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到民國十三年了。開春後不久,薑耀榮出乎意料地好了。他能下床了,能走路了,也能田裏地裏山裏四處跑一跑,看一看了。有時,他甚至還能幫著李英蓮做點輕微農活了。如看牛、澆菜、管稻田水等活,他就都能做。
薑耀榮在病床上整整躺了六年。這六年,他隻曉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連屎尿都要人伺候,根本不知道家裏的一切事情。他記得自己剛得病的時候,家裏是特別窮的,窮得吃不上飯,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幾個孩子餓得直哭。他還記得那時家裏欠了一P股債,那債好像有七八百塊銀元。而且,那債還都是他自己組織玩龍唱戲搞砸了欠下的。如今,睜開眼睛一看,家裏竟然神奇般地發生巨變了,有飯吃了,有衣穿了,有錢用了,田地也多了,不再是從前那個窮得叮當響的破樣子了,甚至說得上是一個比得過人家的小富翁了。麵對著家裏的這一切變化,薑耀榮恍如隔世,似乎都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心裏不由得感慨萬端:“身邊圍著三個殘廢孩子要帶,床上躺著一個屎尿不禁、人事不知的病人要管,田裏、山裏、地裏、菜園子裏有那麽多髒活重活累人的力氣活要做,家裏還要洗衣、做飯、養豬、養雞、養牛、縫縫補補、做衣做鞋。我的娘呀,那麽多事情,三四個精明強幹的好勞力隻怕都做不完呢,全壓在英蓮一個人身上,她這六年時間是怎麽過來的呢?說句良心話,這些事要是壓在自己身上,隻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來做,能把家裏勉強維持住,不餓死人,也就算相當不錯了。可英蓮不僅把家維持住了,而且還把家發展起來了,變富了,有田有地了,也有錢了,這是多麽不容易呀!李英蓮啊,不簡單,不簡單啦!”
興許是五六年前那次組織玩龍唱戲遭到的巨大挫敗使他受到了教訓,興許是五六年來李英蓮對他耐心周到、無微不至的關懷照顧使他受到了感動,也興許是李英蓮以一個小腳女人的身份和力量獨立持家,艱苦勞動,百折不撓,終於使家裏克服了巨大困難,渡過了不可想象的難關,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一事實讓他心服口服,還興許是這三方麵的因素都有,是它們的共同作用,薑耀榮對自己和對李英蓮的態度都徹底翻個了。他不再盲目自信,把家裏的大小權利都把在自己手中,凡事都自己做主,根本不聽李英蓮的意見了。他也不再認為女人家是“頭發長,見識短”,動輒就對李英蓮大耍男人威風,說粗話、動拳頭了。他更不再偷懶耍滑,事事都不做,全指著李英蓮一個人當牛做馬了。他對李英蓮信服了,真正地信服了。不僅這樣,他還漸漸地依賴起李英蓮來了。家裏的事,大至種田、養豬、買牛、建房蓋屋、教育孩子、管錢管物、置家買東西,小至穿衣、做飯、過年過節、走人家送禮物,他都一概聽李英蓮的。李英蓮說東,他絕不往西。李英蓮指南,他絕不往北。
五六年來,小啞巴和小駝背也在漸漸地變了。他們個頭高了,說話的聲氣粗了,嘴巴邊上長出細細的胡須了,開始有一些大人模樣了。艱難生活的磨煉,生產勞動的實踐,讓他們長了見識,學了本事,增強了能耐,同時也品味到了人世間的辛酸苦辣。天天和李英蓮在一起摸爬滾打,他們不僅從中感受到了母愛的偉大,同時也漸漸熟悉和學會了母親思考問題、為人處事的方式方法。他們覺得李英蓮看事待人格外深刻、全麵、長遠,與普通人就是不一樣。他們成了李英蓮的幫手,不僅幫助李英蓮做事,也幫助李英蓮出主意,想辦法,苦苦地撐持著這個家。小月娥也變了,有大姑娘樣子了。那微微隆起的胸脯,那漸漸豐滿的臀部,那舒展秀麗的眉眼,那紅潤鮮豔的臉頰,漸漸地開始顯露出少女青春的魅力了。小月娥對李英蓮一向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在她眼裏,娘就是天上下凡的七仙女,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所以,家裏的事,她從來是對李英蓮奉命唯謹。隻要是李英蓮決定的事,她就從不說二話。用菜地換茅坡的事,她就是最堅定有力的支持者。她知道茅坡那地方是塊好地,她也知道娘想在那裏蓋房子。五六年前的那天下午,李英蓮陪陳愈那個老倌子去茅坡相地時,她就在場。她記得,當時陳愈老倌和娘都對茅坡那塊地說了好幾籮筐話。陳愈說那地好,像極了大鵬金翅鳥振翅騰飛的樣子,很適合建房蓋屋。娘說,家裏房子不夠住,老屋也不好,將來要搬出去,另外建房子住,地址就選在茅坡茶園這個地方。娘還說,茅坡的房子將來要她幫娘蓋,問她願不願意。她記得當時自己是痛痛快快地答應了的,並且還和娘當麵鑼對麵鼓地拉過鉤。如今,時間雖然過去很久了,娘和陳愈說的這些話,她卻仍然記得清清楚楚,就好像是昨天剛剛說過的一樣。
不過,小月娥對拿菜地換茅坡茶園的那件事雖沒一點意見,但對蓋房子的事卻還是有點想不通。她掰著手指頭算了算:小瞎子嫁人了,家裏隻剩下五口人了,住房卻有五間,平均每人一間,怎麽著也夠住的了,為什麽還要到茅坡裏去蓋屋呢?那地方經常鬧鬼,還有老蟲、豹子出沒,多危險呀!再說,茅坡那地方又特別的僻靜,周圍沒有人家,不熱鬧,找個人家串門都不容易,蓋的房子也不好住呀!沒事的時候,小月娥經常這樣瞎琢磨。琢磨來,琢磨去,她隱隱約約地覺得,這事好像與她和小啞巴有關,似乎那房子是專為她和小啞巴兩個人蓋的,將來要他們搬到那裏去住。她清清楚楚地記得,娘和爺老子說起過這件事。
那是一天夜裏,她一覺醒來,迷迷瞪瞪的,正想下地上廁所,突然聽娘對爺老子說:“這兩年得趕緊攢錢,錢攢夠了就把茅坡裏的房子蓋起來,等到鶴年和月娥圓房的時候,就搬到那裏去住。”當時,爺老子接茬說:“是呀,再過兩年,月娥就十五了,鶴年都二十出頭了,怎麽著也得給他們圓房了。”她本想再接著聽的,卻不料困得厲害,後來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打這以後,小月娥就經常琢磨她和小啞巴“圓房”的事。她不知道“圓房”是什麽意思,但她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圓房”肯定是男女之間獨有的事,就好像娶親鬧洞房一般。每當想到這裏的時候,小月娥就不禁臉紅耳熱,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那滋味中有甜,卻也有酸,有苦,有辣。
小月娥的酸甜苦辣,來自於他與小啞巴、小駝背的特殊關係。她和小啞巴很親,和小駝背也很親。但這兩種親是明顯不一樣的。她和小啞巴的親,更多的像是兄妹;而她和小駝背的親,則更多的像是情人。她和小啞巴親,隻不過是關心他,照顧他、同情他。而她和小駝背親,那就不僅僅是關心、照顧、同情的問題了。她對小駝背幾乎無秘密可言,可以交心,可以無話不談。在小駝背麵前,她可以撒嬌、使性子,可以毫無顧忌地哈哈大笑,可以倒在他的懷裏嚎啕大哭,還可以用兩隻手使勁捶打他的胸脯大發脾氣。從小啞巴的嘴裏,她聽到的隻是糊裏糊塗甚至莫名其妙的吆喝、怒吼和傻笑,永遠也聽不到清楚的敘說、甜蜜的話語和爽朗的笑聲。而從小駝背的嘴裏,她不僅可以聽得到這一切,體味到人世間的酸甜苦辣、悲歡離合和喜怒哀樂,而且還能深刻感受到那種隻有在特殊親密異性身上才能感受到的,特別令人心動的親切、溫柔、體貼、理解和支持。她漸漸長大了,開始需要這種來自異性身上的親切、溫柔、體貼、理解和支持了。
小啞巴當然也是愛小月娥的,甚至愛得發狂,但小啞巴不會用溫柔體貼的語言來表達這種愛,而隻會使勁地抱起她一通猛親。小月娥也知道自己打從一入薑家門起,便是屬於小啞巴一個人所有的了。這一點,她從娘的話裏聽得出來,從爺老子的話裏聽得出來,從小啞巴對自己的那種極其嚴格的看著護著,不讓任何男人親近的態度上也看得出來。但對小啞巴的這種愛,特別是對自己和小啞巴的這種附屬關係,小月娥卻感覺不到多少溫暖。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日月的流逝,她還對這種愛和附屬關係漸漸地開始有些擔心,甚至是害怕了。
小月娥也知道自己和小駝背的感情超過了小啞巴似乎不大好。她也想改一改自己和他們兄弟倆之間的關係,多親近一些小啞巴,少接觸一些小駝背。她甚至還多次做過疏遠小駝背的嚐試,有意一連好多天不理他。然而,這一切都是徒勞,她心裏對小駝背的感情總是有增無減,而對小啞巴的感情卻是有減無增。漸漸地,她的腦海中甚至都有這樣的想法了:“為什麽娘和爺老子不要我和小駝背圓房呢?要是能和小駝背圓房,那該多好啊!”
這一段時期來,小月娥和小駝背的關係越來越好。有事沒事,她都愛去杜尚老頭的草藥鋪裏找小駝背。兩個人有時坐在屋後頭的竹山裏,有時坐在屋前頭水塘的堤坡上,親親密密地說呀說的,一聊便是大半天。
看著小月娥和小駝背的親密勁,杜尚老頭都有點嫉妒了。他暗地裏琢磨道:“他們倆在說些什麽呢?莫非好上了?真要是那樣,我們家麗梅可怎麽辦呢?”
想到這裏,杜尚老頭著急了。他擔心小月娥搶了孫女麗梅的行。於是,當小月娥和小駝背聊得熱火的時候,他就偷偷地挪過去,悄悄地躲在一旁偷聽。但偷聽了好幾次,他也還是沒聽出什麽名堂來,因為小月娥和小駝背說的話,絕大多數都是關於貓眼村的事,並沒有多少男女情愛的內容。
“奇怪!小月娥和小駝背怎麽忽然關心起貓眼村來了?莫非——莫非小月娥知道自己身世了?”杜尚老頭暗地裏猜測。
杜尚老頭猜得沒錯,小月娥確實是知道自己的身世了。這事緣於小駝背,是他打聽到並告訴小月娥的。
娶童養媳純屬買賣行為,為穩妥起見,雙方家長都是諱莫如深的,一般都不會對被買賣的女孩說明真實情況,也不會要求她將來回門探親。因此,小月娥沒有聽見任何人說起過自己的身世、家庭和來曆。但她聰明過人,盡管來的時候年齡很小,而且是灌醉了酒用麻袋背過來的,卻依然對自己原來的那個家有些印象,知道自己是劉公山上的人,家在貓眼村,父母親姓劉,有好幾個哥哥、姐姐。她還清楚地記得,自己原來那個家的屋旁有一大片竹林子。小時候,她和哥哥、姐姐們經常到那竹林子裏拔竹筍。有一次拔竹筍時,她不小心一跤跌倒了,左手臂碰到了一根尖尖的竹樁子,至今留下了一處非常顯眼的傷疤。她雖然離家久了,卻還是想念原來的那個家。每當閑暇無事的時候,她就會站在地坪裏,雙眼直直地望著對麵的劉公山和貓眼村發呆。
“娘身體還好嗎?哥哥、姐姐都長大了嗎?那片竹林子還在嗎?”小月娥時常這樣想,這樣問自己。她做夢都想回家看看。
一次閑聊時,小月娥突然有意無意地提起了自己的身世,要小駝背進山采藥時,幫忙打聽一下娘家的情況。當時,她隻是說說而已,並沒有很當真。但她沒想到,小駝背卻把她的話當成了聖旨,第二天就急急忙忙地去了劉公山貓眼村,並假裝過路人找水喝,走進了劉柏林的家,看到了一個瘦瘦的老婦人坐在堂屋門口納鞋底子。當他回來後把這一消息告訴小月娥時,小月娥先是激動得一蹦老高,後來又倒在他的懷裏啜泣不已。再後來,她又抱著她的脖子撒起嬌來了,非要他帶她去娘家看看不可。
“你看到的那個瘦瘦的老婦人準保是我娘!我離開家那時候,她正病著呐,病得好重好重啊,天天咳嗽,還吐血,差一點沒死了!沒想到,我娘還活著!琴哥,我的好琴哥,你好事做到底,帶我回家看看娘吧!就去一次,好嗎?”小月娥摟著小駝背的腦袋使勁地親,眼睛裏淚水橫流,灌了小駝背一臉一脖子。
小駝背原本不打算帶小月娥回娘家的,他知道這事不小,害怕會被父母親知道。但當他回頭看到小月娥那熱切盼望的眼神時,他的心還是軟下來了。
“不行,我還是要找個機會帶她回娘家看看。她太可憐了,那麽小就離開了家,離開了親娘!隻要她高興,我就是挨娘一頓臭揍也值!”小駝背暗地裏下定了決心。
機會倒是不難找。過了兩天,李英蓮、薑耀榮帶著小啞巴去縣城賣野菜去了。他們走得早,天還沒亮便動身了。小駝背見機會難得,做好了的早飯也顧不上吃,急忙拽著小月娥的手,出門直奔劉公山貓眼村。
劉公山並不遠,他們心急如火,一溜小跑,很快就到了。走到半山腰的一棵大樟樹下,小駝背就不走了。他喘著粗氣,一隻手揉著胸口,一隻手指著前麵竹林旁邊的一排房屋說:“嘍,你看,你看,那就是你們貓眼村。你自己去吧,我在這裏等你。中午飯,你就在你們家吃吧,你娘肯定要留你吃飯的。但你記住了,吃完飯,別久待,頂多再吃碗茶,你就得趕緊出來,咱們還得快點回去呢,被娘發現了可不是好耍的!”
“好、好、好,我快去快回!”小月娥邊說邊往山上跑。
貓眼村很小,隻有十多間茅草屋,四五戶人家。剛進村口,小月娥就看見一個年老的婦人佝僂著腰,正站在門前的地坪裏往竹竿上晾衣服。小月娥一見那老婦人,就感到麵熟、親切,依稀覺得那就是自己的母親。於是,她不管不顧地跑了過去,對著那老婦人張口便喊:“娘!娘!你是我娘不?”
老婦人愣住了,睜著昏暗無光的眼盯著小月娥使勁看,顫抖著聲音問:“你、你是誰?你、你喊誰做娘?”
“我喊你老人家做娘呀,”小月娥兩隻手扶著老婦人的肩頭,不住地搖晃,“你老人家一定是我娘吧?我記得的,我娘的嘴巴邊上有個小痦子。你看你看,你老人家的嘴巴邊上也有一個小痦子呀……”
說著說著,小月娥雙膝一彎,跪倒在地,抱住老婦人的腿就嚎啕大哭起來。老婦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看著小月娥發愣。小月娥忽然停住哭,一把卷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的傷疤讓老婦人看,哭著喊道:“娘,你老人家不認得我了?我是六娥呀!”
“是嘛,你是六娥?是真的嗎?沒、沒騙我吧?”老婦人終於反應過來了,一把抱住小月娥,顫聲喊了起來。
“娘,是真的,我就是六娥呀!我就是你的六娥呀!你看你看,這不就是那年我在竹林子裏扯筍子時,被竹樁子劃破皮肉留下的傷疤嘛!你老人家忘記了嗎?”小月娥指著胳膊上的傷疤邊哭邊說。
“是六娥!是我的六娥!真的是我的六娥回來了!兒呀,我的苦命兒呀……”老婦人捏住小月娥的手臂一邊看,一邊說,一邊哭。
母女兩個嚎啕大哭,驚動了屋裏人。小月娥的父親、哥哥、嫂子、姐姐們都從屋裏奔了出來,全家人抱在一起,泣不成聲。哭了一會兒,姐姐們把母親和小月娥一起攙進了家裏,全家人團團地圍著小月娥,時哭時笑地絮絮叨叨起來。哥哥、嫂子們,有的忙著殺雞,有的忙著摘菜,有的忙著翻箱倒櫃,找臘肉,找幹魚,找筍幹,找小月娥小時候最愛吃的長醃菜。父親還爬到閣樓上翻了半天,最後拿出來一小壇子糯米,忙不迭地要到別人家借磨子磨一磨,說是要做糯米粑粑給小月娥吃。
全家人忙了好一陣,才把一桌飯準備好。菜很豐盛,有筍幹炒臘肉,有長醃菜蒸扣肉,有油炸小幹魚,有油燜米豆腐,全都是小月娥小時候最愛吃的。
娘把飯鍋翻了個底朝天,把一鍋焦黃的鍋巴全都盛到一個大碗裏。她雙手捧著那碗堆得滿滿的鍋巴遞到小月娥手中,顫抖著聲音說:“六娥呀,你是最愛吃鍋巴的。打你走後,娘每天都單給你準備一個碗,盛一碗鍋巴等你回來吃,一餐都沒落過。娘原以為,娘給你留的鍋巴,你這輩子隻怕再也吃不上了。娘這身子呀,一天不如一天,閻王爺催得緊,誰知道還有幾天活頭呀?但沒想到,你今天就回來了,今天就吃上娘給你準備的鍋巴了。這下好了,娘再沒惦記了,埋進土裏去也心甘了。這碗鍋巴呀,你就趁熱吃!”
娘的話還沒說完,父親、哥哥、姐姐、嫂子們又紛紛忙活起來了。他們一邊忙不迭地往小月娥的碗裏夾菜,一邊你一句我一句地嚷嚷著和小月娥打招呼:“吃呀,吃呀,你倒是快吃呀!六娥,這菜可都是為你炒的,你可得多吃點!”
小月娥好不容易才把一餐飯吃完,全家人又一窩蜂似地擁著她到堂屋裏坐下了。娘和姐姐們把她圍在中間,上下左右地打量著她,一會兒說她長高多了,一會兒說她長胖了,一會兒說她白淨了,一會兒又說她越來越漂亮,像個天上下凡的小仙女了。娘細細地盯著小月娥看,臉上堆著笑,眼眶裏閃著淚花。小月娥品得出,娘那笑容裏有高興,有憐愛,還有許許多多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感。她特別喜歡看娘臉上的這種笑,總覺得細細地品味娘臉上的這種笑,是人生的最大幸福。
娘把小月娥攬在懷裏,一邊輕輕地撫摸著她,一邊眯著眼靜靜地看著她。看了一陣,娘忽然身子一轉,對著小月娥的姐姐、嫂子們喊起來了:“去,把我剛剛新做的那床被窩拿出來放到我床上!今天晚上,六娥和我睡一床!”
娘說完,又抓起小月娥的雙手放在自己的手心裏揉搓起來。她一邊揉搓一邊說:“兒呀,回來了就不要忙著走了,無論如何要多住幾天,就算娘求你,好不?”
娘這一說,提起了小月娥的心思。她猛地想起了小駝背,心裏不由得一緊,暗地裏琢磨道:“壞了,琴哥早飯就沒吃,中午飯自然更吃不成了,這會兒準餓壞了!娘還要留我在家裏住呐,那怎麽能行!不,我得走,我得趕緊走!”
小月娥忽然一使勁,掙脫娘的懷抱,猛地站了起來,愣愣地對娘說:“娘,我得走了,家裏還有事等著我呢!”
“這就要走?那哪行啊!好不容易來一次,話還沒說完,就要走!不、不行,娘不讓你走,娘不讓你走……”娘又哭了。忽然,她胳膊一伸,緊緊地抱住了小月娥。
父親、哥哥、姐姐、嫂子們都過來了。他們喊的喊,哭的哭,抹的抹淚,扯的扯手,抱的抱腦袋,把小月娥團團圍住,就是不肯放她走。小月娥急了,跺著腳大喊:“唉喲,我真是有事呃,再不走可就晚了!我過幾天再來還不行嗎?”
父親畢竟是個男子漢,思想開通。見小月娥急了,他一邊伸手把老婆子拉開,一邊對著兒女們喊了起來:“都走開,都走開,讓月娥走!她有事嘛,不走哪行!”
父親這一喊起了作用,人群散開了。小月娥眼淚嘩嘩地朝著親人們望一下,拔腿就走。但她剛走了兩步,還沒走到門口,就又停住了。
“琴哥還沒吃飯呢,想個什麽法子給他帶點吃的呢?”小月娥暗地裏琢磨道。她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著,眼光還時不時地掃向四周。突然,她心裏一喜,眼神停在飯桌上不動了。原來,她看到了自己剛才沒吃完的那碗鍋巴。
小月娥走近桌邊,把那碗鍋巴拿在手裏,對著娘深深地鞠了一躬,哽咽著說:“娘,對不起,我不能在家睡。我出來的時候,走得急,沒給那邊的娘打招呼。她還不曉得女兒回娘家了呢。女兒要是回去太晚了,不好意思跟她解釋,明白不?你老人家就體諒體諒女兒的難處吧,好嗎?過些日子,我再來看你老人家。我是最愛吃鍋巴的。這碗鍋巴,是你老人家給我盛的,我就帶走吧,路上吃!”
小駝背正坐在下山路邊上的大樹背後等著,時不時地伸出腦袋來,朝山路上望望。見太陽漸漸地往西邊走了,他急得抓耳撓腮。突然,看見小月娥的身影從山上下來了,他便身子一縱,急急忙忙地從樹叢中鑽了出來。“哎喲,我的姑娭毑,怎麽這麽晚了才回來呀?我都急死了!”
見到小駝背,小月娥也特別高興。還沒到跟前,隔著好幾步路,她就伸長著胳膊,把那碗鍋巴遞過去了:“給,鍋巴!快吃吧!餓壞了吧?”
“好極了,”小駝背迅疾地接過碗,拿起一塊鍋巴往嘴裏一塞,立馬就嚼了起來,嚼得“嘎嘣”直響,“真香啊,就可惜涼了點,不大脆!”
“還嫌不脆呀?嘿嘿,你要求還蠻高!這碗鍋巴還是我娘親自給我做的呢,”小月娥深情地看一眼小駝背,“我沒舍得吃,就全給你端來了!”
“是嘛,那可多謝了,”小駝背忙不迭地拿起一塊鍋巴,一伸手遞給小月娥,“來、來、來,你也吃,你也吃!這麽多呢,我一個人也吃不完呀!”
小月娥略略彎腰,身子往前探,頭一伸,嘴一張,小駝背遞過來的那塊鍋巴就直接銜在了嘴裏。但她沒有立即嚼那塊鍋巴,而是一伸手,把它從嘴裏拿出來了。她拿著鍋巴,翻來覆去地看著,看得很仔細,很認真,似乎不是在看一塊普通的鍋巴,而是在欣賞一件價值不菲、彌足珍貴的藝術品。“終於又吃到我娘做的鍋巴了!這鍋巴多好吃呀!嗯,比你娘做的更好吃,也更好看!”小月娥說。
“我娘做的鍋巴不好吃嗎?”小駝背問。
“我沒說不好吃呀!我隻是說我娘做的鍋巴更好吃,加了個‘更’字,明白嗎?”
“不明白。這‘更’字不能加,”小駝背笑笑,“我覺得還是我娘做的鍋巴更好吃!”
“都好吃,行了吧?”小月娥嘴一撇,樂了。
饒是小駝背和小月娥做得嚴絲合縫,一點風都不透,他們的秘密也還是被李英蓮知道了。這秘密是杜尚老頭告訴李英蓮的。原來,杜尚老頭的腿腳病好了以後,就養成了一個習慣,天天起早床,遛早彎。小駝背和小月娥那天清早去劉公山貓眼村時,剛好在半路被正在遛早彎的杜尚老頭碰上了。杜尚老頭問他們上哪兒去,他們支支吾吾,死活不肯說實話。杜尚老頭看他們那神神秘秘的樣子,再聯想起幾天前偷聽到他們說悄悄話的內容,心下十分疑惑,於是便偷偷地跟在後頭,結果一直跟到了劉公山貓眼村,發現了這個天大的秘密。
李英蓮得知秘密後,心裏很著急,當即便告訴了薑耀榮。薑耀榮一聽,二話沒說,立刻把小駝背喊了來。夫妻倆把小駝背帶進了最裏頭的那間小屋裏。
小駝背聰明絕頂,最會察言觀色。一見父母親陰沉著臉,神神秘秘,與往常大不相同,便明白是什麽事情了。但他一點也不慌張,進屋後就找了一個犄角旮旯的地方,不言不語地坐下,一副若無其事地樣子。
薑耀榮手裏捏著一根趕牛鞭,P股一沉,在床邊上坐下了。他斜著眼,朝小駝背狠狠地掃了一下,突然一聲斷喝:“過來!跪下!”
小駝背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走到父親跟前,雙膝一彎,跪下了。
“曉得自己做錯什麽了嗎?”薑耀榮的臉陰沉得十分可怕。
小駝背抬起頭,看了一眼父親,異常平靜地說:“不曉得!兒子要是做錯什麽了,請你老人家指出來就是了!”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哼,恬不知恥,”薑耀榮鼻子裏哼了一聲,“還要老子給你指出來嗎?我看你還是自己說吧,免得討打!”
“自己說?你老人家要我說什麽呀?我沒做什麽錯事呀!”小駝背摸摸後腦勺。
“還沒做錯事?說吧,帶月娥上哪兒去啦?”
“哦,你老人家說的是這個事呀!這算錯嗎?”
“怎麽?這不算錯,那要怎麽做才算錯啊?難道你還想殺人放火不成?”薑耀榮手一揚,趕牛鞭劈頭蓋臉地甩了下來,抽到了小駝背的腦袋上。
趕牛鞭是用麻搓成的,比大拇指還粗,分量很重。薑耀榮的這一鞭抽得太重了,小駝背的腦袋上留下了深深的一道血印。那血印很長,從頭頂斜穿額頭,擦著眼眶邊過去,直達左側鬢角。
血印顯露得越來越厲害了,開始不斷地往外滲血。看著那血印,李英蓮心疼了,眼眶裏湧出了淚水,嘴巴邊也不停地抽動起來。她轉過臉來,朝薑耀榮狠狠地瞪了一眼,埋怨道:“手下輕一點不行嗎?打死了怎麽辦呀?”
“打死活該!”薑耀榮狠狠地說。說完,他又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鞭子。
“先別打了!我有話要問他!”李英蓮手一伸,一把奪過薑耀榮手中的鞭子。旋即,她把鞭子放在自己的P股底下坐著,轉過身來,盯著小駝背:“說吧,老老實實告訴我,去月娥家,是你主動帶她去的呢,還是她自己要去的?”
“她沒要去,是我要帶她去的!”小駝背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鮮血。
“她沒要去?哼,我不信!都這時候了,你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要袒護她?”李英蓮撇撇嘴。
“我沒袒護她,真是我要帶她去的,”小駝背忽地抬起頭,瞪大眼睛,“有一天,我在山上采藥,口渴了,便去一家人家討水喝。那家人挺熱情,給我沏茶喝,還陪我聊天。這一聊天,我才曉得那就是小月娥的家劉公山貓眼村。”
“那家人當時對你說了月娥的事?”
“不、不、不,他們沒說,他們沒說……”
“那你怎麽曉得那就是月娥的家呢?”
“哦,那是回來後,月娥告訴我的。”
“月娥告訴你的,是嘛?她怎麽說的?”
“回來後,她問我采藥去哪裏了,我就跟她說到了劉公山貓眼村。她一聽劉公山貓眼村,當時就哭起來了。我問她怎麽回事,她就說劉公山貓眼村是她的家。”
“哦,這麽說,月娥還記得自己的家嘍!”
“記得,記得,她記得可清楚呢,”小駝背指手畫腳地說,“她還告訴我說,她們家門口有個小地坪,屋旁邊還有個竹山,山裏的竹林子特別茂密……”
“那她跟你說過家裏還有什麽人嗎?”
“說過呀!她說她有個娘,有個爺,還有好幾個哥哥、姐姐。她還說,她離開家時,她娘有病,而且是病得很重很重,經常躺在床上起不來,而且還經常吐血,一吐血,就吐得滿地都是。一說起她娘,她就哭,哭得傷心極了。她說她不曉得她娘是不是還活著,心裏特別想見娘一麵。她還說,隻要能見娘一麵,就是立刻死都心甘了。我見她想娘想得可憐,心疼她,於是便一狠心,帶她去了她家。娘,你老人家不是經常教導我嘛,人要心善,人要做好事,對貓對狗都要好,對不?她娘有病,死活不知,她想去看看,那也是人之常情嘛,對不?我實在是可憐她,不忍心看她哭,於是就帶她去了,這有錯嗎?當然嘍,我不該瞞著你老人家去的,要是事先跟你老人家打聲招呼就好了。娘,你老人家放心吧,你老人家要是不願意我帶她去,那我就聽你老人家的話,從今往後,再也不帶她去她娘家了,行不?”
李英蓮一揮手,打斷小駝背的話,大聲說:“行了,行了,別兜圈子了!我問你,除了帶月娥去她娘家外,你還帶她做了些別的什麽呀?”
“別的?沒、沒有啊!”
“真的沒有嗎?”
“真的沒有!要有,天打五雷轟!”
“別詛咒發誓了,沒人相信,”李英蓮手一揮,旋即又斜眼掃了小駝背一下,“有人說,經常看見你帶著月娥在塘堤下、樹叢中、河溝邊上聊天,聊得興高采烈,有時還互相摟著抱著的,顯得特別親熱,有這事嗎?”
“哪有這事呀?哪、哪個王八蛋說的?你老人家說吧,是哪個王八蛋這麽說的,我立刻把他找來對質!哼,我饒不了他!”
“對質?哼,用不著吧,”李英蓮鼻子眼裏輕輕地哼了一聲,“其實,別人不說,我也曉得你們幹了些什麽?今天說這些,並不是要追究過去那些事,而隻是要給你個警告,明白不?從今往後,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任何情況下,你都不要和月娥在一起了!我早跟你說過,月娥不是你的妹妹,而是你啞巴哥的妹妹。她將來是要和你啞巴哥拜堂成親的。從名分上說,她是你的嫂子。你要尊重她,顧忌她的身份,給她麵子。你更要尊重你自己,顧忌你自己的身份,給你自己留麵子。你根本就不顧忌身份,天天和她黏在一起,這叫什麽事呀?當然,你和她在一起,可能沒做出格的事,但外人不那麽看你呀!他們要懷疑的,要嚼舌頭的!說得輕的話,他們會說你不懂事,不曉得尊卑長幼,為人輕薄。說得重的話,他們可就要指責你不安好心,想破壞兄嫂的婚姻大事,以便自己渾水摸魚。”
李英蓮這話說得比較重,小駝背聽不下去了,一躬身站了起來,急急忙忙地說:“渾水摸魚?娘,你老人家這話太重了,我、我可沒那麽做噢!”
薑耀榮火了,騰地站了起來,右手一伸,指著小駝背,大聲吼道:“跪下!給老子跪下!誰讓你王八蛋起來的?”
小駝背腿一彎,跪下了。
薑耀榮也坐下了,但他那隻手依舊指著小駝背。他咽了口吐沫,氣勢洶洶地說:“你王八蛋就是想渾水摸魚嘛,哪說錯了?要以我說,渾水摸魚這話還說輕了呢!你呀,就是個不仁不義的無恥之徒,為人心術不正,居心險惡,想欺兄盜嫂!欺兄盜嫂是什麽罪,曉得嗎?是十惡不赦的罪,該魚鱗寸剮、天打雷劈!你別以為老子是在故意嚇唬你啊!老子說得出,做得到!你要是不聽勸的話,老子就要召集族人開會公布你王八蛋的罪行,打你王八蛋的P股,抽你王八蛋的嘴巴,除你王八蛋的族籍,把你王八蛋永遠逐出家門!”
“欺兄盜嫂?我不服!”小駝背對著父親大喊大叫。
“你不服是嗎?老子有辦法讓你服!”薑耀榮突然抬腿踢向小駝背。
小駝背歪倒在地上了,腦袋磕在床腳上,磕出了一個大包,還流了不少血。他一翻身爬起來,摸摸腦袋上那個包,仍複跪下了。但他沒有把正麵朝向薑耀榮,而是掉了一個個,把後背上的那個大肉包對著薑耀榮了。他回轉身子,掃一眼薑耀榮,陰不陰陽不陽地說:“你老人家幹脆再踢幾腳吧!就朝著我背上的這個大肉包踢,最好是一腳把它踢掉。那樣的話,我也就能直起腰,做回正經人了,是不?我背上沒這個大肉包了,你老人家也順眼一些了,省得老看我不來,嫌我不早點死呀!”
小駝背這幾句話很噎人,薑耀榮氣得鼻子都歪了。他站起身來,腿一抬,又要踢,李英蓮將他抱住了。李英蓮將他摁在床上坐下,一回身對小駝背說:“你不會少說幾句?非要激人火,是嗎?找死呀?”
“我這話說錯了嗎?沒說錯呀,他就是看我不來嘛,”小駝背白眼珠子往上一翻,撇撇嘴,“哼,其實不隻是他看我不來,你老人家也一樣,也看我不來。事情不是明擺著的嗎,老早就給啞巴買了童養媳,可就是不給我買。”
“謔,你口氣還不小,嫌老子沒給你買童養媳,”薑耀榮陰沉著臉,死死地盯著小駝背,“就憑你?就憑你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樣,還想要童養媳?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哼!你呀,這一輩子就是打單身公的命。彎腰駝背,像個大蝦似的,要身體沒身體,要能耐沒能耐,一個人能混碗飯吃,湊湊合合把一世的陽壽混過去就不錯了,還做他娘的討堂客的美夢?你呀,算了吧!不服氣是不是?行啊,有能耐的話,到外頭找個堂客回來給老子瞧瞧!你能憑自己的本事,到外頭找個堂客回來,老子就服你,老子就認你是個站著屙尿的。否則,你就老老實實認命吧!就你這樣,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天天躲在家裏勾引嫂子,那叫什麽人呀?那還有臉麵活在這陽世上嗎?嗨,要依我說,你真不該到這陽世上來的。你娘把你生下來,真是一個天大的錯誤。早知你是個禍害,當初還不如直接把你生到茅坑裏淹死算了!我看呀,現如今你也沒臉麵見哥哥嫂子了,活著也是沒用的廢物,左右都是受罪,還不如跳石板塘喂團魚算了。那倒幹脆,一了百了,免得被人看不起,免得被人戳脊梁骨!”
薑耀榮這番話,連罵帶挖苦諷刺,太刺激人了。小駝背受不了了,趴倒在地,放聲大哭:“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呀,你幹脆把我打死算了!”
小駝背這麽一哭一鬧,薑耀榮越發起急上火。他忽地抬起腳來,朝著小駝背的身上就亂踢,李英蓮怎麽攔也攔不住。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對著小駝背就是一聲大吼:“真想死呀?還不快出去!”
小駝背出去後,李英蓮又是勸,又是罵,絮絮叨叨,費了好大勁,才把薑耀榮的情緒穩定下來。夫妻倆又接著商量起了怎麽處理小月娥的事。依薑耀榮的意思,是要把小月娥喊到黑屋來,狠狠地罵一頓。李英蓮似笑不笑地說:“罵?罵管用嗎?她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曉得想事了,而且還找到娘家了,能服你罵嗎?倘若她不服你罵,一衝氣,離家出走,或者幹脆去娘家住,再不回來,你說吧,那該怎麽辦?”
“那就幹脆把她關起來,不讓她出屋!”薑耀榮說。
“你天真得可笑,”李英蓮笑了,“關起來?關多久?半個月,一個月,還是一年?再說嘍,你關得住她嗎?你關得住她的人,也關不住她的心呀,對不?更何況,把她關在屋裏不讓出門,對左鄰右舍也不好交代呀!左鄰右舍要是問起來,你怎麽說?”
“那、那、那依你的意思,這、這事該怎麽辦呢?”薑耀榮結結巴巴地說。他沒主意了,兩眼瞪著李英蓮幹著急。
李英蓮低頭思忖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斬釘截鐵地說:“我原本打算再等兩年,等把茅坡裏的房子蓋好以後再讓他們圓房的,看來等不及了。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提前讓她和小啞巴圓房算了!生米做成熟飯了,她也就跑不成啦,對不?”
“提前圓房?提前到哪天?”
“就明天唄!”
“明天,明天是好日子嗎?”
“嗨,什麽好日子不好日子,俗話說得好,選日子不如撞日子嘛!”
行、行、行,就依你,明天給他們圓房,把生米做成熟飯!
“你呀,”李英蓮沉吟,“趕緊去通知幾家主要的親戚,讓他們明天中午來家吃圓房飯,我去把月娥找來說這事,也讓她有點心理準備。”
薑耀榮前腳走,李英蓮後腳就把小月娥喊來了。她沒罵小月娥,甚至連一句重話都沒說。她隻把圓房的事對小月娥說了。小月娥問圓房是幹什麽,她笑著回答說:“圓房呀,就是辦喜事,做新娘呀!”
小月娥滿臉茫然,愣愣地問:“誰做新娘呀?”
“傻孩子,當然是你做新娘嘍!”李英蓮滿臉是笑,一把摟過小月娥來,緊緊地抱住她,使勁地親著她的腦門、脖子。
“我做新娘?是嘛,我明天就做新娘?”小月娥睜著大眼,望著李英蓮,眼珠子忽閃忽閃地轉動著。
“怎麽?不相信呀?娘沒騙你,明天就給你和你啞巴哥辦喜事。從今以後呀,你就是你啞巴哥的堂客了,明白不?”
小月娥沒說話,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
很晚,薑耀榮才回來。他一回來,李英蓮就把小駝背喊了過來。夫妻倆又對著小駝背訓了一通話。這次訓話,明顯是為著給小月娥和啞巴圓房做準備的。李英蓮的態度緩和了不少,但話還是說得很嚴厲。她把小月娥和小啞巴即將圓房的事正式告知了小駝背,要他從今以後尊重兄嫂,安分守己,規規矩矩做人,不再做有悖人倫和仁義道德的事。薑耀榮的態度卻依然如故。他不僅話說得特別尖刻、難聽,而且還對小駝背強行規定了“七不準”,即:不準單獨和小月娥說話;不準私自和小月娥外出;不準單獨進小月娥的住房;不準和小月娥坐在一起或站在一起,行止要保持距離;不準叫小月娥的名字,而必須尊稱大嫂;不準再提小月娥娘家的事;不準再去小月娥的娘家走動和探聽消息。
臨末了,薑耀榮還橫眉怒目、疾言厲色地威脅小駝背道:“你給老子聽好了,這‘七不準’條條都是必須絕對嚴格遵守的,哪一條也不能違背!否則,老子就要給你好看,輕則打折你的狗腿,重則要了你的狗命,抽你的筋,剝你的皮!”
訓完話,薑耀榮和李英蓮就都上床睡覺了,小駝背則一轉身進了自己的屋,倒在床上傷心地哭了起來。天已經不早了,家家戶戶、人人個個都關燈睡覺了。但是,小駝背卻沒有睡。他趴在床上哭著,邊哭邊想。
薑耀榮和李英蓮的兩次嚴厲訓斥,猶如兩記轟天巨響的悶雷,把小駝背徹底打懵了。他覺得自己頭腦昏昏,毫無知覺,似乎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他沒了生的希望,沒了活的樂趣,沒了骨肉親情,甚至人世間的一切都成了虛幻。他的心裏特別難受,就連自殺的心思都有了。但他心裏難受,倒不是因為父母親罵他的那些特別難聽的話,也不是因為父親那狠狠的一記鞭子和那幾腳使足了勁的猛踢,而是因為父親強行規定的“七不準”以及小月娥即將與哥哥圓房的消息。
小駝背捫心自問,覺得自己確實是特別喜歡小月娥的。他也承認,小月娥是哥哥的,從一進薑家門就屬於哥哥了,自己喜歡她,從人倫、道德、情義上說,確實不合適。但他也搞不清是怎麽回事,自己就是打心眼裏喜歡小月娥,一時一刻也離不開小月娥。他覺得,小月娥就是他的生命,就是他的希望,就是他的幸福和歡樂。沒有小月娥,他就覺得自己什麽都沒有了,生活也就沒有興趣了。他甚至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是多餘的,之所以還活著,就是因為有個小月娥。
“如今,小月娥雖然還在,卻要躺在別人的被窩裏被別人摟著睡覺了。自己雖然能夠看見她,卻不能和她在一起了,甚至就連單獨和她說幾句話都不行了。不能和小月娥在一起了,這生活還有什麽意思呢?這世界還有什麽趣味呢?真還不如死了好!”他這樣想。
想到了死,自然就會想到死的方法。“怎麽個死法呢?投水,用刀割,還是懸梁上吊?投水倒也方便,”小駝背琢磨道,“隻是還得走一段路,走到石板塘去,而且還不能馬上就能死掉,得在水裏折騰一陣子,那滋味隻怕不好受。嗯,不行,這辦法不行。用刀割?哎喲,刀割隻怕也不行。一下子就割死了倒也幹脆,但要是一下子割不死,要割很多次,那可就麻煩了。不行,不行,刀割這辦法也不行。那、那就上吊吧——”
小駝背這樣想著,眼睛開始往屋梁上看了,想找個好拴繩子的地方。看了一陣子,他突然又琢磨開了:“上吊這辦法好嗎?似乎也不大好啊!上吊倒是死得幹脆、痛快,不用死很長時間,而且還不用流血,但得死在家裏呀,那得給娘添多大麻煩喲!不行,這辦法也不行。算了吧,我還是走吧,死到外頭去吧,讓他們永遠也找不到我的屍體。”
這樣想著,小駝背終於下定了決心。他慢慢地從床上爬起來,在屋子裏轉了一圈,東看看,西看看,什麽東西也沒拿,開開門就走了。
圓房倒容易,不像結婚辦喜事那麽複雜,接新娘、抬花轎、鬧洞房、甚至拜天地等程序一概都可以不搞,隻要訂個日子,辦一兩桌飯,把家裏的幾位最主要的客人和左鄰右舍的長者請來吃一頓,事情就算齊了。
薑家的圓房辦得還算熱鬧,客人來了不少。李英蓮把娘家幾個弟弟請來了。當地原有講究——“舅舅為大”,無論辦什麽事,舅舅都是必請的;如果有什麽事需要決斷,舅舅也都是最終拿主意的。薑耀榮也把薑雲溪、薑雲穀、薑雲濤請來了。薑雲嶽、薑雲岱、薑雲海過世以後,薑家就數這三兄弟輩份最大、年齡最長了。
李英蓮叫上樊桂枝和景滿貞,妯娌三個忙了一上午,齊齊整整地弄了三大桌菜,雞鴨魚肉、時新蔬菜一概都有,賓主們邊吃邊喝,邊喝邊聊,從太陽當頂一直吃到太陽西斜才散。送走客人,李英蓮開始收拾碗筷,忽然想起飯桌上沒看見小駝背。她連忙叫住了背著鋤頭正要出門的薑耀榮。
“耀榮,怎麽沒見鶴琴啊?好像一天都沒見他的人影了,”李英蓮邊說邊係圍裙,兩隻手打著圍裙的結扣,眼睛卻盯在薑耀榮的臉上,“你先別去田裏吧,趕緊到杜尚老頭家看看,沒準在他們家。見到鶴琴了,就讓他回來打轉身,好歹嚐兩口圓房飯!他是親弟弟,哥嫂的圓房飯,他怎能不吃呢!算了吧,你別再打他罵他了啊!”
薑耀榮忙不迭地走了。但沒過多一會兒,他又忙不迭地回來了。
“英蓮,英蓮,”薑耀榮人還沒進門,就隔著窗戶對著屋裏喊起來了,“鶴琴沒找到,他沒在杜尚老頭家。老杜尚說,鶴琴已經好多天沒去過他們家了,他也覺得奇怪,正想到我們家來找他呐!”
“喲,這死鬼死哪兒去啦?”李英蓮心裏一沉,臉上立馬顯出了惶惑不安的神色。但沒過多一會兒,這神色就消失了,她很快又恢複了鎮定自如的神態。
“哼,看你能躲多少天?你躲得過初一,還能躲得過十五嗎?晚上你總得回來睡覺吧!”李英蓮自言自語道。
李英蓮這次的預言失準了。當天晚上,小駝背沒回來。第二天,第三天,他還是沒回來。十多天過去了,他仍然沒有回來。他不僅沒回來,也沒有去杜尚老頭家。親戚、朋友家都問過了,該找的地方也都找過了,卻都沒有發現他的蹤影。小駝背失蹤了。人們懷疑,他不是被老虎、豹子吃掉了,就是掉進哪個山窪裏頭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