完全一樣,因此有時候也玩不到一起。小鶴卿喜歡往山裏鑽,喜歡爬樹,喜歡摘野果,喜歡掏鳥窩,喜歡帶著狗漫山遍野地跑,瘋狂地追趕野雞、野兔等小動物,但不大喜歡玩水。小濟木則正好相反,他最喜歡的就是玩水,特別是喜歡到石板塘裏遊泳。
同是小孩,又都處在什麽都好奇、什麽都愛玩的童年時期,為什麽小鶴卿和小濟木的玩興如此大不相同呢?其實,這事與李英蓮有很大關係。
原來,李英蓮特別相信算命。小鶴卿滿周歲時,李英蓮的婆婆薑老婆子曾請當地方圓百裏最出名的算命先生——吳家大山的吳瞎子算過一次命。吳瞎子說小鶴卿是火命,命中克水,一生一世都不能與水麵離得太近,更不能做以水為主的事情,要謹防水和水中的妖孽為害。小鶴卿滿兩周歲時,李英蓮又到娘家請了一個很有名氣的算命先生——高家坊的周鐵嘴算了一次命。周鐵嘴也說小鶴卿命中克水,一輩子都要小心水中妖孽為害。兩次算命,兩個算命先生的說法完全一致,李英蓮覺得不能不信了。但在那時,她信雖信,卻還沒有對小鶴卿玩水的事管得太嚴,因為那時小鶴卿年歲太幼,還離不開母親的懷抱,根本不可能去玩水。到了五歲時,小鶴卿得了一次病。那病很重,好多有名的郎中都沒能治好,最後迫不得已把南華觀的老道長法能請來了。法能屋裏屋外走了一遍,睜開法眼看了看,就說小鶴卿的病是水裏的烏魚精作祟。他畫了一道符鎮住那烏魚精,小鶴卿就好了。法能臨走時囑咐說,小鶴卿命裏與水相克,終生不得近水,否則就難免還會遭遇水中妖孽作祟的事情。自從小鶴卿這次得病以後,李英蓮對小鶴卿就管得異常嚴格了。她幾乎寸步不離小鶴卿,不允許他去水邊玩,更不允許他下水捉魚、撈蝦和遊泳。
但愛玩水是小孩天性,李英蓮雖然管得嚴,小鶴卿卻還是時常偷偷地跑到石板塘的水邊去玩,有時還會下到水裏去玩。這些事當然會被李英蓮知道,她狠狠地罵了小鶴卿幾次,還打了他幾巴掌。但她的打罵不管用,小鶴卿依然喜歡去石板塘玩水。李英蓮沒辦法了。她想徹底杜絕小鶴卿玩水的念頭,就斷然采取了一個旁人絕對不敢做、甚至想都不敢想的舉動。有一天,她發現小鶴卿在石板塘的水邊玩,便悄悄地走到他身後,突然抱住他放進水裏,直至淹沒了他的鼻子、嘴和頭頂。小鶴卿在水裏拳打腳踢,拚命掙紮,她也不把他抱上來,眼睜睜地看著他挨水嗆。淹了好一陣,眼見得小鶴卿被水嗆得口吐白沫、麵無人色了,她才把他抱起來,然後指著水裏對他說:“水裏好玩嗎?有意思嗎?要不要再去玩玩呀?實話告訴你吧,剛才好幾個妖精鬼怪都朝你遊過來了,要吃你。要不是娘把你抱起來呀,哼,你早就被那些妖精鬼怪纏死了,明白嗎?今後不要再玩水了啊!你要再玩水,娘就把你往水裏扔,讓水裏的綠毛團魚精吃了你!”
李英蓮的這一招做得很絕,終於起大作用了。從此以後,小鶴卿再也不玩水了,甚至就連石板塘都不敢一個人獨自去了。
但是,李英蓮的這一招對小鶴卿管用,對小濟木卻不管用。小濟木原本是山裏人,家就在山頂上,開門就見山,天天爬樹掏鳥窩,見了斑鳩、野雞、野兔就漫山遍野地亂追亂趕。因此,他對鑽山爬樹追野雞之類的事玩膩了,不感興趣了。他唯一沒見過的,就是水塘、河流等較大的水麵。大山頂上隻有水井,沒有水塘。所以,他對水塘,包括水塘裏的魚蝦等,感到很神秘,有濃厚的興趣。來到薑家後,突然見到石板塘那麽寬闊的水麵,他便一下子驚呆了,不由得異常興奮起來,動不動就往塘堤上跑,甚至往水塘裏跳。小濟木的這些舉動嚇壞了李英蓮。她連忙如法炮製,像嚇唬小鶴卿那樣,也把小濟木放進水裏淹了一下。她以為天下的小孩沒有不怕嚇唬的,隻要嚇唬一次,小濟木自然也就會像小鶴卿那樣乖乖地聽話了,再也不敢玩水了。但她的想法還真是錯了。當她把小濟木淹到水裏,再從水裏抱出來時,小濟木不僅沒哭,反倒笑嘻嘻的。李英蓮問他水裏好不好玩,他回答說:“好玩,好玩極了!”李英蓮問他要不要再去玩玩,他揮舞著小手,蹬著小腿,連聲說:“要去玩,要去玩!娭毑,你快點放我下去吧,我還要去水裏玩!”李英蓮見他還要去玩水,就裝出一副怪模怪樣來嚇唬他,並厲聲厲色地說水裏有妖精,有鬼怪,有專門吃小孩的綠毛團魚精,而小濟木卻居然一點也不怕,大聲嚷嚷道:“我不怕,我不怕,我要去抓綠毛團魚精!”
小濟木太愛玩水了,李英蓮很擔心,薑耀榮卻不著急。他對李英蓮說:“人和人不同,小鶴卿命裏克水,小濟木未必命裏也克水呀!要不幹脆去找找吳瞎子吧,請他算算小濟木是條什麽命。要是他命裏不克水呢,我們也就不必擔心、著急了,對不對?”
薑耀榮這主意,李英蓮也讚同。那時,吳瞎子年歲大了,算命的名聲也大了,輕易不肯出門。沒辦法,李英蓮隻得親自登門相求。她和薑耀榮一起,背著小濟木專程跑了一趟吳家大山,特意請吳瞎子給小濟木算了一次命。
那天,吳瞎子正好在家。他問了問小濟木的生辰八字,摸了摸小濟木的腦袋、額頭、臉龐和人中,扒拉著手指頭煞有介事地算了好一陣,這才往上翻翻白眼珠子,作古正經地說:“嗯,這孩子命中多磨難,幼時肯定是很不順利的,難免有喪父之痛,缺慈育之恩。然而,如今過了五歲了,有新家了,他也就走上坦途了。放心,從此之後,他會一帆風順,再無波瀾曲折了,將來富貴不愁啊!”
李英蓮最擔心的,是小濟木的安全問題。她連忙接茬說:“嗨,什麽富貴不富貴倒無所謂,隻要他一生平安,有口飯吃也就行了。吳先生,不瞞你說,我這孫子有個毛病,天性特別愛玩。我呀,別的倒不擔心,就擔心他貪玩出事。你老人家是個活神仙,麻煩再算算看,我這小孫子命裏克不克水呀?”
“命裏克水?嗬嗬,”吳瞎子笑了,白眼珠子不停地往上翻,“他可不克水。哼,他不僅不克水,反倒天生與水有緣,與水相親呐。他呀,是地地道道的水命,注定了一輩子要與水打交道的。將來呀,他沒準要吃水的飯,發水的財,做水的官的。”
“哦,是嘛,”李英蓮的眉眼漸漸舒展開來,“那依吳老先生這麽說,這孩子常到水邊去玩也不礙事嘍?”
“你擔心他太喜歡玩水,怕他在水字上出事,是不?”吳瞎子突然抬起頭,白眼珠子不斷地往上翻。
“是呀,是呀,你老人家說得太對了,”李英蓮連忙應聲,“我呀,就是擔心他在這水字上出事。你老人家不曉得喲,我這個小孫子實在是太喜歡玩水了,就連大冷天都要玩水,天熱的時候,更是老要泡在水裏頭不起來,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擔心他出事,是不?嗨,你多慮了,”吳瞎子麵帶微笑,款款而談,“古人不是早就說過了嘛,人的命,天注定。命裏該有的,他就注定有;命裏沒有的,他就注定不會有。無論財富、壽數、姻緣,還是凶災、病痛,命裏有的話,躲也躲不開,命裏沒有的話,求也求不到。你這小孫子的命呀,跟你那小兒子,對了,你那小兒子叫什麽名字來著?不好意思,我一時失記了!”
“鶴卿,薑鶴卿!”李英蓮回答。
“對、對、對,是叫鶴卿!我給他算過八字的嘛,這才多久的事呀,就給忘了,你瞧我這記性,”吳瞎子伸手一拍腦袋,“你們家鶴卿是命裏克水的,他不能近水,近水就難免有災禍。但你們家這小孫子不同,他命裏與水有緣,絕對不克水,因此近水不僅無害,反倒有益。他要玩水,你就讓他玩水吧!小孩子天生就喜歡玩水的嘛,對不?玩水長見識,長能耐,有什麽不好呀?不讓小孩玩水,世界上哪會有渾江龍李俊、浪裏白條張順呀!”
吳瞎子此言一出,薑耀榮的臉色霎時就變了。他戰戰兢兢地說:“吳先生,快別說了,快別說了!我薑家世代忠良,哪能出渾江龍李俊、浪裏白條張順那樣的人呀!”
李英蓮嘴一撇,似笑不笑地說:“渾江龍李俊、浪裏白條張順有什麽不好呀?要依我看,那才是真正的英雄豪傑呢!”
薑耀榮的臉色又變了,一陣青,一陣白。他朝李英蓮掃一眼,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婦道人家曉、曉得什麽?渾、渾江龍李俊、浪裏白條張順,那、那都是跟著宋江造反的,犯的是殺、殺頭的罪!”
“什麽殺頭的罪?我看那反就造得對!皇帝昏庸,奸臣當道,民不聊生,不造反行嗎?”李英蓮的話說得很慢,但很硬,幾乎一字一頓。
“唉呀,你根本就不懂我的意思。我是說,”薑耀榮看了看站在身邊的小濟木,忽然走近李英蓮,把嘴巴貼在她的耳朵上,說話的聲音也壓得極低,“我是說呀,你這話不能大聲說,尤其不能當著小濟木的麵說,明白不?小濟木才四五歲呢,曉得什麽呀?他什麽都不曉得,還不是大人說什麽,他就信什麽,對不?你一通猛誇渾江龍李俊、浪裏白條張順,那不是給他樹榜樣,要他向他們學習嗎?他要是聽了你的話,真的以他們為榜樣,從現在起就學他們,將來也造反,那怎麽辦?”
“嗨呀,你膽子也太小了吧?孩子這才幾歲呀,你就擔心他幾十年以後會造反,這不是杞人憂天嗎,”李英蓮撇撇嘴,滿臉不屑的神色,“再說嘍,造反就造反唄,有什麽大不了的?人嘛,來到陽世上走一遭,就得敢作敢為敢擔當敢造反,要不然的話,那還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嗎?誰都不造反,當縮頭烏龜,任憑貪官汙吏魚肉鄉民,橫行霸道,那天下的老百姓還有活路可走嗎?”
吳瞎子好長時間沒說話,一直在靜靜地聽。他不停地摸著長年累月老拿在手中的那根打狗棍,臉上忽地現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他往上翻翻白眼珠子,轉頭向著薑耀榮,長歎了一口氣,說:“兄台,尊夫人見識不凡,豪爽不讓須眉,你我雖稱男子漢,氣概可是不如喲,差得多喲!”
薑耀榮忽地感到一陣莫名的羞愧,臉色霎時又變紅了。
請吳瞎子算過命以後,李英蓮就放心了,對小濟木玩水不再嚴管嚴控。這一來,小濟木可就太高興了。從此以後,隻要天氣不太冷,他就天天要下水玩個痛快。
小濟木特別愛玩水,而且玩的花樣很多。他喜歡用蝦搭子(一種專門撈小魚小蝦的工具)到水邊上撈蝦,喜歡用小網子沉到水裏捉小魚,喜歡鑽到水溝裏掏泥鰍、烏魚,喜歡趴在小溪邊上掏黃鱔,喜歡光著P股潛到水底下摸鯽魚。但這一切都還是次要的,他真正最喜歡的卻還是遊泳。
石板塘水麵寬闊,水很深,水裏不長水草,還很幹淨、清澈,很適合遊泳。因此,每年夏秋時節,塘裏經常會有人遊泳。吳家衝有個半大小夥子,名叫吳淳生,長得虎頭虎腦,為人憨厚誠實,遊泳技術非常了得,能在石板塘裏連續遊二三十個來回,還能潛入水下,一口氣直穿整個塘底。他和他的兩個堂弟彥生、庚生就經常來石板塘遊泳。李英蓮見他們三兄弟技術不錯,人又誠實可靠,便拜托他們教小濟木學遊泳。吳淳生兄弟幾個倒也不負所托,隻要看見小濟木在塘裏,便主動帶他,傾心教他技術。小濟木有遊泳的天賦,肯學習,肯鑽研,人又特別聰明,所以學得很快。六七歲時,他的遊泳技術就已相當不錯了,能在石板塘裏遊二三十個來回,還能一個猛子紮進水底,橫穿整個水塘。
小濟木接回家後不久,薑月娥就生了。她生了一個男孩。那孩子個頭雖不大,長得卻很好,俊模俊樣的,挺像月娥。這是薑耀榮、李英蓮的頭一個親生的孫子。見到接輩人了,兩口子高興非常,薑耀榮更是興奮得夜不能寐。
自從得過一次大病以後,薑耀榮就徹底變了。他最大的變化,就是不再耍大男子主義,以自己為中心了。他心甘情願地退居李英蓮之後,當了個無足輕重的第二把手。銀錢出入上,他不再當家理事了。買賣東西、存放錢物、借錢放貸、往來賬目等一切粘錢的事,他都不插手,完全聽憑李英蓮處理。生產上,他不拿大主意了。田裏種什麽,園裏栽什麽,山裏的樹木、茶葉、柴火等怎麽處理,他也全都聽李英蓮的。至於家裏的其他事情,大至起房蓋屋,小到走親戚、送人情、喂豬養牛、洗衣做飯等,他更是一切都不做主,李英蓮說怎麽做,他就怎麽做。他大概是有了自知之明,曉得自己確實沒有當家理事的才幹,遠不如李英蓮,因此就把家裏的一切大小權利統統讓給李英蓮了。
不過,薑耀榮讓了當家理事的權利,卻沒有讓掉處理兒孫後輩問題的權力。這項權利有很多具體內容,其中就包括為兒孫後輩請塾師、定終身、主持婚嫁大事和起名字等。薑耀榮認為,這些權利是他作為一家之長所必須絕對擁有的,是一個男子漢大丈夫的重要標誌,因此絕對不能讓。他特別在意這些權利,看重這些權利。所以,當薑月娥的孩子剛一落地,他就急急忙忙地跑到楊家壟,親自登門拜訪了當地有名的老學究楊德馨老先生,特地送了一份厚禮——一塊銀元,外加十個雞蛋,要楊老先生為自己親生的頭一個孫子起一個有講頭有意義的好名字。
楊老先生人品好,學問好,書讀得多,給人起名字一類的事是常做的。但他為人慎重,肚子裏雖然有很多現成的好名字,卻不肯憑空思索,張口就來,常要翻看書本,引經據典,考慮再三。見薑耀榮重禮相求,他很高興,一邊大聲喊老婆子沏茶待客,一邊忙不迭地打開櫃子,從裏頭找出一本《康熙字典》,拿在手裏翻看起來。他翻了好半天字典,又皺著眉頭思索了好一會兒,這才抬手扶了扶老花眼鏡,目不轉睛地盯著薑耀榮,用商量的口氣慢騰騰地說道:“耀榮,這是你的頭一個孫子,老朽可不敢信口開河喲!你看,就用‘濟勳’二字如何?‘濟’字嘛,乃是你薑家輩分之名,且有‘益於’、‘利於’、‘成功’之義;而‘勳’字呢,則就是‘功勳’、‘事業’、‘成就’之意。就五行上說,這‘濟’、‘勳’二字非但沒有相克之處,且還有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的作用。從孩子的出生年月、日子、時分推算,他也絕不是尋常之輩,將來必成大器。取‘濟勳’二字做名嘛,也就是根據他的命運、福分,預祝他將來為官做宰、建功立業、榮宗耀祖。”
楊老先生話還沒說完,薑耀榮就已經笑得嘴巴都合不攏了。他對“濟勳”這名字非常滿意。他覺得自己有錢了,有田地了,家富了,唯一缺的就是聲名和勢力,因此迫切希望出一個當官的後代。
濟勳出世還不到兩年,薑月娥又生了,這一次生的是個女孩。薑耀榮見是個女孩,臉上就不像濟勳出生時那麽喜氣洋洋了。當做完滿月,李英蓮找他商量給孩子起名字時,他正在給豬喂食,張口便甩了一句:“嗨,女孩嘛,什麽名字不可以用呀,還用得著商量?比如說吧,‘豬’啊,‘狗’啊,‘牛’啊,隨便叫一個不就行了?”
李英蓮抱著小孫女,身子斜靠著豬欄屋的門框站著。見薑耀榮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根本不把起名字當回事,她就有些不樂意了,噘著嘴說:“唉喲,看你說的,什麽‘豬’啊、‘狗’啊,‘牛’啊,全都上來了!名字是要叫一輩子的,事情不算小,哪能那麽隨隨便便呢!我給你說好了啊,你要是願意給孩子起名字呢,就認真點,作古正經地想一想,別胡來;你要是實在不願意起這個名字呢,那就別勉強,我來給她起!”
“謔謔,你想起名字?那好吧,你起,你起,”薑耀榮撇撇嘴,“這回我就讓給你了!說實在話,我還懶得動那份腦子呢!”
薑耀榮不說話了,一門心思喂豬。李英蓮也不說話了,靜靜地想著給小孫女起名字的事。“得起個好聽的,還得有意義,”她想,“那起個什麽名字好呢?濟玉?濟花?不行,不行,叫‘玉’、‘花’的太多了!濟英呢?叫濟英行不行?——唉,你看我好糊塗啊,自己的名字中就有個‘英’字,卻還要給孫女兒起名叫濟英,真是個漿糊腦袋!”
絞盡腦汁,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一個好聽的名字來,李英蓮不覺有些急了。她正想抱著小孫女回屋去,暫時不琢磨起名字的事了,小孫女忽然哭了起來。她低頭一看,原來是自己脖子上掛著的那串念珠勒著孩子的小胳膊了。她連忙一邊哄小孫女,一邊伸手把念珠摘了下來。就在目光觸及到念珠時,她腦海裏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念珠的‘珠’字不也挺好嘛,何不就給孩子起名叫濟珠呢?”
“要不就叫‘濟珠’吧,‘珍珠寶貝’的那個‘珠’字,你看行嗎?”李英蓮看著薑耀榮,大聲問道。
“濟珠?嗯,行、行、行,就依你,叫‘濟珠’!”薑耀榮頭都沒抬,隻揮了揮手,便提著木桶,拿著舀豬食的大木勺,徑自忙著喂豬去了。
小孫女的名字定了,就叫濟珠。對這名字,李英蓮很滿意。她一輩子也沒給人起過名字。給小孫女起名字,這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對這事,她想留個紀念。於是,她當時就把自己脖子上掛著的那串念珠摘了下來,掛到小孫女濟珠的脖子上了。
回屋後,見到小月娥,李英蓮就把給孩子起名的事對她說了。她特意叮囑小月娥說:“月娥,濟珠這名字是娘起的。娘起這名字的想法,來源於這串珠子。這串珠子是檀香木做的,不怎麽值錢,但曆史可就很悠久了。據我娘說,她做小孩的時候,這串珠子就掛在她娭毑的脖子上了。後來,她娭毑給了她幹娘(婆婆),她幹娘給了她,她又給了我。現在,我就把它傳給小濟珠吧!讓她天天戴著,討個吉利!”
添了一個親孫子、一個親孫女,長了輩分,李英蓮和薑耀榮自然都非常高興。不過,對這兩個同樣嫡親的孫子輩,他們的態度卻還是有一些區別的。特別是薑耀榮,態度尤其不一樣,明顯偏疼濟勳,不大疼濟珠。
當地有個流傳了很久的老風俗,那就是當小孩子有夜裏愛哭愛鬧的毛病時,大人們就寫幾張告示貼到路旁去,讓過往的行人念一念那告示上的內容。告示的內容通常隻有四句話,叫做: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往行人念一念,一覺睡到大天光。當地人都特別相信這老風俗,說是有靈驗,李英蓮自然也不例外。所以,當濟珠出生不久出現了愛哭愛鬧的毛病時,她便也要薑耀榮寫告示。
寫告示,薑耀榮倒也樂意。他特別喜歡顯擺自己的毛筆字。但他對告示的內容卻有些不同意見。他鋪好紙,研好墨,手裏拿著筆,卻沒有立即動手寫,而是站在桌子旁發呆發愣。愣了一陣,他皺著眉頭對李英蓮說:“英蓮,這告示不大好寫呀!還寫‘夜哭郎’嗎?這老寫法跟咱們家的情況不相符啊!明擺著,咱們家濟珠是個女孩,不是男孩,不能叫‘郎’嘛,怎麽能寫‘夜哭郎’呢!——不行,這寫法得改一改!你說吧,寫什麽好?”
李英蓮正站在灶台邊炒菜,手忙腳亂的,哪有閑工夫跟薑耀榮磨嘴皮子。她一邊拿起鹽勺往鍋裏放鹽,一邊拿著鍋鏟急急忙忙地翻動鍋裏的菜,嘴一撇說:“嗨,什麽相符不相符啊,‘夜哭郎’不就是一個常說的叫法嘛,哪能那麽認死理較真呢!我看呀,寫‘夜哭郎’就行。你要是實在覺得‘夜哭郎’的寫法不好,那就看著寫吧,愛寫什麽寫什麽!”
李英蓮隻是隨便一說,說完就忘了。但她沒想到,薑耀榮的告示寫完就貼出去了,村子裏卻很快傳開了濟珠的外號“夜哭豬”。
“誰吃飽了飯沒事幹,給我家濟珠起的這外號?真夠缺德的!”李英蓮聽見人們喊濟珠做“夜哭豬”,氣憤地告訴了月娥。
月娥倒很平靜,不經意地笑了笑說:“娘,這事恐怕也不能全怪鄰居喲!我爺老子的告示本來就寫得不好嘛!”
李英蓮一愣,忙扭過頭來問:“是嘛,你爺老子的告示寫得不好?那、那他是怎麽寫的?”
“娘,這就是我爺老子寫的告示,我剛從路旁揭下來的,你老人家瞧瞧!”月娥說完,從懷裏掏出一張紙遞給李英蓮。
李英蓮接過一看,隻見上麵寫道:“天糊糊,地糊糊,我家有個夜哭珠;過往行人念一念,一覺睡得稀糊塗。”
當地的風俗習慣,人的稱呼是必須隨著年齡的增長、身份的變化而不斷變化的。薑耀榮和李英蓮如今都已上了年紀了,而且有了孫子輩了,稱呼也就該變一變了。
照壁山一帶的女人,從小到大,再從大到老,通常都會有很多不同的稱呼。李英蓮在娘家做姑娘的時候,稱呼就很多,但很少有人叫她英蓮。那時,父母一般叫她蓮蓮、蓮子、蓮丫頭、蓮妹子,年齡相近的夥伴一般叫她蓮姐、蓮妹,而大娘大嬸們則常叫她蓮姑娘。剛來薑家的時候,薑耀榮叫過她英蓮。但那顯然隻是新婚之後一時高興,偶爾叫幾次的。沒過多久,小兩口的新鮮熱乎勁過去了,稱呼也就變了,而且也越來越亂了。薑耀榮對李英蓮的稱呼特別多,有時是喊“孩他娘”,有時是喊“屋裏的”,有時是喊“做飯的”,有時是喊“打洗腳水的”,有時是喊“生崽的”、“喂奶的”、“抱細伢子(小孩子)的”,而有的時候就更簡單了,隻喊一個字,那就是“喂”。但也真奇怪,薑耀榮這一個“喂”字雖然意義含糊,卻從來沒有發生過誤會。無論何時何地,隻要他喊一聲“喂”,李英蓮就知道是在叫她,必定會應聲而至。至於其他人對李英蓮的稱呼,則是因年齡的變化而不同。李英蓮年輕的時候,隻有景滿貞、樊桂枝、朱春玲等相交較好的年輕妯娌們常叫她英蓮,而其他人則一般是叫她“薑家的媳婦”、“薑雲嶽的大媳婦”、“耀榮的堂客”、“薑家屋裏的”。年齡稍長,生了幾個孩子了,人們對李英蓮的稱呼也就相應變了,多半叫她“薑家的”、“啞巴他娘”、“駝背他娘”、“小瞎子他娘”。而今,李英蓮年紀大了,有孫子了,當上祖母了,稱呼自然又變了,人們給她送上了一個新稱號:“耀大娭毑”。
“娭毑”是當地特具個性的稱呼之一。它與“爹爹”一起,同為孫輩對祖父母一輩的專稱,也同為年輕人對一般老年人的尊稱。“娭毑”既然是祖母的專稱,這“耀大娭毑”自然也就是“耀大奶奶”了。不過,這一稱呼中的“耀”、“大”二字卻還另有講究。什麽講究呢?原來,當地人最重尊卑長幼,輩份、排行也必須在稱呼中完全體現出來,決不能模棱兩可。比如說,假使有三個老人,他們是兄弟,都可以稱為“爹爹”;但在現實中,卻一定要根據他們年齡的大小予以區別,分別稱為“大爹”或“一爹”、“二爹”、“三爹”。
在稱呼中加上一、二、三等數目字,以示大小長幼的區別,這是照壁山一帶由來已久的習俗或規矩。這種習俗或規矩,人們是相當嚴格地遵守著的。即便是兄弟很多,有十個八個的,這一規矩也必須遵守。文家老屋村有個名叫文正庚的郎中,醫術很好,在當地頗有些名氣。他弟兄姐妹很多,光是兄弟就有八個。他和他的那八個兄弟就分別叫做文一爹、文二爹、文三爹、文四爹、文五爹、文六爹、文七爹、文八爹、文九爹。穆塘鎮附近的薄荷塘村有個老太太姓鮑,在當地也很有名氣。她之所以很有名氣,一是因為特別長壽,二是因為特別會生兒育女。她如今快一百歲了,身體卻還相當硬朗,沒病沒災,能跑能跳,甚至還能上山砍柴,下田插秧,到水溝裏捉鱔魚、泥鰍。人們閑談時,說起她的身體狀況來,通常都用“捉得鬼到”四個字來形容。也許就是因為身體格外強壯的緣故,這位鮑老太太特別能生孩子。她一生曾經生過十七個孩子,其中兒子就有十一個。隻可惜她生的那些兒子並沒有完全成活,有好幾個剛出生不久便夭亡了。要是她的十一個兒子都成活的話,那就會排出十一個“爹”來,堪稱成群結隊。
薑耀榮在兄弟輩中排行老大。論理,他應該稱呼為“大爹”、“一爹”或“薑大爹”、“薑一爹”。但這幾個稱呼雖然在理,實際叫起來的時候卻有些問題,因為族裏人多,可以稱呼為“大爹”、“一爹”或“薑大爹”的人實在太多了,容易造成混亂。怎樣才能避免稱呼的混亂呢?當地人通常的辦法,是在名中擇出一個字,即挑選一個容易和其他兄弟的名字相區別的字,以之取代稱呼前本來應該用的姓氏。“耀榮”一名中,第一個字是“耀”,因而他的稱呼便是“耀大爹”了。
按照一般習俗,夫妻之間有著嚴格的歸屬性,妻子的姓名、俗稱都必須隨同丈夫。李英蓮既然是“耀大爹”的妻子,自然也就應該稱為“耀大娭毑”了。
不過,女人到老年時應該稱為“某某大娭毑”,卻未必人人個個都非叫“某某大娭毑”不可。現實生活中,老年婦女的稱呼常常是最混亂的,可以籠而統之地稱為“娭毑”,可以含糊其詞地叫做“大娘”,也可以模棱兩可地喊做“某某家的老太太”,還可以直呼姓名或呼名而不稱姓。但李英蓮是個例外。自從“耀大娭毑”這一稱呼出現以後,無論男女老少、大人小孩,就都隻喊她“耀大娭毑”了。
鶴年、鶴琴都成家了,有兒女了,家裏人丁突然興旺起來,房子就顯得太緊張了,住不下了。而經過多年的積蓄,家富了,錢多了,大興土木的資本和條件也已基本具備了。於是,李英蓮便開始張羅建房蓋屋了。
建房蓋屋最重要的基礎條件是地基。而這個基礎條件,耀大娭毑是早就準備好了的。那就是她幾年前處心積慮、想方設法,用屋前那十幾塊肥得流油的菜地從長房薑耀希的手中兌換過來的茅坡茶園。
房屋建得好不好,直接關係到能不能生兒育女,會不會繁衍子孫後代。這事實在是太重要不過了。對這一點,耀大娭毑有著切身的體會。她在公公薑雲嶽新蓋的那幾間下坡房裏住了十多年,結果就生了好幾個殘廢,啞巴、聾子、駝背、瞎子樣樣都有,弄得自己名聲都不好聽了,被人家懷疑為妖精鬼怪,差一點被逐出薑家門,甚至被逼得想投水自殺。這是一段極其慘痛的經曆,是一段刻骨銘心的曆史。對這一段經曆和曆史,她是永遠牢記心間,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
多年來,無論是有事的時候,還是沒事的時候,耀大娭毑都會時不時地回想起那段極其慘痛、刻骨銘心的經曆。而一想起那段經曆來,她就常要咬牙切齒、痛心疾首地在心裏不停默念:“永遠也不能忘記那段經曆呀!如今,自己是熬過來了,但鶴卿呢?濟勳呢?濟木呢?他們將來還會不會經受那樣的慘痛經曆呀?他們的兒孫子女會不會還要經受那樣的慘痛經曆呀?我一個人苦也就算了,哪能還讓兒孫子女再受那樣的苦呢!我無論如何不能讓兒孫後代還住在這幾間下坡房裏遭罪了!要是他們也受到這幾間下坡房的影響,將來也像我那樣生出幾個殘廢來,我薑家的名聲不就徹底完了?不行,這事太大了,我再苦再累,也得在有生之年把新屋蓋起來!”
耀大娭毑首先花了半年多時間,把桐子坪前麵的那道高高的陡坡打掉了。打下來的泥土,她也沒有隨便扔掉,而是全部挑走,填進了桐子坪裏。這樣一來,桐子坪的地勢很快便大幅度抬高了,再也沒有低窪的印象了。接著,她又利用兩個冬天的農閑時間,把茅坡茶園那道長長的圍牆打掉了,將打下來的泥土埋在四周的流水溝上麵,並將那些流水溝全部由明溝改成了暗溝。這樣一來,本來有點封閉、狹窄、憋悶的茶園立馬便敞亮了,麵積也頓時增大了許多,氣勢顯得更加雄偉、開闊。再後來,她又以三十塊光洋的代價,將楊家山緊挨桐子坪的那個突出的山角從楊家人手裏買了下來,並花了兩三年的工夫,把它打掉。這樣一來,茅坡茶園的前方便再無遮攔了,整個環境立馬顯得異常開朗空闊起來。楊家山那個山角打下來的泥土,她也沒有隨意扔棄。她把那些泥土全部運到了茶園後麵的荒地裏,在茶園與寺邊塘之間堆成了一座人工小山,並在那小山上栽滿了鬆、柏、樟木以及桂花等常綠風景樹。這樣一來,茶園的後部便不再顯得突兀、空曠了,地基後麵缺少靠山的問題,以及後門臨水、不夠安全的問題,也都迎刃而解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花了七八年的心血,耀大娭毑終於把茅坡那塊地基修整得花團錦簇、宏偉壯觀了。站在前麵的大路上遠遠一望,那地基與前後左右的山形地勢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結合得異常巧妙,大鵬金翅鳥振翅騰飛的形象躍然湧現,威武雄壯極了。看到那地基,幾乎沒有人不說好的。人人都對那地基讚不絕口,說那地基地勢好,有氣勢,好蓋大屋,將來必能光大家門,昌盛後代。人人也都對耀大娭毑刮目相看,稱她遠見卓識,有雄心,有魄力,才幹不讓須眉,非尋常女流之輩可比。
人們的誇讚也好,豔羨也好,耀大娭毑都隻淡然一笑處之,心裏不為所動。她的決心是早就下定了的。她這一輩子的最大目的,甚至可以說唯一的目的,就是要為子孫後代找一塊好地基,蓋一座好房子。現在,好地基有了,錢也準備充足了,“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就等著挑個良辰吉日開始施工了。
施工的日子是薑耀榮找人挑選的。他找了好幾個飽學先生,但每個飽學先生挑的日子卻都不一樣,有人挑初六,有人選十六,還有人說二十二這一天最好,大吉大利。這一來,薑耀榮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了,對著耀大娭毑愁眉苦臉,長籲短歎。
耀大娭毑卻幹脆利落,淡淡地一笑說:“嗨,這有什麽為難的?既然他們說這幾個日子都好,那就從中選一個不就行了?幹脆這樣吧,趕早不敢晚,定初六!”
地基準備好了,材料備齊了,工匠請好了,而今開工的日子也定下來了,這起房蓋屋的事情便是板上釘釘了。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即將開工的頭一天,薑家突然發生了一件不小的事。那事非常不吉利。
那天一清早,為了迎接第二天的開工,耀大娭毑對全家人作了周密細致的分工。她安排薑耀榮去界石鎮上買魚買肉買豆腐,還特地叮囑他,肉要五花和後腿,魚要活的,最好是胖頭魚、草魚或鯉魚,臭鰱子絕對不能要。她安排月娥在廚房裏準備第二天的茶水飯菜,特別叮囑她要多炒一些黃豆和芝麻,說是幾個瓦匠師傅最愛吃薑鹽豆子芝麻桂花茶,在這事上可不能怠慢了人家。她安排二兒子——駝背鶴琴去清理地基和準備施工用的工具及材料。啞巴兒子鶴年長成大小夥子了,是家裏唯一的強勞動力。他身體好,有力氣,能幹體力活,而且也能任勞任怨。家裏的重體力活一般都是他去做的。但他又啞又聾,聽不懂話,吩咐、安排他做事卻不那麽容易。耀大娭毑對著他又是喊,又是叫,又是比劃,又是擠眉弄眼,有時甚至還要彎腰駝背、動手動腳地做幾個示範動作。折騰了好半天,啞巴鶴年總算明白了。原來,娘要他做的,是去前麵的小河溝裏挖一些幹燥、潔淨、粗細均勻的沙子並挑到工地上,說是要用來做屋腳沙的。
當時房屋的牆,一般都是用土磚砌的。土磚實際上就是磚坯,沒在磚窯裏用火燒過。那種磚不耐潮濕,尤其怕水浸,而當地雨水又特別多,所以砌牆前必須先做屋腳。所謂屋腳,也就是牆基,可以用長條石板鋪成,也可以用在窯裏燒製過的窯磚來做。照壁山上石頭多,取材容易,故當地起房蓋屋,屋腳多用長條石板來做。長條石板可以直接鋪在泥地上,但一般比較講究的人家都喜歡先在泥地上鋪一層沙子再鋪長條石板,這樣顯得更規矩、慎重、好看些。用來鋪在泥地上墊長條石板的沙子,便是所謂屋腳沙。耀大娭毑對蓋房子看得格外重要,視為百年大計,因此特地叮囑兒子鶴年去小河溝裏挑些比較好的沙子來做屋腳沙。
一切都安排好以後,耀大娭毑自己就提著一個大花眼籃子上園子裏摘菜去了。她覺得,請工匠們吃飯,光有魚肉等葷菜不行,還必須得有蔬菜。
耀大娭毑走進菜地,剛剛蹲下來,還沒來得及伸手摘菜,突然聽見了啞巴兒子薑鶴年的叫喊聲。那叫喊聲挺急挺大挺嚇人的,猶如撕心裂肺一般。她連忙直起身子抬頭一望,隻見兒子鶴年站在前麵的小河溝裏正用兩隻手使勁地揉眼睛,樣子像是非常痛苦難受。
“喲,鶴年在揉眼睛,他、他的眼睛怎麽啦?”耀大娭毑心裏一緊,也顧不得拿菜籃子了,拔腿就往小河溝那邊跑。
等到耀大娭毑跑到小河溝,薑鶴年已經爬上岸了。他顯得非常狼狽,渾身上下濕淋淋的,衣服褲子、臉上、腦袋上都沾滿了泥土沙子。這時,他還在伸著雙手亂抓亂撓著眼睛,嘴裏嗚哩哇啦地亂喊亂叫。
耀大娭毑急步上前,使勁掰開薑鶴年的雙手,細細地審視著他的眼睛,隻見他的眼圈紅腫得厲害,眼白一片渾濁,瞳仁暗淡無光。耀大娭毑伸手在他的眼前晃蕩了好多下,他卻沒有絲毫反應。顯然,他什麽也看不見了。
薑鶴年的眼睛徹底失明了,耀大娭毑這一驚非同小可。她費盡力氣把他攙扶到家以後,立馬便去請郎中。
但郎中來了,卻無計可施。他藥方都沒開,隻是一個勁地搓著雙手,滿臉愧色地對耀大娭毑說:“非是我做郎中的不盡力,隻是你兒子這眼病確實來得太過奇怪,非醫家之術、藥物之力可以施為。事不宜遲,你速去廟裏請道士來家作法吧!若是道士來得及時,法術施行得力,你兒子這雙眼睛或可有救!”
耀大娭毑前腳送走郎中,後腳又急忙跑到華光廟,把廟裏的老道長道衍請來了。道衍是當地遠近數十裏出了名的老道士,法術很靈驗,據說曾經上山抓過狐狸變成的鬼怪,下水逮過鱔魚變成的妖精。但道衍的道行雖高,卻也治不了薑鶴年的眼睛。他房前屋後地走了走,看了看,然後又對著天上嘀嘀咕咕地默念了好一陣,最後才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態對耀大娭毑說,薑鶴年得的不是平常眼疾,而是因為得罪了山神、土地而招來的災禍,根本就無法可治。臨走時,他還神秘兮兮地告誡耀大娭毑說:“你們家茅坡茶園那塊地基很不好,礙著山神菩薩、土地老爺的通路,千萬不可起房蓋屋啊!否則的話,就會出大事的,隻怕血光之災也都難以幸免呐!”
道衍的話有沒有道理,要不要聽,倒另說著,但薑鶴年的眼睛瞎了,家裏的主要勞動力病了,這卻是擺在眼前的現實問題。顯然,房子不能如期開工了。沒辦法,不能不麵對現實。當晚,耀大娭毑便要薑耀榮連夜通知工匠們,要他們暫時別來了。
屋腳沙是屋腳的基礎,而屋腳又是整個一座房屋的基礎。而今房屋還沒開工,挑屋腳沙的人卻突然莫名其妙地瞎了眼睛。這事實在太蹊蹺了,太出人意外了,不可能不引起人們的懷疑和議論。當天,十村八裏便都沸沸揚揚地傳開了。人們都說,耀大娭毑準保是做了什麽不該做的事情,得罪了塘神、山神、土地老爺等諸路神仙,因而招致了神仙們的嚴厲懲罰,要不然她兒子的眼睛為什麽早不瞎,晚不瞎,偏偏趕在挑屋腳沙的時候瞎呢?也有人說,薑鶴年瞎眼睛可能與在茅坡裏蓋房子這件事直接有關,茅坡那地方看起來很像樣,實際上風水不好,不是起房蓋屋的好地基。還有人說得更露骨。他們直截了當地說,茅坡茶園是一塊絕戶地,根本不能起房蓋屋,薑鶴年的眼睛之所以偏偏趕在挑屋腳沙的時候瞎了,就是老天爺在示警。
老道長道衍說茅坡茶園地基不好,鄉鄰鄉親們也都說那地方不能起房蓋屋。這一來,耀大娭毑的心裏也開始七上八下了。她琢磨道:“鶴年從來沒得過眼病,為什麽會在施工前一天挑屋腳沙時突然眼瞎呢?莫非地基真的有毛病?”
耀大娭毑百思不得其解,決心搞個明白,於是便挑了一個晴天好日子,親自跑到譚家園,用一頂兩人抬的小轎子把老陳愈接來了。她要老陳愈費費心,再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相相茅坡茶園那塊地,看看究竟能不能在那裏起房蓋屋。
陳愈雖已年逾古稀,身體卻硬朗得很,眼不花,耳不聾,腿腳也非常利落。聽說鶴年在施工前一天挑屋腳沙的時候突然瞎了眼睛,他也感到意外。到石板塘後,他不先進薑家門,一下轎子便直奔茅坡。他既不拿拐棍,也不肯要人跟著,更不要人攙扶,獨自一個跑前跑後,把茅坡茶園前後左右的山形地勢察看了一遍又一遍。近處的地形地勢看完了還嫌不夠,他又越過小河溝,跑到石階塅的寶塔底下、正對著茅坡茶園的那條大路上看了看。在整個看地的過程中,他神情凝重,不言不語,就跟木頭人一般。耀大娭毑幾次給他端茶送水,請他回去歇歇,他都不理不睬。約摸察看了兩個多時辰,到中午吃完飯後,坐在灶門(廚房)裏喝茶時,他才開口說話。
“英蓮啊,我跑了一上午,茅坡的前後左右都跑遍了,看得很仔細、很認真。想必這你也看到了,”陳愈照樣喊耀大娭毑做“英蓮”。他端起茶碗,淺淺地抿了一口茶水,吃了幾粒飄浮在茶水上麵的炒黃豆,對耀大娭毑略略掃了一眼,又迅即轉眼看著遠處的照壁山,“茅坡這塊地肯定沒有問題的。那地絕對是塊好地基,大鵬金翅鳥振翅騰飛的絕佳寶地。你信我的沒錯,在那地上蓋房,管保子孫萬代繁榮昌盛。”
“是呀,你老人家辦事一向認真,這我知道。隻是……”耀大娭毑說了一個“隻是”,忽然打住不說了,眼神怯怯地掃過陳愈的臉。
陳愈一愣,轉眼盯著耀大娭毑說:“喲,英蓮,你一向說話很痛快的呀,怎麽今天吞吞吐吐了!‘隻是’?‘隻是’什麽呀?莫非你懷疑我陳愈學藝不精,把地看錯了?”
“不、不、不,不是這意思,不是這意思,”耀大娭毑急忙解釋。她一邊說,還一邊舉起雙手對著陳愈不停地搖,“你老人家地相得好,那是遠近出了名的。在這地方上,你老人家看地那得排第一,沒人比得上。這情況我清楚得很呀,哪能胡亂懷疑你老人家學藝不精呢!不過吧,再精明的人,也有偶爾走神的時候,對不?諸葛亮那麽精明的人還錯失街亭呢,是不?再說嘍,你老人家畢竟年歲也大了,精神頭絕對比不得從前,偶爾看走了眼,出點小錯,隻怕也難免喲!”
耀大娭毑這話,陳愈更不愛聽了。他好強,平生最反感的就是兩件事,一是不相信他相地的能力和水平,二是說他老,懷疑他精神不好或精力不濟。他愣了一下,忽地把手中的茶碗往桌子上一放,抬起頭,神情嚴肅地說:“什麽‘走神’、‘偶爾出錯’?英蓮,你這話可是看低了我噢!我陳愈不愛聽,明白不?要是別人這麽說我呢,我早就拂袖而起走了。這是你們家,有一輩子老交情的。沒辦法,看在老交情上,我隻得耐下性子,給你解釋解釋。給你們家看地,我可真沒走神啊,從頭到尾都認真得很呢!我年歲大不假,可精神頭挺好,從來沒有過老眼昏花的時候,哪會出錯呀!”
陳愈臉繃得很緊,說話的聲音提得老高,一副十分認真、嚴肅、較死理的神態,倒把耀大娭毑逗樂了。她抿嘴笑了笑,半認真半逗樂地說:“是嘛?你老人家真的沒老眼昏花,一點錯沒出,有十成把握?”
陳愈大概也覺察出自己的脾氣有些急了,臉雖然依舊繃著,神情卻漸漸鬆弛下來。他抬頭迅疾地掃了耀大娭毑一眼,而後又迅疾地低下頭來,眼神盯著自己的腳,略略壓低聲音說:“開玩笑!我陳愈看了一輩子地,哪回看錯過?英蓮,這麽說吧,給別人家看地,我最多費三四成精力,看一兩次;而你們家茅坡這塊地,我足足費了十成精力,看了不下五六次。你說吧,茅坡這地的把握,我能有幾成?”
“那、那我們家鶴年的眼睛為什麽突然瞎了呢?這事總有特殊原因啊,絕不是無緣無故的吧,對不?”李英蓮說。
“那能有什麽特殊原因呢?不奇怪嘛,天下這麽大,什麽事不會出呀?豈不聞古人雲:‘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人吃五穀雜糧,受風霜寒暑折磨,哪能沒有凶災病痛呢?”陳愈撇撇嘴,一隻手伸得老長,想端桌子上的那個茶碗。
李英蓮見機得快,手一伸,早把那茶碗端在手裏了。她雙手端著茶碗,恭恭敬敬地遞到陳愈麵前,柔聲細語地說:“陳大伯,我可從沒懷疑過你老人家地看得不好啊!你老人家千萬別多想喲!隻是……隻是我琢磨不透呀,我們家這旦夕禍福怎麽來得這麽奇怪呢?它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趕在我們家挑屋腳沙的時候來。這事就像是冥冥中有人特意安排似的,不由得人不多想啊!”
陳愈接過李英蓮遞過來的茶碗,卻沒有急著喝茶。他緩緩地轉過身來坐正,輕輕地抬起右腿來放在左腿上,然後再抬起手,把茶碗慢慢地送到嘴邊,淺淺地抿了一口,那樣子顯得格外神定氣閑。顯然,剛才有些偏急的情緒,現在漸漸穩定下來了。他一隻手端著茶碗,一隻手摸著自己那光溜溜的下巴,不疾不徐地說:“英蓮,陽世間的事,趕巧的多得很,不能往一處瞎湊,更不能連在一起瞎想。要是把趕巧的事都往一處瞎湊,然後再連在一起瞎想,那人就真的沒法活了。要依我看,在茅坡蓋房是一回事,鶴年的眼睛得病瞎了是另一回事。這是兩碼完全毫不相幹的事,純粹是趕巧湊在一起了,並不是什麽山神、塘神、土地老爺有意安排到一起的,更不是茅坡那塊地基有什麽問題導致的。它們之間並沒有什麽扯不開、拽不斷的必然聯係,你可別扯在一起瞎想啊!鶴年的眼睛瞎了,那是他命不好,命中注定的。你這房子蓋不蓋,他那眼睛都得瞎。所以呀,你蓋房與他眼瞎無關,千萬不要受他眼瞎的影響!你就趁著自己還年輕,趕緊把這房子蓋起來吧!你要不抓緊時間蓋,別人就該打這地基的主意了。到那時,你後悔就來不及了!”
“你老人家說得對。蓋房的事,我會抓緊的!”李英蓮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