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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鶴年和小月娥圓房以後,李英蓮就天天盼著小月娥的肚子起變化。但兩個月過去了,三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小月娥不僅肚子沒一點變化,就連言談話語、行動起居、精神狀態也一如往日,照舊是低頭走路,默默地做事,臉上絲毫看不出新娘子慣常所有的那種紅暈、羞澀和甜甜的笑容,就好像根本沒有圓房這事一樣。

  “奇怪,鶴年和小月娥怎麽一點也不像新婚夫妻啊?他們怎麽啦?莫非月娥還在想著小駝背?”李英蓮納悶。

  晚上一覺醒來的時候,李英蓮把自己看到的和想到的統統告訴了薑耀榮。薑耀榮倒不像李英蓮那麽憂心忡忡。他平靜地說:“小月娥還在想著小駝背?不會吧!她和小駝背親不假,但她和啞巴的關係也不錯呀!她又不糊塗,明知自己早就是啞巴的人,哪會一根筋到底死想小駝背呢!我看這事呀,八成還在於她年紀太小,不曉得男女之間的事。你呀,還是找個時間好好教教她吧!”

  薑耀榮猜得準,小月娥還真是不懂男女情事。當李英蓮問她是不是經常和啞巴在一起時,她一下子愣住了。她覺得婆婆這話問得沒道理,不禁懵懂地對著李英蓮喊叫起來:“娘,你親眼看見的,我天天和鶴年哥在一起呀,一起去田裏做事,一起去山裏砍柴,一起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有時還一起去塘裏洗衣服呢。”

  “不、不、不,娘說的在一起不是這個意思。娘是問你睡覺的時候是不是經常和你鶴年哥在一起?”李英蓮見小月娥弄糊塗了,連忙小聲解釋。

  李英蓮這一說,小月娥更糊塗了。她幾乎是嚷著說道:“睡覺當然也是在一起嘍,那屋裏隻有一張床,不在一起,我往哪裏睡去?”

  事情越說越糊塗,李英蓮不得不做更具體的解釋了。但她是個愛靦腆的人,雖然與小月娥情同嫡親母女,一向無話不說,然而說起男女之間的事來,卻依舊感到難以啟齒,臉上不覺泛起一陣紅暈。她低頭沉吟了好一會兒,細細地想了想措辭,然後才刻意壓低聲音結結巴巴地說:“娘說的這、這個在一起,不、不是你說的那個、那個意思。娘是問你和你鶴年哥在一起睡覺的時候,有沒有做過那、那個事,比、比如說他用嘴親你,摸你,抱你,摟、摟著你睡覺等等,明白嗎?”

  李英蓮說得如此具體、詳細,小月娥冰雪聰明的人哪會不明白?她那張白淨、細嫩的臉煞地紅了。她低著頭,兩隻手反反複複地捏著衣服下擺,好半天不說話。

  “有沒有做過那事呀?跟娘說說吧,娘又不是外人,你還有什麽不好意思說的?”李英蓮拿過小月娥的一隻手來,反複地輕輕地撫摸著她的手背。

  “沒、沒有!”小月娥輕聲回答,頭壓得更低了。

  新婚半年多卻還沒有過那種事,這可是太不正常了。李英蓮臉色一變,急急地問道:“還、還沒有做過那種事?那為什麽?是你鶴年哥不肯做,還是你不願意做?”

  “都、都不是,”小月娥臉紅紅的,頭更低了,聲音也更小了,“隻、隻是他用勁太大了,上床就、就亂扯一氣,把衣服、褲子全扯掉,把人死死地壓在他身子底下,壓得我都喘不過氣來,實在受不了——”

  “噢,原來是這樣,那娘可就要說說你了,”李英蓮伸出一隻胳膊,攬過小月娥的身子來,緊緊地摟在自己懷裏,臉上微微笑著,一邊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一邊柔聲細語地說著話,“孩子呀,娘可是一門心思為你好啊!咱們做女人的呀,一生一世頭等重要的就是生兒育女,特別是生兒子。要是生不出好兒子來,那女人可就不是好女人了,明白嗎?你沒見你鶴卿弟弟出生前娘過的那日子嗎?那叫什麽日子呀?被人懷疑,被人看不起,真正生不如死!你這一輩子呀,一定要生兒子,最好是多生幾個,生多少都沒事,娘替你養著。但是生兒子這事呀,不能光憑女人。就跟栽黃瓜似的,不往地裏埋黃瓜種子,那黃瓜秧能生得出來嗎?永遠也生不出來吧,是不?女人生兒育女呀,跟栽黃瓜其實一個樣,也要有種子。種子在哪裏呢?在男人肚子裏。女人呀,隻是一塊地,自己根本沒種子,要靠男人下種,才能生得出兒子來。而要男人下種子,女人就得主動跟男人親熱。女人不跟男人親熱,男人怎麽能給女人下種子呢!啞巴親你、抱你、使勁摟著你、用身子壓著你,那都是好事,明白不?那說明他喜歡你,說明他想給你下種子,你應該高興才對呀!你不跟他親熱,老躲著他,這不讓做、那不讓做的,沒準他就得變心了。他要是變心了,你可就慘了,想要種子也要不來了呀,對不?孩子呀,你是娘的心肝寶貝,娘說這些可都是為了你好,你就聽娘一句話吧!往後呀,對你鶴年哥,你就多主動迎合點吧,事事順著他,就著他,他要做什麽就讓他痛痛快快地做,千萬別推他、拒他、抱怨他!男人呀,天生就是作賤女人的。女人呀,天生就是被男人作踐的。天底下就是這個理,誰叫你是個女人呢!”

  李英蓮的一番話還真起作用。從第二天早上起,她就發現小月娥和啞巴兩個人的神態都大變樣了。小月娥的臉上充滿了甜蜜、幸福而又不無神秘色彩的笑意。小啞巴則更是傻乎乎地樂個不停。那樣子比大年三十晚上吃團圓飯還高興。

  看到兒子、兒媳臉上有笑意了,李英蓮也笑了。但她雖然笑了,卻還不是很開心,眼神中多少還流露出幾許憂鬱和苦澀。她在想小駝背。也難怪,小駝背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哪能不想呢?

  “也不知這死鬼跑到哪裏去了,莫非真是被老蟲、豹子吃了?不、不會吧?要不然就是掉到山溝裏摔死了!唉,這可能性沒準還真是有。照壁山坡陡路滑,正常、健全的人都難走,何況他還是個駝背呢?”有事沒事的時候,特別是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李英蓮常會這樣琢磨。而一旦這樣琢磨起來了,她就難免會傷心落淚,甚至痛哭失聲,就好像小駝背真的掉進山溝裏摔死了或者被老虎吃掉了似的。

  小駝背也想娘。但他想是想,卻遠沒有李英蓮想他那樣厲害。他那顆心,以及他的精力和時間,差不多絕大部分都被采藥的事業、特別是挖何首烏的事情牽扯進去了。他天天進山采藥、挖何首烏,沒多久就賺了一些錢。由此,林家的生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但是,林家的生活改善了,林三木的頭發卻沒有多大變化,照舊是白花花的一片。女人愛美是天性,更何況林三木還正值青春年華,剛剛隻有二十六七歲呢?她天天吃何首烏,天天去水邊照頭發。一看到自己那滿頭白發,心就涼半截了。

  “弟,我看這何首烏也就是個虛名,根本不管用,我這頭發一輩子也變不黑了,你別白費心思吧!”林三木灰心喪氣地說。

  “哪會不管用呢?時候沒到嘛!我堅持挖,你堅持吃,我挖它幾百斤、上千斤,你吃它幾年、幾十年,你那頭發還能不變黑嗎?我不信!”小駝背安慰林三木道。

  小駝背話雖這樣說,心裏頭卻也暗自打鼓:“娘的!吃了那麽多何首烏,三木姐那頭發怎麽一點變化都沒有呢?莫非何首烏真的沒用?不、不會吧?藥書上可是寫得清清楚楚的呀!會不會是加工、製作的程序不對,或者是采挖的方法、時機有問題,以致何首烏的質量太差,減低了藥的效用呢?”

  想到這裏,小駝背突然記起了藥書上所寫的一段話:“此物藥性,非一日之功可以驟成,生長時間須是越長越好。尋常之地,生長數十年時間,此物塊根隻可長成薯狀,藥性隻能降火除煩,滋陰補腎。肥沃之地,生長百年以上,此物塊根乃能略具人形,久服可以補腎益精,烏須黑發。倘若地有靈氣,生長跨越千年以上,此物塊根便當完全具備小兒之狀,甚至五官皆有,四肢齊全,形神俱備了。到此地步,則藥效當增千倍萬倍以上,神奇無比,不僅可以滋陰補腎,烏須黑發,而且還能培元固本,祛病消災,輕身健體,延年益壽。”

  從藥書上所寫的這段話中,小駝背終於悟到了問題所在。他不覺懊惱起來:“噢,是了,問題就在這裏了!我挖的何首烏雖多,質量卻都很差,都是薯狀,沒有長成人形,自然沒什麽藥性和功力。要三木姐吃這樣的何首烏,頭發怎能變黑呢?”

  小駝背懊惱自己的無知,暗自下定了決心,為了三木姐,跑遍照壁山也要找到成了人形的何首烏。但照壁山上藥材雖多,采藥的人卻更多,一般生長三五年的何首烏就差不多被挖盡了,哪裏找得到生長數十年數百年之久的人形何首烏呢!他天天早出晚歸,吃了大半年的苦,卻絲毫也沒有發現人形何首烏的蹤影。人形何首烏在哪裏呢?他望著照壁山上的千峰萬壑,心裏一片茫然。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巧,存心找它時百尋不見,不經意時它卻自己送上門來,正像古人所說的那樣:“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一天傍晚,小駝背帶著林三木的兒子小振威去山裏逮小鳥。當他爬上一棵大樹,騎在樹杈上,低下頭來,正要伸手掏鳥窩時,眼前忽地一亮,突然發現不遠處的山坡邊沿上有何首烏的葉片。而且,那葉片還格外大,格外油綠。“喲,那裏有何首烏!葉片好大呀,莫非是老何首烏?”小駝背大喜過望。他也顧不得掏鳥窩了,急忙連滾帶溜地從樹上爬了下來,拔腿就往山坡邊沿上跑。

  沒費多大勁,小駝背就找到了那棵何首烏。他猜得沒錯,那果然是一棵頗有年頭的老何首烏。它的枝幹異常粗壯,最上頭夠得著、摸得到的藤幹尾部都有鐮刀把那麽粗,最下頭挨近泥土、夠不著、摸不到的根部就更是粗得出奇了,估摸著至少也得有鋤頭把那麽大。它的葉片大得出奇,多得出奇,亮得也出奇,綠油油的,亮晶晶的,就像一把一把的大蒲扇似的相互交織在一起,重重疊疊,差不多把整個一麵山坡都遮蓋住了。看著那枝繁葉茂、鬱鬱蔥蔥的何首烏,小駝背高興極了,不覺手舞足蹈地自言自語起來:“我的娘,這何首烏長得多好啊,隻怕算得上是這山裏所有何首烏的祖宗了!嗯,看樣子,這家夥的年頭肯定夠老的了,估摸至少得有一二百年吧,塊根絕對成了人形。好極了,我一定要把它挖出來給三木姐吃。她吃了這東西,延年益壽、得道成仙都沒準,頭發還能不變黑?”

  小駝背四肢著地,頭朝下,趴在山坡頂上俯看著何首烏,心裏喜滋滋的。但高興了一陣,他不覺又眉頭緊皺,心事重重了。原來,那裏的地形十分複雜。那山坡雖不高,不過兩三丈,卻非常陡峭,就跟一垛牆似的直上直下。而何首烏的枝葉雖是趴伏在山坡上,根部卻是長在山坡下麵的一小塊土地上。那一小塊土地呈長條形,有五六丈長,卻隻有四五尺寬,十分狹窄。小塊土地的一側是陡坡,另一側就是房屋。而且,那房屋還是翟迪慶家的。何首烏就緊挨著那房屋的後牆根。很明顯,在這個地方采挖何首烏是非常困難的,極容易被翟迪慶家的人發現。

  “他娘的,何首烏長在這麽個鬼地方,怎麽采挖呢?要是被翟迪慶發現了怎麽辦?他肯定不會讓我挖的。不行,這事不能著急,得要好好想一想,想個萬全之策!”小駝背趴在地上,暗暗地想著主意。

  小駝背人機靈,點子多。他趴在地上暗暗地琢磨了好一陣,終於拿定了主意。當下,他從地上爬了起來,撣撣身上的土,牽著小振威的手,若無其事地回家了。晚上,當著林三木的麵,他絲毫不動聲色,隻是暗暗地做著準備。他悄悄地找好了工具,放在床底下,然後便早早地躺下了。他這是在用瞞天過海之計,目的在於瞞過林三木的耳目。他知道這事有風險,不想讓林三木為他擔心,因此便沒有告訴她。

  見小駝背早早地躺下了,林三木便也帶著孩子早早地睡了。她還以為小駝背白天上山挖藥累了,想早一點睡覺呐。

  在床上躺了好一陣,見村裏沒有動靜了,小駝背便悄悄地起來了。他拿好工具,躡手躡腳地開開屋門,徑直朝翟迪慶家走去。但他沒有朝翟迪慶家的屋後走,而是走到了他家的屋前頭。這是他的聰明之處。翟迪慶家養了一條大黃狗。那狗身高力大,機警聰明。小駝背知道,有那條狗看著,他是挖不到何首烏的。因此,事先必須把它引開。怎樣才能把狗引開呢?小駝背想到了一個好辦法,那就是用裹了蒙汗藥的飯團子把狗引到僻靜處毒倒。

  果然,小駝背剛到翟迪慶家屋前頭,那條大黃狗就跑過來了。他平時對大黃狗很好,老喂它東西吃。所以,大黃狗跟他也很親,見他到了自家門前,既不咬也不叫,卻搖頭擺尾地撒歡套近乎。小駝背一隻手摸著大黃狗的腦袋,另一隻手便把裹著蒙汗藥的飯團子遞了過去,嘴巴還柔聲細語地念叨道:“慚愧,小夥計,今天可要委屈你一陣子了。對不起啊,明天我一定賠罪,給你喂點好吃的!”

  那大黃狗見了飯團子就吃。吃了兩個飯團子,它便頭一歪倒在地上不動了。小駝背見狀,連忙三腳兩步地跑到翟迪慶家的屋後頭,從高坡上溜下去,鑽進高坡與後牆之間的空隙地裏,照準何首烏的根部,用鐵釺使勁鑿了起來。他擔心動作大了會引起聲響,驚醒翟迪慶和他的家人,便沒帶鋤頭、鐵鎬一類的尖利工具,而隻拿了一根手指頭粗細的鐵釺。他先用鐵釺使勁鑿地,把地鑿鬆動了,再用手刨土。他就這樣一點點地往下鑿,一點點地往下刨,手指頭都弄破了、出血了,把地上的泥土染紅了一大片。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了,雞都叫過頭遍了,小駝背的勁也使完了,累了。但直到這時候,何首烏那人形樣的塊根卻還絲毫不見蹤影。他渾身酸痛,兩腿麻木,胳膊就像有千斤重似地抬不起來。

  實在累得不行了,小駝背不得不放下鐵釺,一坐在地上伸起了懶腰。然而,就在他伸懶腰的時候,脖子一伸,腦袋往後一仰,猛然看見身後站著一個人。那人穿著對襟大褂,雙手背在後頭,兩隻眼睛閃動著陰險、詭譎的光芒,卻不是翟迪慶是誰?

  小駝背大驚,連忙用雙手撐住地麵站了起來,對著翟迪慶鞠躬作揖,佯裝笑臉說:“喲,迪慶大哥,不好意思,吵醒你的覺了吧?我在這裏發現了一棵何首烏,想挖了給我姐吃,事先沒跟你打招呼,你多原諒啊!”

  “嗬嗬,小駝背,你人不大,膽子可不小啊!深更半夜的,居然跑到我後院裏挖何首烏!吵醒我的覺倒不打緊,隻是你挖的這地方可不對啊!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這是我們家的地脈所在哪!我們家的地脈全都凝聚、集中在這個地方呢!你不去山裏頭挖何首烏,卻跑到我們家的後牆根來挖,究竟是什麽意思嘛?倘若動了地氣,斷了地脈,招來了災禍,你負得起責任嗎?”翟迪慶不緊不慢地說,眼睛珠子轉了幾轉。

  “哎喲,大哥把事情看得也忒大了吧?挖棵何首烏,哪至於動你們家的地氣、斷你們家的地脈呢!”小駝背笑了笑。

  翟迪慶挪挪腳,眼睛珠子一瞪:“你以為這何首烏是野生的?去你娘的狗屁吧!這何首烏長在這地方,是我們家的地氣所鍾,地脈所致,祖宗千年萬代庇佑的結果。它是我們家的鎮宅之寶。我們家添丁進口,發財致福,老少平安,全靠著它的靈氣保佑。要不是鎮宅之寶,我豈不早就挖了,還會等到你他娘的駝背來挖嗎?少跟我廢話,滾吧,快滾吧!要是把我們家那兩小子吵醒了,你可就沒那麽痛快了!”

  翟迪慶年紀不大,子女卻多,兩個大兒子都已二十出頭,長得身高力大,虎背熊腰,而且脾氣倔強,不通情理。小駝背暗地琢磨:一個翟迪慶,自己就對付不了,更何況他還有兩個大兒子呢!這事明擺著,自己太孤單,要吃虧,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吧!他對著翟迪慶苦笑兩聲,垂手拿起鐵釺,怏怏不已地轉身回家了。

  小駝背一進門,林三木就醒了。她問他幹什麽去了,小駝背見事情瞞不住,隻得大概齊地說了說。林三木一聽,便埋怨道:“嗨,你也真是的,到那地方挖什麽何首烏呀!他故意找茬還來不及呐,你倒自己上門給他送把柄!這下好了,事情準沒完!”

  林三木猜得沒錯,翟迪慶果然沒完沒了地找茬了。第二天下午,小駝背剛從山裏采藥回來,他就提著一隻死雞緊跟著進了門。他說小駝背挖何首烏動了地氣,傷了地脈,招來了災禍,他們家開始死雞了。他要小駝背賠償那隻雞,開口便是天價——兩塊銀元。小駝背明知他是訛詐,卻又無計可施,迫不得已拿出兩塊銀元給了他。第三天下午,翟迪慶又來了。這回他提的不是死雞,而是一隻死豬崽子。豬價自然比雞價高得多,他開口便要五塊銀元。為了息事寧人,小駝背還是沒跟他較勁,忍氣吞聲地拿出五塊銀元給了他。

  小駝背和林三木進山采藥,一個月辛辛苦苦下來,最多也隻能掙兩塊銀元。而翟迪慶兩次上門訛詐,便拿走了七塊銀元,林家差不多三四個月的活白幹了。

  “他今天提隻死雞來,明天提隻死豬來,長期這樣下去,事情還有完嗎?倘若他家死了人,也把責任賴在我頭上,我還有活路可走麽?”想到這裏,小駝背不寒而栗。

  翟迪慶上門訛詐的那兩天,林三木不在家。她帶著兒子小振威回娘家去了。小駝背一個人在家守著,心裏忐忑不安,簡直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盼到林三木回家了,他便急急忙忙地把家裏發生的事情和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他的意思是要離開林家出走,躲到別的地方去另謀生路,以避免翟迪慶的進一步糾纏。

  林三木一聽,立馬便火了。她大聲吼道:“弟,你怎麽那麽糊塗呀!翟迪慶那王八蛋要找麻煩的是我,不是你!他是個色中餓鬼,早就在打我的主意。你在家裏礙他的事,他找不到胡作非為的機會,所以千方百計地要趕你走,逼你走,明白嗎?你一走,不就正好趁了他的心願嗎?有你在,我好歹還有個壯膽的。你走了,家裏便沒男人了,更孤單了,我們孤兒寡母找誰幫忙去?”

  “我也明白是這麽回事,”小駝背躲開林三木的目光,低頭囁嚅道,“但我不走的話,問題不是更麻煩嗎?他老來找我的茬,你看著能不煩心嗎?”

  “那倒沒事。多個人就多份力量,明白嗎?隻要你不走,我就不怕他。你走了,我可就孤單了,難免要遭他的暗算了!”

  “那好,我就不走了。隻是他天天來找事,也挺煩心的。”

  “你不用煩心,我自有辦法對付他。他若是再來找事,你就別管,什麽話也不要說,讓他找我好了!”

  林三木回來後,翟迪慶有好幾天沒來找事。小駝背那忐忑不安的心漸漸趨於平靜了,他還以為事情已經過去了呐。但小駝背還真是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幾天後的一個傍晚,他和林三木采藥回來,剛剛打開屋門,翟迪慶就一閃身進來了。

  這一次,翟迪慶的態度與往常大不相同。他手裏既沒有提死雞,也沒有拿死豬,行為舉止也不像前兩次那樣趾高氣揚。他一進門,便隨手拽過一把椅子,低著頭,一P股坐下,然後便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了起來。那哭聲還很傷心,好像他家裏真的發生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似的。見他哭,小駝背的心裏便立馬亂了方寸,七上八下的。他顫抖著手,倒了一杯茶水,雙手端著遞給翟迪慶。

  但翟迪慶卻沒有接小駝背遞過來的那杯茶水。他抬頭掃了一眼小駝背的臉,用特別低沉的嗓音說:“駝背,我那最小的兒子病了,高燒兩天兩夜不退,醫生剛看過了,說是地氣傷的,恐怕無藥可治。這事你看怎麽辦吧?”

  “喲,事、事、事情怎麽會這樣?”小駝背大驚失色,一下子跌坐在床邊上,腦袋一陣眩暈,眼前金星直冒。

  林三木把藥簍子放在屋角落裏,撣了撣衣服上的灰土,攏了攏頭發,便輕移腳步走過來了。她走到小駝背麵前,悄悄地對他使了一個眼神,然後便回頭看著翟迪慶說:“噢,迪慶哥,你小兒子病了?喲,那我得趕緊去看看呀!那孩子挺好的,跟我親,我挺喜歡他的。八木,你在家做飯吧,我跟迪慶哥看看去!走啊,迪慶哥!”

  林三木抬起眼皮,朝翟迪慶掃了一下,隨即拔腿就朝門口走。但她剛走到門口,腿還沒邁出門檻,便被翟迪慶攔住了。

  “別、別、別,三木妹子,你可別去我們家了。這時候,我們家正亂成一團呐,哭的哭,喊的喊,你去不是更添亂嘛!”翟迪慶堵在門口,攔住林三木不讓出門。

  林三木眉毛一揚,手一攤,說:“那、那怎麽辦呢?你坐在我家裏不走,可也不是個辦法呀!我也有年幼的孩子,八木還是個客人,家裏也要安靜呀,不能老這麽亂哄哄的,是不?再說嘍,你老這麽坐在我家裏,問題也解決不了呀!事情既然已經來了,著急也沒用,咱們總得商量商量,看看怎麽救你小兒子的命,對不對?”

  “事情嘛,當然是要解決的嘍,”翟迪慶晃了晃腦袋,“你們家八木挖斷了我們家的地脈,給我們家添了那麽大的麻煩,甚至害得我小兒子都得重病了,我總不能幹吃虧吧,對不?妹子呀,哥跟你說實話,哥今天來你們家,本來是要找八木拚命的。既然現在你出頭了,說要跟我商量商量,那好,我就看在你的麵子上,不找八木的麻煩,專門跟你商量了。不過,話說在前頭,商量商量倒也行,但不能上我家!”

  “不上你家也行呀!那你說吧,上哪兒?總不能就在我家裏吧!明擺著,我家裏也不方便呀,對不?”林三木邊說邊笑,還擠眉弄眼,好像話裏有話似的。

  林三木的話剛說完,翟迪慶就立馬變了一個人,臉上泛起了紅暈,眼睛裏射出淫光,嘴巴、眼睛、鼻子、眉毛也都扯到了一起,皺皺巴巴地擠成一團了。他眉飛色舞地望著林三木說:“妹子,要不咱們到山裏頭找個地方說說?”

  “好啊,就依你,山裏頭就山裏頭!你說吧,去哪座山裏頭?這回呀,我全聽你的!”林三木回答得幹脆利落。

  “後頭山裏倒是安靜。要不,”翟迪慶眯縫著眼,斜睨著林三木,“就去後頭山裏邊吧,那地方挺不錯的。你看行嗎?”。

  “好啊,後頭山裏就後頭山裏,那就走吧!要不你先走,我在後頭跟著。要不就你躲開,讓我先走,你跟著來!你老這麽擋在門口,不讓我出去,算怎麽回事啊?”林三木話說得很平靜,聲音不高不低,不緊不慢。

  “哦,是、是、是,哥不擋你路了!妹子,你在頭裏走吧,哥哥我在後頭跟著!”翟迪慶一閃身,站到了門外。

  林三木也不答話,徑自出門先走。她緊趕慢趕地走了幾步山路,一轉身進了那片山茶樹林子。翟迪慶在後麵跟著,亦步亦趨,跟得很緊。到了茶籽洞外,離洞口隻有三四丈遠了,林三木突然停住不走了。她斜靠著一棵山茶樹,轉臉對著翟迪慶,伸手捋了一下額前的頭發,忽地嫣然一笑。

  林三木其實長得不難看,身條、五官、膚色都還說得過去,而且年紀隻有二十出頭,正是青春美妙的好時候。雖說那滿頭白發添了些許老氣,但渾身散發出來的青春活力卻依舊令人動心。山村裏頭人口少,女人更少,像她這樣的女人就算得上是鳳毛麟角了。翟迪慶是個好色之徒。在他眼裏,林三木簡直就是西施再世、貂嬋重生。他早就在打林三木的主意了。隻因林三木自己提防得嚴密,他才一直未能得手。此刻,林三木對他笑了。那張笑臉迎著林間斜射的夕陽,顯得格外紅潤、嫵媚。望著那張動人心弦的笑臉,翟迪慶就像喝醉了酒一樣,渾身發熱,再也把持不住了,不禁踉踉蹌蹌地朝著林三木衝了過來。

  林三木身子一閃,躲開了翟迪慶。她雙手相抱,緊緊地護在胸前,一雙秀麗的眼睛微微眯著,朝著翟迪慶嫣然一笑。這一來,翟迪慶更受不了了。他色迷迷地盯著林三木那張好看的臉,用淫兮兮的語氣,氣喘籲籲地說:“妹、妹子呀,你、你救救哥哥這條命吧!哥想你呀,都快想死了!”

  “這就奇怪了!咱們到這裏來,原本是要商量正經事情的,看看怎麽救你小兒子的命。現在到這裏了,你不說怎麽救他的命了,卻要我救你的命!這是怎麽回事呀?你們家究竟誰的命重要啊?你,還是你的小兒子?”林三木笑了笑。臉上的表情和話裏的語氣充滿了挖苦諷刺的意味。

  “都重要,都重要,我們父子兩個的命都重要。但、但我兒子的命有藥治,我的命可是無藥可治呀!妹、妹子,你就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我的命隻有你能治,你、你就行行好,發發慈悲,救救哥哥的這條命吧!”翟迪慶雙腿一軟,忽然跪倒在地。

  “哎喲,哥哥跪妹妹,這我可消受不起喲,”林三木一邊說,一邊“咯咯咯”地大笑起來,“那這麽說,我可就是你的救命藥嘍?”

  “對、對、對,對、對、對,妹子呀,你就是我的救命藥!快,快,快救救哥哥的命吧,哥哥求你了,求你了!”翟迪慶跪在地上,使勁地磕起頭來。

  “要我救命嘛,倒也不是不可以,”林三木似笑非笑,眼睛盯著翟迪慶,“隻是你老騙人,沒實話,我不放心你。這回呀,我得問你幾件事,你得跟我老老實實地說實話,一五一十說清楚,否則的話,嘿嘿……”

  翟迪慶磕頭如搗蒜,用腦袋使勁地碰著地麵說:“行、行、行,妹子,你問吧,哥哥說實話,說實話!哥這回要是有半句假話,就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那好吧!我問你,早幾天你拿了一隻死雞到我家來,說是我們家八木挖何首烏傷了地氣弄死的,真有那麽回事嗎?”

  “沒那回事,沒那回事。那雞是我自己故意弄死的。”

  “那後來你又拿隻死豬崽子來了,是怎麽回事呢?”

  “那、那也是我故意弄死的。嘿嘿,我抓住那隻豬崽子,高高地舉過頭頂,然後使勁朝地上一扔,它就死了!”

  “嗬嗬,這麽說,這兩檔子事都是你無中生有,故意栽贓陷害嘍?”

  “是的,是的,就是這麽回事,就是這麽回事!嘿嘿,為了你這美人嘛,哥也就什麽都不顧了,什麽事都做得出來了!”

  “那你小兒子真的病了嗎?”

  “我、我小兒子病倒是真病了,但不要緊,不過就是有點咳嗽罷了,根本就沒發燒,也沒請郎中來看。”

  “謔謔,這麽說,剛才你到我家來,說你小兒子病得很重,都快不行了,也是在搞陰謀詭計,故意栽贓陷害嘍!”

  “是的,是的,那也是說的假話,故意栽贓陷害。嘿嘿,那也是為了你呀!要不是為了你,我哪會拿自己的兒子說謊呀!”

  “那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為什麽?哎喲,我的妹子呀,看你這話問的!哥剛才不是全都說給你聽了嘛,我搞的那些名堂可都是為了妹子你呀!”

  “為了我?嗬嗬,”林三木笑了笑,“那我問你,今後你還這麽做嗎?還故意栽贓陷害我弟八木嗎?”

  “不了!不了!隻要你跟哥好,哥從今往後再也不這麽做了。妹子呀,你知道哥的心。哥這顆心呀,全在你身上。隻要你跟哥親熱親熱,哥就一切都不計較了,再也不找你們家的麻煩了!”翟迪慶滿臉通紅,呼呼地喘著粗氣。

  林三木挪挪腳步,身子輕飄飄地一轉,轉到一棵山茶樹後站定,乜斜雙眼看著翟迪慶問道:“迪慶哥,你說的是真的嗎?你沒騙我嗎?你小兒子真的不要緊嗎?那要是他病重了,甚至病死了,你找不找我麻煩呀?”

  “我說的當、當然是真的嘍!哥騙你幹什麽呀!妹子呀,哥敢跟你賭咒發誓,如果騙你,我就是烏龜王八蛋,就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今天呀,哥什麽都不管了,一條心隻求跟妹好。三木,隻要你跟哥親熱親熱,哥就什麽事都依你了!就別說是我小兒子病了嘍,哪怕是我娘老子死了,我老婆死了,我兒子、女兒全家大小都死了,我也決不會找你們家的麻煩了!”翟迪慶開始賭咒發誓了,說話的聲音很高。

  “哎呀,沒想到我林三木對你有那麽大的吸引力啊,迪慶哥,哈哈哈……”林三木捂嘴大笑,轉身就走。

  “喲,怎、怎麽走了呀?妹、妹子,我、我的好妹子!”翟迪慶大聲喊了起來。

  “廢話!山風那麽大,吹病了怎麽辦?你不怕死,我還怕死呐,”林三木用手一指茶籽洞,“走,進洞裏,那裏麵背風!”

  “噢,有道理,有道理!還是我三木妹子想得周到!哥哥我有福氣啊!妹、妹子,你、你先進洞,哥哥這就來了,這就來了!”翟迪慶淫笑著,大步跟了上來。

  太陽漸漸沉落,慢慢地落到山下去了,洞裏開始變得昏暗。林三木走在頭裏,一進洞便閃身躲到了右側的石壁後麵。翟迪慶還以為林三木正在前頭等他呐,低著腦袋喜滋滋地往前走,一點也沒防備。

  翟迪慶嘻嘻哈哈地淫笑著,搖搖晃晃地往洞裏走。眼看著他漸漸地走近了,林三木突然從旁邊伸出一隻腳來。那腳正好伸到了翟迪慶的前頭,擋住了他的去路。洞裏光線很暗,翟迪慶看不見林三木伸過來的那隻腳,一下子就被絆倒了。見翟迪慶倒地了,林三木急忙搬起一塊大石頭朝他砸去。說時遲,那時快,大石頭正好砸到了翟迪慶的腦袋上。他“哎喲”一聲慘叫,躺在地上不動了,鮮血立刻噴湧而出。

  見翟迪慶不省人事了,腦袋上破了一個大口子,鮮血流了一地,林三木頓時慌了。她原本隻打算把翟迪慶砸倒打傷,讓他無法對自己胡作非為,然後再好好教訓他幾句的,根本沒想要他的命。但她壓根也沒料到,自己下手居然那麽狠,而翟迪慶的腦袋居然那麽不經打。她以為翟迪慶死了,再也活不過來了。天快黑了,一個女人家孤身待在山洞裏,守著一個屍體,而且那人還是自己親手砸死的,心裏又慌又怕又急可想而知。林三木心亂如麻,再也顧不得其他,拔腿便往家裏狂奔。

  進了家,林三木便急急地關緊屋門,把小駝背拽到一旁低聲吩咐道:“快、快、快,手腳麻利點,拿上幾件衣服跟我走!”

  “走?飯熟了,還沒吃呢,這時候走?去哪裏啊?出什麽事啦?”見林三木神色不對,小駝背心裏不禁慌亂起來。

  “別問了,路上再說!對、對了,拿罐子盛點飯,半路上吃吧!”林三木說,語氣又急又低沉。

  小駝背不問了,連忙找了一個大罐子,往裏盛滿了飯。然後,他又找了一個布口袋,把大罐子放在布口袋裏。

  林三木從床上拽起正在熟睡的小振威,一反手背在背上,拔腿就走。但剛到門口,正要開門,她又回身往後走了。

  “咱們走後門吧,上崗山嶺,去你們湘北!”她附耳低聲對小駝背說。

  翻過崗山嶺,林三木不走石板路,卻一頭鑽進了小駝背來時鑽過的那一大片竹林子。她背著小振威,小駝背提著衣服包和茶罐,兩個人悶頭走路,誰都不言聲。

  走了老半天,直到快下山了,林三木才一歪身子,把熟睡的小振威放倒在石板上,自己也挨著小振威在石板上坐了下來。她看了看小駝背,呼哧帶喘地說:“弟,坐下歇歇吧!有些事姐該跟你商量商量了!”

  “姐,什麽事?你說吧,我聽著呐!”小駝背在石板的另一端坐下。

  跑了這大半天路,林三木完全平靜下來了。她低著頭,簡明扼要地說了說事情的經過。小駝背聽了,嚇得目瞪口呆。他張了張嘴,結結巴巴地說:“這、這麽說,那咱們是要去躲人命官司嘍?姐,你想好了沒有,咱們躲到哪裏去啊?”

  林三木抬起頭來,看了看天,冷冷地說:“躲到哪裏去?還能躲到哪裏去呢,姐反正是無家可歸了,親戚、朋友、熟人家裏也一概都去不得了。姐想來想去,路嘛,看來隻有兩條了:要嘛,上別的山找個洞藏起來,一輩子做野人,不下山,不見人;要嘛,遠走高飛,到別的地方去。但這兩條路,無論是走哪一條,都要先解決兩個問題,一個是為孩子找個能安穩過日子的家,另一個嘛,就是……”

  剛要說另一個問題,林三木突然打住不說了,轉過頭來,一雙眼睛盯在小駝背的臉上靜靜地打量著。

  小駝背見林三木神色突變,有些異樣,連忙問:“姐,另一個要先解決的問題是什麽?你怎麽不說了?”

  “弟,事情到這地步了,姐有些話也就不得不挑明了說了。我先問你,你覺得姐這個人怎麽樣?”林三木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小駝背。

  小駝背頭一抬,斬釘截鐵地說:“那還用說,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對小駝背恩重如山,小駝背心服口服,一輩子感恩戴德!”

  “那好,我再問你,你對姐說實話,願意跟姐過一輩子嗎?”林三木的眼睛還是沒有從小駝背的臉上移開。

  小駝背笑了笑,不以為然地說:“姐,你這話說得好沒道理啊!跟不跟姐過一輩子,那還是個問題嗎?姐,難道你忘了呀,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了嗎,隻要你不趕我走,我這一輩子是絕不會離開你的!”

  林三木把眼神從小駝背的臉上移開,低頭看著地麵,輕聲說:“你還沒理解我的話。我說的‘過一輩子’,可不是一般的住在一個家裏,在一起生活,在一個鍋裏扒飯吃,而是——而是做夫妻。明擺著,我們這一趟出去,就再也回不來了。如果不做夫妻,那就得分開,各奔東西。兩個人,孤男寡女,在一起吃住,一起走路,既不好相處,又招人耳目,明白嗎?我要說的第二個問題就是這事。”

  “噢!”小駝背“噢”了一聲就沒有下文了。林三木說的這事,他從來沒有想過,太過突然,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見小駝背不說話,林三木的眼神有些異樣。她突然抬起頭,目光移向別處,很不自然地笑了笑,囁嚅道:“哦,你不用說了,弟的意思姐知道。姐的年紀太大了,弟看不上。唉,姐太自作多情了!”

  林三木這幾句話,顯然震驚了小駝背的心。他猛地站了起來,一步跨上前,雙手緊緊握住林三木的手,顫抖著聲音說:“姐,你誤解弟了!弟的心裏頭不是沒姐,而是覺得自己是個殘廢,怕配不上啊!姐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弟能癡心妄想嗎?姐既然看得起弟,不嫌棄弟是個廢物,是個醜八怪,那、那好吧,弟什麽也不說了,橫豎這一輩子永遠跟著姐就是,天涯海角跟到底,海枯石爛不變心!”

  “姐哪、哪會嫌棄弟呢?姐巴不得弟天天守在跟前呢!”林三木聲音哽咽,淚如泉湧,突然伸手抱住了小駝背。

  兩個苦命的人緊緊摟抱在一起,相擁相偎,久久不肯分開。他們既無三媒六證,又無喜筵親朋,更沒有洞房花燭,隻有那高懸天上的一輪明月靜靜地凝視著他們,為他們情真意切的相愛作證。

  林三木和小駝背商量了好一陣,最終做出了決定:先回石板塘家裏安頓好孩子,然後兩個人再一起出外逃生。

  路並不很遠,但由於背著正在熟睡的孩子,所以走得很慢。直到下半夜了,小駝背和林三木才迤邐來到家門口。

  李英蓮很警醒,小駝背隻輕輕地敲了兩下門,喊了幾聲娘,她就醒了。聽見小駝背在喊娘,她又驚又喜又怒又恨,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她真想在見到小駝背以後,先狠狠地打他一頓再說。但想歸想,待開開門,見兒子跪在麵前時,情況卻又完全變了。她哽咽地喊了一聲“我的兒”,伸手一把抱住小駝背的腦袋,就要放聲痛哭。

  小駝背見狀,連忙低聲說道:“娘,娘,這裏不是說話處,先進屋,先進屋!”

  小駝背急急忙忙地把李英蓮攙進屋裏,拖過一把椅子放在屋中間,然後從門外拉過林三木來,兩個人一起跪下,倒頭便拜。

  李英蓮見兒子突然把一個年輕的女人帶進來了,而且還讓她跪在自己麵前,不覺大驚。她正要出言相問,小駝背卻趕忙先說了起來:“娘,兒子不孝,沒有先向你老人家和我爺老子稟報,兒子便私自做主娶了堂客,該打該罵!這、這便是兒子的堂客,她的名字叫林三木。你老人家就叫她三木吧!”

  介紹完了林三木,小駝背旋即又回頭指著正歪坐在椅子上似睡似醒的小振威說:“娘,兒子不僅給你老人家帶媳婦回來了,還給你老人家帶孫子回來了呐!瞧,那、那就是你老人家的孫子,他叫振威!”

  家裏突然來了一個兒媳婦和一個孫子,李英蓮這一驚非同小可。她一下子愣住了,眼睛直直地看看林三木,直直地瞧瞧小振威,然後又直直地盯著小駝背,不知道說什麽為好。小駝背知道娘不明就裏,一時半會兒轉不過彎來,便以自己餓了為由,把李英蓮攙進廚房,要她為自己炒碗飯吃。借著做飯的機會,小駝背蹲在灶角落裏,一邊慢慢地往灶裏添柴火,一邊細聲細語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說到林三木在山洞裏用大石頭砸死翟迪慶的事情時,小駝背悄悄地掃了一眼娘。他以為娘聽了會驚慌失措,甚或責怪林三木的。但他沒想到,娘的神態異常平靜,她不僅沒驚慌,沒害怕,沒責怪,反倒一疊連聲地說:“打得好,打死那王八蛋活該!”

  小振威沒等到飯熟,又睡著了。李英蓮把他抱起,輕輕地放在床上,讓他挨著薑耀榮躺下,然後又推了推薑耀榮的肩頭,把嘴巴附在他的耳朵上輕聲說了起來。

  薑耀榮好像還沒睡醒似的,一邊打哈欠,一邊伸懶腰,然後又側轉頭掃了幾眼躺在自己身邊的小振威。其實,他早就醒了。小駝背和林三木進屋不久,他就悄悄地爬起來了。他站在門背後,透過門縫,看到了林三木,也斷斷續續地聽到了小駝背和李英蓮的說話聲,大概地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他的心裏很複雜,又想起來打招呼,又想假裝睡著了不起來。兒子帶堂客回來了,那堂客身體、長相還都不錯。對這事,他很高興。但那堂客卻是殺過人的,身上背著血債,他擔心將來案子發了,會連累自己,所以又有點害怕。

  李英蓮曉得薑耀榮膽子小,便細細地給他分析了事情的經過,談了自己的看法。她對薑耀榮說:“你放心,這事準沒麻煩!首先一點,那人未必就真死了,興許隻是被石頭砸昏了腦袋,出了點血。咱們平常殺豬,還得拿刀使勁捅好幾下呢,一個大男人石頭砸一下就死了,那可能嗎?再說嘍,他即便真死了,他家裏人也未必就一定報官。這事明擺著,他調戲三木在先,三木砸他在後,他自己不光有責任,而且名聲也很不好聽。他家裏人為了保全名聲,哪裏還敢大事聲張,四處找人抓人呢!退一萬步說,即便他們家真要找人抓人,我們也不怕。三木家在長沙縣,咱們家在湘北縣,兩地隔著一個縣,離開幾十裏,素來又沒來往,他們哪會曉得三木到了咱們家呢!”

  聽了李英蓮的分析,薑耀榮的膽子壯起來了。這時又看到躺在自己身邊的小振威長得虎頭虎腦,結結實實,他心裏便不由得高興起來。

  “多好的男孩子呀!鶴琴有後了,我薑耀榮有孫子了!這是天大的好事呀!不行,我薑耀榮是一家之長,不能藏著躲著,必須起床見見新來的兒媳婦,跟她打聲招呼,立個規矩!”薑耀榮想道。

  薑耀榮起來了。他一進屋,就急忙搬兩把椅子放在房子當中,拉過李英蓮來一起坐下,然後喊小駝背和林三木跪在麵前,讓他們行拜天拜地拜父母公婆的大禮。行過大禮,薑耀榮正襟危坐,開始說話了。

  “三木呀,事情太緊急,如今也說不上辦宴會、放鞭炮、進洞房那一套了,”薑耀榮一本正經地說,“委屈你了啊!行過大禮,你就是我薑家門裏的媳婦了。看情勢,你們兩個今天不走還真是不行。但我給你們說明白啊,你們無論走到哪裏,都別忘了石板塘這村子裏還有個家,還有父母,還有孩子。外頭要是好過呢,你們就多待幾天。看看外頭的世界,結識幾個朋友,順便再掙點錢,倒也不錯。外頭要是不好過呢,你們就別猶豫,趕緊回家來。家裏有你們的房子,有你們的田地,有你們吃的住的。總之,家裏所有的一切,你們兩個全都有份。你們什麽時候回來,我都歡迎。至於孩子嘛,你們盡管放心,別瞎惦記。是我的孫子,我還能輕看了?橫豎我把他和鶴卿一般看待就是了。有鶴卿一口,就有他一口;有鶴卿穿的,就有他穿的。對、對了,孩子的姓得改了啊,改姓薑!名字嘛,也得要改一改。改個什麽名字好呢?嗯,這事還得琢磨一下。”

  薑耀榮沉思著,一會兒抬頭看看屋頂,一會兒又低頭看看地麵。沉思了一會兒,他有主意了,喜滋滋地對林三木說:“要不——要不這孩子就改叫濟木吧!‘濟’就是三點水旁加一個齊字,這是輩分名。‘木’嘛,就是你名字中的那個木字。把你名字中的一個字作為他的名字,也算是留個紀念吧!好,‘濟木’這名字好,音好聽,意義上也有講頭,五行上不會相克,木離不開水嘛。”

  薑耀榮講得眉飛色舞,唾沫橫飛,看樣子一時半會兒收不了場。李英蓮忙伸手打斷說:“行了,行了,別再囉嗦了!天都快亮了,讓他們趕緊吃完飯上路吧!”

  隨便扒了幾口飯,喝了一口茶,小駝背和林三木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他們前腳出門,李英蓮後腳就到了景滿貞家。她擔心小振威——薑濟木放在家裏不踏實,被翟迪慶的家裏人發現,因此央求景滿貞出個主意。

  景滿貞倒很痛快,笑笑說:“大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了?我娘家不是有好幾個哥哥嘛,哪家不能藏幾個孩子呀?”

  當下,景滿貞便披衣起來,趁著天還沒亮,和李英蓮一起背著孩子去了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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