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一大早,玩龍、唱戲就開始了。薑耀榮這次沒有吹牛,真的從城裏請來了唱大戲的名班名角,也真的搞起了當地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玩龍活動。整個活動的氣勢,特別是玩龍的規模、檔次、場麵和熱鬧的氣氛,真可以用史無前例、盛況空前這八個字來形容。玩龍的隊伍非常龐大,足足擺了兩三裏地,幾乎一眼望不到頭。三十麵五顏六色的彩旗當先開道,八條威武雄壯的擺龍緊隨其後,六條輕靈矯捷的舞龍末尾壓陣,而十麵大銅鑼和十麵大牛皮鼓則分散在隊伍的一頭一尾。老天爺也格外成人之美,往年這時候常常寒風刺骨,陰雨連綿,一兩個月見不到太陽,而今年卻自臘月二十四過小年起便日日晴天。麗日當空,豔陽高照,彩旗迎風招展,擺龍上下翻飛,舞龍翩翩起舞,鑼鼓大作,鞭炮齊鳴。一時間,那熱鬧非凡的陣勢,那五彩繽紛的顏色,那震耳欲聾的聲音,真令人目眩神迷。
鄉村小老百姓哪裏見過這樣的陣勢?他們都被薑耀榮的舉動搞懵了,震驚了,紛紛用異樣的目光盯著他。好像薑耀榮這個人,他們從來沒有見過似的。自然,那異樣的目光中有不解,有疑惑,也有幾絲欣賞、佩服。
對於來自他人的欣賞、佩服,薑耀榮向來是最渴望的。麵對人們異樣的目光,他就跟喝醉了酒似地昏昏然,說話的口氣變了,看人的神態變了,走路的姿勢也變了,前仰後合、東倒西歪的,有時甚至還一邊走,一邊哼戲文:“小劉海呀……啊……啊,在茅棚嘍……啊……”
薑耀榮五音不全,一副公鴨嗓子,平日很少哼戲文的,這時候突然哼起戲文來了,還能好聽得了?但他不管好不好聽,也不管別人聽不聽、煩不煩,兀自扯開嗓門起勁地哼著,一副旁若無人、趾高氣揚的神態。
玩龍、唱戲的規模大,氣勢雄偉,效果卻很不好。開頭兩天還勉強說得過去,看的人多,場麵熱鬧,也沒出大的紕漏。但從第三天起,問題就接踵而來了。
玩龍是一個村接著一個村地輪著來的,這天輪到吳家衝了。吃過早飯後,太陽剛剛從神母嶺山頭露出臉來,薑耀榮便急急忙忙地領著浩浩蕩蕩的玩龍隊伍,鑼鼓喧天、轟轟烈烈地開到了吳家衝吳懋川家前麵的大路上。按理說,玩龍的具體事,薑耀榮是根本用不著親自管的。實際上,前兩天的玩龍,他也沒管。而今天,他卻不僅管了,竟然還親自帶隊。他這樣做,自然有他的考慮。吳懋川是吳家衝的頭號大財主,神母嶺下遠近數十裏家喻戶曉、無人不知的大富戶,薑耀榮要格外巴結他。
薑耀榮格外巴結吳懋川,倒不是本性使然,這其中另有深意。原來,玩龍、唱戲的開銷都很大,籌措經費是一件很大的事。以往雖然有過說法,玩龍、唱戲的費用按村按戶按人頭均攤。但這個規定隻不過是空口說說而已,從來就沒有實行過。實際上,曆年來按村按戶按人頭均攤的數目早就已經趨於穩定。這也就是說,多年來各村各戶按人頭所上交的銀錢從來都是一個固定的數目,玩龍、唱戲的費用並沒有真正按實際的開銷進行過均攤。如果開銷得多了,造成了入不敷出的情況,則組織者自掏腰包填補虧空。但若開銷得少,費用出現了結餘,則結餘的部分自然也就歸組織者自行支配了。這似乎已成了慣例。正由於有虧空自補、結餘歸己這麽一個慣例在裏邊,所以曆來的組織者都會在籌措經費這件事情上大動腦筋,想盡高招。有什麽高招可以籌措到更多的經費呢?最好的高招,就是打大家富戶的主意,通過為他們做事,討他們喜歡,讓他們捐錢。薑耀榮格外巴結劉懋川,就正是出於這樣一個目的。他想要吳懋川捐錢,想要吳懋川多多地捐錢,至少二百塊光洋。
玩龍是講套路的。各家各戶的情況不同,喜好和想法不同,所玩的套路自然也應該有所不同。給吳懋川家玩個什麽套路呢?
吳懋川祖上世代經商,發過大財,積累了不少財富,是方圓數十裏內有名的大財主,有房有地,有錢有勢,似乎這“招財進寶”之類的套路是用不著了。吳懋川父母雙亡,他自己在家裏年紀最長,卻還剛過五十,正是身強體健的好時候,似乎這“麻姑獻壽”之類的套路也不大合適。吳懋川以經商為業,是個地地道道的商人,雖也有不少良田、沃土,但都租出去了,租金是固定的,收成好不好與他無關,所以這“五穀豐登”之類的套路就更是風馬牛不相及了。吳懋川家情況特殊,似乎哪個有特定意義的套路都不合適。
“幹脆給他家玩個沒有什麽特定講究的套路吧?要不就玩‘二龍奪珠’?”玩龍的把式們,也就是領頭玩龍的那幾個行家裏手,私下裏商量了一下,做出了這麽一個決定。但他們的這個決定,卻遭到了薑耀榮的堅決反對。
“玩‘二龍奪珠’?那成什麽體統?吳懋川世代富戶,財大氣粗,在地方上也算得上是個響當當的人物,平時想巴結都巴結不上,今天這大好日子怎麽能隨隨便便、湊湊合合給他玩‘二龍奪珠’呢!”薑耀榮瞪著眼珠子,很氣憤地說。
薑耀榮是玩龍活動的總指揮,玩龍的把式們全都是他花錢雇來的,哪能不聽他的?見他發話了,而且話還說得還非常硬,把式們便都不吭聲了,一個個瞪著大眼,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站在一旁聽他的安排。
“就玩‘麒麟送子’吧!那套路不錯,吳懋川準保喜歡,”薑耀榮一邊說,一邊眯縫著長條形的眼睛從把式們的臉上一一掃過,臉上顯出從來沒有顯出過的威嚴,語氣也顯出從來沒有顯出過的果斷,“吳懋川家裏多的是金銀財寶,什麽都不缺,就缺兒女後代。‘麒麟送子’這套路不正好對他的意嘛!”
薑耀榮這話倒也確實有些道理。吳懋川家財萬貫,富甲一方,什麽都不缺,唯獨無兒無女,人丁十分不興旺。他天天不憚辛勞,在那六個正當青春妙齡、長得如花似玉的妻妾房裏連番征戰,耕雲播雨,卻至今不見種子發芽。眼見得年紀已經過了五十,快要滿一個花甲子了,膝下兒女還沒有一個,空有萬貫家財卻無人繼承,他哪能不急呢?薑耀榮的決定,顯然就是根據這一情況而做出的。
對於薑耀榮的決定,玩龍的把式們好像不大認可。他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個個瞪著眼,張著嘴,像有很多話要說似的,但卻又都不言聲。這樣憋悶了好半天,一個姓楊的玩龍把式撇了撇嘴,終於開口了:“‘麒麟送子’?耀榮,玩這個套路怕不大好吧,沒聽說吳懋川哪個堂客肚子大了呀!”
原來,玩龍的講究很多,章法極嚴,哪個套路在什麽情況下可以玩,在什麽情況下不可以玩,都是很有說法的,不能亂來。一般而言,“麒麟送子”的套路,隻有在主家有人懷孕的情況下才可以玩,而在主家無人懷孕的情況下是不宜玩的,除非主家自己提出了這個要求。吳懋川的六個妻妾沒有一個懷孕,玩“麒麟送子”的套路當然不合適。玩龍把式們對薑耀榮的決定提出異議,就是考慮到這一層。
薑耀榮平時什麽事都不敢作主,而今天卻一反常態,不僅態度十分堅決,話也說得非常硬朗。他掃了一眼所有的玩龍把式,然後把目光停在那個姓楊的把式臉上,斬釘截鐵地說:“就玩‘麒麟送子’!嗯,這事冇得任何商量,就這麽定了!”
胳膊擰不過大腿。薑耀榮是玩龍活動的組織者,玩龍把式們的酬金要由他發。他要玩“麒麟送子”,把式們哪能不聽!沒辦法,他們隻得帶著隊伍往吳懋川家開拔了。然而,等到隊伍進了吳家地坪裏,問題又來了。原來,吳懋川家的房子很大,也很豪華,前後三進,大堂、中廳、天井、單池、後花園一應俱全,但最前麵的地坪卻不大,隻容得下一條舞龍起舞翻飛。舞龍共有六條,哪條上,哪條不上呢?把式們又開始大眼瞪小眼了,一個個領著自己的手下往地坪邊上退,似乎都有“謙讓”之意。
把式們往地坪邊上退,當然不是“謙讓”。這其中另有文章。原來,玩龍的所有套路中,數“麒麟送子”這套路最繁瑣,最麻煩,最不好玩。“麒麟送子”的套路不僅技術性要求格外高,而且還有一個極其特殊、重要的動作。而要做好這個極其特殊、重要的動作,關鍵的問題是要有一個聰明伶俐的小孩子作輔助。那聰明伶俐的小孩子必須預先找好。他的作用,是臨時充當“麒麟送子”中的“子”,被“麒麟”送到主家去安慰主家的思子之念,並昭示主家當生貴子的好兆頭。當“麒麟送子”的套路玩到最高潮時,十多個玩龍的把式和夥計們會將自己手中舉的那段龍身伸向中央,並在那裏共同形成一個類似於蓮花寶座的架勢。那架勢就是“麒麟送子”中的“麒麟”了。這時候,預先找好的那個聰明伶俐的小孩子就該派上用場了。人們要把他抱起來,將他送到“麒麟”的背上,也就是那個“蓮花寶座”上,讓他在那裏坐上三五分鍾。
別看這儀式似乎並不複雜,其實做起來難度相當大,要做得天衣無縫、恰到好處,能得到主家的滿意、讚賞,確實十分不容易。這裏麵最大的問題,是那個聰明伶俐的小孩子很不容易找到。首先,這孩子必須是男孩,絕對不能是女孩。倘若弄個女孩來“濫竽充數”,那可就捅大漏子了,主家非跟你玩命不可。其次,這孩子年歲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隻有四五歲這個年齡段的最合適。年齡太大的孩子,難免調皮搗蛋,做鬼臉,出花招,攪局亂局;而年齡太小的孩子,又往往見不得世麵,在鑼鼓喧天、鞭炮齊鳴、人多熱鬧的場合下,難免被嚇哭,從而導致出事、誤事。另外,這孩子必須長相漂亮,五官要齊整,手腳要雙全,身材要勻稱,皮膚要白淨,絕對不能是殘廢或醜八怪。如果有一星半點殘缺不全或長得醜陋,主家也是絕對不肯答應的。當然,孩子也必須是聰明膽大,不怵陣勢,不怕人多,而且肯聽話的。如果找個膽小怕人、見不得世麵的孩子上去,一旦不聽使喚,鬧起別扭來,那就非砸鍋不成,甚至有可能把孩子從“麒麟”的背上摔下來,造成不可挽回的重大事故。要知道,主家之所以玩“麒麟送子”的套路,目的在於討個吉利,在於獲得生兒子、續後代的希望。而如果小孩子從“麒麟”的背上摔下來了,那可就不是好兆頭,而是很不吉利的壞兆頭了,它預示著主家想生貴子、續後代的念頭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顯然,這樣的小孩子是絕對不能臨時找的,因為那很不容易找到。正因如此,所以往年組織玩龍活動時,事先都要提前找一個條件合適的小孩子備用。並且,那提前找好的孩子,還必須經過嚴格的訓練。
今年的玩龍活動,薑耀榮對場麵、規模、設施等硬件很重視,卻恰恰忽略了技術這個最重要的環節。他沒有提前找好孩子,當然也就沒有對這個將要在“麒麟送子”套路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孩子進行培訓。這是他的嚴重失誤。他的這一失誤,為玩龍埋伏下了許許多多的風險。這些風險,便是玩龍把式們紛紛往後退縮的真正原因。
把式們一個個都領著手下往後退了。他們往後退,薑耀榮當然不幹。他三步並兩步地跑到那個姓楊的把式麵前,雙手叉腰,指著他的鼻子大聲嚷嚷:“楊老倌,你往後退幹什麽?你是把式頭,你不上,誰上?”
薑耀榮指名道姓地要那個姓楊的把式——楊老倌上,楊老倌自然不能再往後退了。他看了看薑耀榮,縮了縮鼻子,擤了一把清鼻涕,搓著雙手說:“嗯,我上就我上,但、但孩子呢?沒孩子,你叫我怎、怎麽玩呀?”
楊老倌大概是怕擔風險,說話都不利落了。
“孩子?什麽孩子呀?”薑耀榮一頭霧水,似乎不大明白楊老倌所問問題的意思。
“廢話!‘麒麟送子’,沒孩子,那怎麽玩呀?莫非你自己上趕著要當‘麒麟送子’中的‘子’,要我們到時候把你抱到‘麒麟’的背上坐著,送到吳家去當兒子?不過,這事好是好,就怕人家吳懋川不願意呀!他要的可是年紀小、稚嫩水靈的小兒子咧,不是你這麽一大把年紀的老兒子喲!”楊老倌也火了,似笑非笑地揶揄說。
“喔——,你說的是玩套路時要用的那個小孩子?那好說呀,”薑耀榮恍然大悟,一拍腦門說,“那孩子,我早就找好了!你別著急,噢,你別著急,我這就去抱過來!你先領著他們玩起來,把動作做得細一點,精致一點,拖拖時間。等到你們玩得差不多了,時間到了,我也就把孩子送過來了!”
“那你快去呀!都火燒眉毛了,孩子還沒抱過來,你這做的什麽事嘛!把話說在前頭了哦,耽誤了事,我可不負責任!”楊老倌一迭連聲地催促道。
“呃,呃,我這就去,這就去,誤不了事!你們先玩起來,我馬上就到!”薑耀榮說完,一轉身走了。
三十麵五顏六色的彩旗和八條威武雄壯的擺龍停放在屋前大路上駐足壓陣,五條色彩繽紛、身形矯捷的舞龍團團圍在地坪邊上搖頭擺尾助威,而數十個身強體壯的棒小夥子則抬著十麵大銅鑼和十麵大牛皮鼓猛敲猛打。霎時間,鞭炮齊鳴,鑼鼓震天,歡聲雷動。
楊老倌領著自己的手下已經做好準備了。玩龍時,把式都是舉龍頭的。此刻,楊老倌已經舉起了威武雄壯、栩栩如生的龍頭,他手下那十多個精壯小夥子也已舉起了用大紅綢緞包裹得花團錦簇的龍身。隨著熱鬧氣氛高潮驟起,他猛地一聲呼哨,一擺手中高舉的龍頭,率領著一幫小夥子們旋風般地突入場中。隨之,一條碩長靚麗的舞龍便在地坪裏翩翩起舞了。那舞龍圍著場地不斷地旋轉騰挪,忽而高揚龍頭,忽而低垂龍尾,忽而疾走如飛,忽而徐行緩步,忽而昂揚起伏猶如波濤翻滾,忽而又騰空跳躍好似要一飛衝天,直上九霄,真是變幻萬千,令人目不暇接。
吳家衝的男女老少們都來看熱鬧了。他們攙著老人,帶著孩子,一個個伸長脖子,瞪大眼睛,摩肩接踵,相擁相挨,把整個地坪圍了個水泄不通。
吳懋川沒有出來。他講究身份,一般場合通常是不出來的。他抄著雙手,眯著眼睛,微露笑意,蹺著二郎腿,坐在內地坪裏大桂花樹下的太師椅上,隔著寬闊的大門,靜靜地瞧著外麵。他的六房妻妾分坐在他的旁邊,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風姿綽約。而他的數十個長隨、丫環、仆婦則站在他的身後,團團地圍著他和他的妻妾。薑耀榮要在他家玩“麒麟送子”套路的事,他也許不知道,也許知道而假裝不知道。這種瑣碎事,他向來是不大過問的。他生平喜歡做的事,一是生意買賣,二是和女人廝混。除了這兩樁事上心以外,其他的事他都是懶得管的。家裏的日常事務,包括日常銀錢開支、大小應酬,以及玩龍、唱戲之類的事情,他都全數交給管家長順了。
長順也姓吳,是吳懋川的遠房侄子,頗得吳懋川信任,平常替吳懋川辦事也很賣力氣。尤其是做壽、過年節、玩龍唱戲等場麵上的事,他更是格外盡心盡力。他和薑耀榮年紀差不多,兩個人的關係也非常好,都是麻將桌上缺一不可的戰將與好友,平時很說得來。估計在吳懋川家玩“麒麟送子”套路的事,薑耀榮和他商量過,所以他張羅得格外熱心周到。此刻,長順正領著幾個下人在大門口的東牆外空地上放鞭炮。他喊這喊那,跑上跑下,忙得十分起勁,大冷的天穿著單褂,居然還滿頭大汗。
由於要等薑耀榮抱孩子來,楊老倌有意拖延時間,把“麒麟送子”套路中的許多動作重複玩了好多遍。時間已經不短了,實在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周圍看熱鬧的人們會要說閑話的。楊老倌一邊焦急地掃眼場外,一邊將手中的龍頭左旋右擺,緩緩地低垂向下。這是進入最後高潮階段的暗示。隨著這一暗示,他手下的那十多個舉龍身的小夥子開始向場地中心靠攏,並逐步地把各自手中那根連著龍身的長木把伸向中間。漸漸地,所有的長木把都伸到中間一個共同的位置了,開始疊合在一起了。這時,長長的龍身不見了,一個類似蓮花寶座的圓形底座出現了。那圓形底座就是“麒麟”的背部。
“麒麟”的背部一旦形成,就必須趕緊把小孩子放上去。這是一個須臾也耽誤不得的關鍵動作,是“麒麟送子”套路的全部意義所在。但到了這個節骨眼上,薑耀榮卻還沒有把那個將要擔負重大使命的小孩子抱來。這一下,楊老倌傻眼了。他東看西看,左尋右找,心裏急得跟火燒起來了一樣,不由得破口大罵:“薑耀榮,你娘的X,死哪兒去啦?”
“別罵!別罵!我不是來了嘛!”楊老倌罵聲未落,薑耀榮突然一聲高喊,從人群中擠了過來。他手中抱著一個孩子。那孩子小胳膊小腿,滿臉稚嫩,睡眼惺忪,正是他剛剛一歲多的小兒子鶴卿。
“喲,你怎麽把你們家小鶴卿抱來了呀?”楊老倌顯然很吃驚,說話的聲調很高,語氣很急,臉上也滿是疑惑之色。
“怎麽?小鶴卿不行嗎?抱誰家的孩子不都是一樣啊?”薑耀榮一邊說,一邊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汗。
“抱誰家的孩子倒是都可以,但你們家的這孩子年齡實在太小啊,他能行嗎?”楊老倌依舊滿臉疑問。
“怎麽不行?楊老倌,你別嫌他小,他可老成,做這事準行。不信,你看!”薑耀榮說完,抱著小鶴卿就往“麒麟”的背上放。
但薑耀榮的牛皮吹大了。小鶴卿畢竟年齡太小,沒見過一點世麵,還真是不行。他的P股剛剛沾上“麒麟”的背部,那張小臉就有點要哭的模樣,一雙小手緊緊抓住薑耀榮的衣袖不肯放。薑耀榮一邊裝出笑模笑樣哄他,嘴裏不停地念叨著“乖乖聽話”,一邊用手使勁地掰他的小手。但他好不容易把小鶴卿的小手掰開了,小鶴卿卻一個跟頭從“麒麟”的背上栽下來了。隨即,“哇”地一聲,小鶴卿四腳朝天躺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一個極不吉利的壞兆頭終於釀成了,事起突然,滿場皆驚。李英蓮發瘋似地從人群中衝了過來,一邊從地上抱起孩子,一邊破口大罵薑耀榮:“你真是個沒屁眼的人,盡幹沒屁眼的事!我說孩子太小,做這事不行,你非不信,硬要把他抱過來。這下好了吧?你痛快了吧?這場麵看你怎麽收拾?瘟神!”
李英蓮抱著孩子正要走,薑耀榮卻一把抓住了她。“英蓮,別走啊,這事還沒完呐,哪能半途而廢呀!”薑耀榮吹胡子瞪眼睛地高聲嚷嚷。
“喔,還沒完,還要把孩子放‘麒麟’背上去?”李英蓮瞪著大眼,豎起眉毛,厲聲喝問。那樣子就像是要和薑耀榮打架。
“不放怎麽行!‘麒麟’的背上不坐孩子,那還能叫‘麒麟送子’嗎?”薑耀榮說著,伸手過來就要抱孩子。
“活祖宗!我喊你做活祖宗還不行嗎?你饒了小鶴卿吧!他太小,會嚇壞的!他可是咱們家的獨苗啊!他要是嚇壞了,成了小哈巴(愚蠢的人),咱們家可就徹底完了!”李英蓮的態度突然軟下來了,對著薑耀榮央求起來,話聲裏含著哭音。
“我也是沒辦法呀!套路玩到這份上了,能半途而廢嗎?真要是那樣,吳懋川還不把我活吞了?”薑耀榮哭喪著臉說。
李英蓮掃一眼四周,小聲說:“場上有的是孩子,你不會另找一個大些的?”
“另找一個?唔,”薑耀榮囁嚅道,“這、這局麵,誰家願意把孩子送過來呀?要——要不你去找找吧,行嗎?”
薑耀榮和李英蓮正在嘀嘀咕咕地商量,吳懋川邁著四方大步出來了。他戴著一頂呢絨瓜皮帽,穿著一襲黑底帶黃色圓圈花紋的緞麵長皮袍,提著一根鑲金嵌玉的紫檀文明棍,單手叉腰站在大門口,顯得威風凜凜。
“眾位父老鄉親,”吳懋川輕咳一聲,張眼四顧,一字一頓地說了起來,“我吳懋川子嗣艱難不假,亟盼生個一男半女也不假,但我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一生從不說假話、做假事!今天的事對各位說清,在我家玩‘麒麟送子’,我事先並不知情,沒有任何人跟我說起過!事情到這一步,捅出了這麽大的婁子,受害的是誰?是我吳懋川呀!我吳懋川一生仁義,沒做過對不起任何人的事情,沒想到今天這大年大節的時候卻在家門口受到了如此之大的損害,居然送我一個大不吉利!這不是要咒我斷子絕孫嗎?你們說說,我能平白無故地受這損害嗎?不能吧?長順,多拿幾把剪子來,去把那條龍給我剪碎了!”
龍被人用剪子剪碎,這對於玩龍的組織者和運作者來說,無疑是極大的恥辱。它意味著整個玩龍活動徹底失敗。在當地玩龍活動的曆史上,還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事情。如果今天真的出了這樣的事情,那可就是史無前例了,不僅薑家在當地的族望和信譽會一落千丈,而且楊老倌他們那些玩龍把式的名聲也會臭不可聞。因此,吳懋川一說要拿剪子剪龍,薑耀榮和楊老倌就急了。
楊老倌右手舉著龍頭,騰出左手來拽住薑耀榮的衣袖,結結巴巴地說:“薑、薑耀榮,這、這事是你、你做主的,與、與我無關!我、我本來是不、不同意玩‘麒、麒麟送子’的,你、你非逼著我、我們玩,結、結果出、出事了吧?這、這事我可是沒、沒責任,你、你得給大、大夥說清!”
“嗨,別急,”薑耀榮一跺腳,使勁把衣袖從楊老倌的手中拽了出來,“你、你急什麽嘛?這事長順知道,我跟他商量過的。你等等,我找他去,我這就找他去!”
薑耀榮正要去找吳長順,吳長順卻主動找他來了。
“耀榮,你這是怎麽回事?家主沒說要玩‘麒麟送子’啊,你要他們玩‘麒麟送子’幹什麽?”劉長順劈頭就問。
薑耀榮一愣,眼睛珠子瞪得老大,一腔怒火猛地從心頭升起,立馬大聲嚷嚷起來:“什、什麽?長順,你、你說什麽?這、這事你明明知道的啊!我、我跟你商量過的,你、你讓玩‘麒麟送子’的……”
“胡說!我什麽時候和你商量過這事呀?我什麽時候讓你玩‘麒麟送子’的呀?你他娘的胡說八道什麽呀,”吳長順使勁一揮手打斷薑耀榮的話,氣勢洶洶地吼道,“我一天到晚忙得滴溜亂轉,放屁都沒時間,哪有閑功夫跟你商量這種芝麻粒大的事?再說嘍,這事用得著我和你商量嗎?用不著呀!對不?到哪家玩龍,玩什麽套路,這是你們的權利,應該由你們看著辦呀,我們這些在人家裏跑下腿的能說上話嗎?好吧,退一萬步講,就算你跟我說過的,那你也要作古正經地好好準備呀,為什麽事先不找好合適的孩子,直到屎到P股門才把自家的小毛孩子抱來濫竽充數呢?那麽點兒大的小毛孩子能幹得了這事嗎?耀榮啊,我怎麽說你才好呢?你都四十多歲的人了,怎麽就那麽窩囊,沒一點能耐呢?這點屁大的事都幹不好,那你還能幹什麽?你自己說說,你還能幹什麽?”
薑耀榮哪裏是吳長順的對手!吳長順這麽短短的幾句話,就把薑耀榮那升到嗓子眼的一腔怒火硬生生地噎回去了。薑耀榮啞口無言了。他又氣又急,腦門上青筋外露,根根脹得鼓鼓的,就像是吸飽了鮮血的螞蟥。他瞪著眼,愣愣地盯著自己多年牌桌上的好友,就像是不認識似的。愣愣地盯了一會兒,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他習慣性地搓搓手,往肚子裏咽了一口唾沫,正想再跟吳長順辯駁幾句,卻見吳長順突然對他使起了眼色。
“我說得重了點,也是為你好。不大聲說幾句狠話,讓大家夥都聽見,今天這事你是過不去的,明白嗎?事情到這地步,說什麽都沒用了,你就別說了吧!今後有事,我還照顧你。咱們倆誰跟誰呀,我還不是為你好?”吳長順擠眉弄眼地說,嗓門壓得很低,語氣也很柔和,態度跟剛才有天壤之別,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
吳長順這幾句話,讓薑耀榮的心裏順氣了一些。薑耀榮靜下心來想了想,覺得吳長順說的沒錯,在眾目睽睽之下爭論是非曲直,不僅絲毫意思都沒有,搞得不好的話還會兩敗俱傷。他低頭不言聲了。
“還愣著幹什麽?快帶著玩龍的人走啊!”吳長順低聲說。
“走?我們能走嗎?懋、懋川大叔剛才不是說要、要拿剪子剪龍嘛!這、這龍難道不剪了嗎?”薑耀榮說。
“嗨呀,天底下還真有你這樣的蠢家夥,傻乎乎的,”吳長順一跺腳,眼睛、鼻子、嘴巴全都扯到了一起,滿臉皺皺巴巴,“他老人家那也就是說說而已,哪會真拿剪子剪龍呢!走吧!走吧!一切都有我呢,準保你沒事!”
吳長順一迭連聲地喊走,薑耀榮卻一動沒動。他站在那裏發愣,眼睛直直的,好像是在使勁地想什麽事。愣了一會兒,他突然一拍腦門,盯著吳長順說:“對了,還沒給包封呐!你答應了給個二百塊光洋大包封的!”
“包封?你這個呆子,”吳長順冷笑一聲,滿臉不屑一顧的神色,“都到這個地步了,你還想要包封?實話告訴你吧,我懋川叔沒讓你賠償損失,那就算你撿了個大便宜,明白嗎?這個時候你提出來要包封,他可就真的要拿剪子把龍剪碎了,你信不信?沒準他老人家還要拿大棍子抽你呢!還不快走,蠢家夥!”
吳長順把話說到這個地步,薑耀榮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隻得乖乖地走人了。他領著玩龍隊伍走出了劉懋川家的地坪。雖然龍還是那些龍,人還是那麽多,鑼鼓仍然在敲,隊伍依舊浩浩蕩蕩,但卻沒有了來的時候那種士氣高昂、熱鬧非凡的氣勢,多多少少有點打了敗仗之後偃旗息鼓的味道。
玩龍有接龍、送龍的講究。接龍的儀式主要是放鞭炮;送龍的儀式則不僅要大放鞭炮,而且還要給包封。
包封即紅包,是主家對玩龍隊伍的酬謝,通常也是有錢的人家對玩龍活動進行捐贈的主要方式。其數量沒有明確說法,主家完全根據自己的意願和家境情況隨意確定。主人家境好而又高興的時候,興許能給幾十塊、甚至數百塊銀元;而主人家境不大好或不大高興的時候,則也許僅僅拿幾個銅板打發了事。
由於曆來玩龍都有給包封的慣例,而其數量又可多可少,故玩龍活動的組織者或運作者就都特別重視和在意包封了。當然,他們重視和在意的,主要是有錢有勢的大家富戶給包封。大家富戶有錢,給得起大包封,誰不想從他們那裏發筆財呢!再說,大家富戶的影響力、號召力也大,隻要他們帶頭給了大包封,別的人家一般也都會紛紛效仿的。
吳懋川家一個銅板的包封都沒給,而且還沒放鞭炮送龍,這影響實在太壞了。從他家出來後,玩龍的隊伍無論走到哪裏都不順,不大不小的麻煩事接二連三地出個不停。而且,這些麻煩事差不多還都是在大家富戶出的。自然,出了麻煩事的這些大家富戶也都像吳懋川那樣,不僅嚷嚷著要拿剪子把龍剪碎,而且一個銅板的包封都不給。這一來,如同火上澆油,問題越發嚴重了。薑耀榮和他帶領的龐大玩龍隊伍,頃刻之間便經曆了冰火兩重天的待遇。他們無論到哪個村,無論到哪戶人家,鞭炮都放得少了,歡迎的笑臉不見了,後麵跟著看熱鬧的人也稀稀落落,剩下沒幾個了。有些人家原本想玩“麒麟送子”或“麻姑獻壽”等套路的,這會兒全都主動提出不玩了。有些人家本來已經準備好了包封的,這會兒也都悄悄地把包封拆開,把銀錢收起來,不打算給了。還有些人家做得更絕,甚至攔在大路上,公開提出不歡迎玩龍的隊伍進家了。
套路沒人玩了,包封沒人給了,好多人家都不歡迎玩龍的隊伍進家了,這龍還玩得下去嗎?終於,不死不活地拖到初八中午,玩龍的隊伍就不得不作鳥獸散了。薑耀榮原本說要玩半個月龍的,一直玩到正月十五元宵節,結果整整提前七天就結束了,而且還結束得無聲無息,人人沒精打采,心裏很不痛快。
最不痛快的,當然是薑耀榮。不過,他心裏不痛快,可不是因為玩龍活動遭到了失敗,丟了麵子。他這個人,失麵子是司空見慣的事,向來不大在乎。他心裏不痛快,主要還是因為包封拿得太少。他原本設想,通過組織這次玩龍活動,至少要拿到一百個以上的大包封,收獲一千五百塊以上的光洋。然而實際上,他拿到的大包封還不到十個,總共收到的光洋還不到一百塊。這數目實在太少了,太令人失望了。
組織玩龍、唱戲活動,薑耀榮花錢可真是海了去了。別的不說,單是置辦彩旗、擺龍、舞龍、大銅鑼和牛皮鼓,他就花了差不多四百塊光洋。請戲班子和玩龍把式,連付工錢帶送禮,費用也在四百塊光洋之上。另外,戲班子的名角們和玩龍的把式們,每天還要大魚大肉、好酒好煙款待,這筆費用也小不了,二百塊光洋打不住。此外,搭戲台要用材料,請臨時幫工要飯菜煙酒招待,這些雖都是零星支出,但加總在一起,數目也很可觀。他把前前後後的費用算了一下,總數超過了一千二百塊光洋。這一千二百塊光洋是要現銀支付的,差一分一厘都不行。然而,他在玩龍活動中收到的包封不足一百塊,各村各戶上交的均攤費也隻有四百來塊,全部收入加在一起,總共也就五百塊光洋。這五百塊光洋可遠遠抵不住費用啊,還差著七百塊光洋呢!
薑耀榮一夜之間便債台高築,背上了多達七百塊光洋的債務。七百塊光洋,那可不是小數目啊!按他自己的話說,是“把全家連人帶房子帶地帶笤帚簸箕都賣了也還不起”。他懵了,傻眼了,幹瞪著眼不知所措了。
玩龍的隊伍散了以後,戲班子也停演了,是那些名角們自動要求停演的。他們看到薑耀榮的收入情況不大妙,擔心他付不起工錢。
當戲班子的演員們和玩龍的把式們聚在一起,跑到薑耀榮家裏討要工錢時,薑耀榮連到石板塘投水自殺的心都有了。好在那些演員和玩龍把式也還通情達理,當時並沒有死逼著要,見他確實拿不出,也就走了。不過,他們臨走之前,卻甩下了一句話:“十八,最多十九,我們再來拿錢。薑耀榮,到時你如不給錢,那就別怪我們刨房拆屋了!”
演員和玩龍把式定下的最後日期是十八、十九,而今天卻已經是初九了,隻有不到十天的時間了。這短短的幾天時間裏,上哪裏去湊七百塊光洋呢?薑耀榮是一輩子不知道著急的人。田裏缺水了,禾苗幹得發蔫發黃了,他不著急。家裏沒米了,揭不開鍋了,孩子們餓得直哭,他不著急。哪怕家裏起大火了,房子都快燒沒了,眼看就要燒到自己的P股了,他沒準還要趴在床上伸三個懶腰呐!然而,今天他真的是著急了。他整天愁眉苦臉,不吃不喝,坐在屋裏生悶氣,見誰罵誰,逮什麽摔什麽,搞得家裏雞飛狗跳。
大人不高興,孩子們自然害怕。小啞巴、小駝背、小瞎子都悄悄地躲開了,成天不敢進家門。但小月娥沒有躲開。她知道爺老子疼她,有火也不會對她發。她端了一碗茶,輕輕地走進門,遞到薑耀榮手裏,小聲說:“爺老子,先喝碗茶吧!有事也不能不吃飯、不喝茶呀,對不?搞壞了身子怎麽辦?”
薑耀榮接過茶來,喝了一口,又把茶碗遞給了小月娥,輕聲說:“不喝了!你到外頭玩去吧,大人的事,你別瞎操心!”
“要我不操心怎麽可能呢?爺老子著急,我看著也著急呀!再說,著急的事情,多一個人幫著想不更好嗎?老話不是說‘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嘛!這事有你想,有娘想,再加上我也想,咱們三個人加在一起,不就成諸葛亮啦?”小月娥吐著清脆動聽的童音說,一對烏黑發亮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
“呃,呃,諸葛亮,諸葛亮,三個諸葛亮!”薑耀榮答非所問。他眼睛看著小月娥,心裏頭卻在想別的事。
“對了,爺老子,”小月娥忽然拉了拉薑耀榮的衣袖,“你有事不會找我叔叔商量商量嗎?他們家可是很有錢啊!鶴季和鶴羽對我說,他們連魚、肉、雞蛋都吃膩了。不成的話,咱們家就先找他們家借一點嘛!”
小月娥一句話,提醒了薑耀榮。他拔腿就去找薑耀典。薑耀典正在練字,桌上鋪著紙,手裏捏著筆。見薑耀榮進屋,他頭也沒抬,隻淡淡地甩下了兩句話:“哥,你就別開口了,省點唾沫星子吧!你的意思我明白,開口也沒用,我不會管的。這事是你一手造成的,與我毫無關係,我才不給你擦P股呢!”
薑耀典態度冷淡,話說得幹脆、絕情,很不中聽。薑耀榮氣上加氣,怒火中燒,但自知打嘴仗不是弟弟的對手,隻得咽口吐沫,悻悻然轉身出屋,往老父親的房裏走。
薑雲嶽剛喝過藥,正斜靠床頭坐著,半閉眼睛養神。他在床上躺了快半年了,病情時好時壞,反複極大。家裏的事情,全家人對他都是隻報喜不報憂的。所以,玩龍、唱戲中發生的好多事情,他都蒙在鼓裏,毫不知情。他還以為玩龍、唱戲一直是薑耀榮和薑耀典共同在管,兄弟兩個齊心協力,一切進展順利,萬事如意呐!過年這幾天,家裏人多熱鬧,又恰逢連日天晴,他心情好,這病也就日漸有起色了。戲台就搭在家門口,來往方便,外頭又暖和,能曬太陽,於是他每天都要人攙扶到戲台前坐一陣子,一邊看戲,一邊和鄉親們扯談。今天大晌午了,太陽升得老高了,卻還沒聽見玩龍、唱戲的鑼鼓聲。他覺得納悶,見薑耀榮進來了,兜頭便問:“耀榮,怎麽回事呀?都這時候了,戲怎麽還不開鑼呢?”
“嗨,昨天下午戲班子的人就都走了,還唱什麽戲呀!”薑耀榮低著頭,悶聲悶氣地說,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戲班子都走了?怎麽回事?快說!”薑雲嶽十分詫異。
見父親問得很急,薑耀榮連忙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出來,並重點講了講虧空七百光洋、戲班子和玩龍把式們元宵節後要來討債的情況。他這樣做的意圖很明顯,就是想讓父親拿點存貨出來解救燃眉之急。
玩龍唱戲搞砸了,這事大出意料之外,薑雲嶽氣得頭昏腦漲,七竅生煙。薑耀榮話還沒說完,他就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起來:蠢豬!就這點事都幹不好,還能幹什麽?奇怪啦,我怎麽會生出你這樣又蠢又笨的東西呢?去,給我把那個蠢豬叫來!
薑耀典很快就過來了。薑雲嶽不容他開口,兜頭便是一頓臭罵。薑耀典倒很冷靜,絲毫也不辯解。罵了一陣,薑雲嶽累了,倒在床上呼呼喘氣。這時,薑耀典開口了:“你老人家別著急,著急也沒用,是不?現如今最要緊的,是得趕緊籌錢應付戲班子和玩龍把式們節後討債。這筆錢籌不齊,到時還不了債,他們上房揭瓦,進屋刨磚,那可就麻煩了。”
“籌錢,籌錢,哼,”薑雲嶽鼻子裏哼了一聲,“錢從哪來呀?找老子要是吧?老子可告訴你們啊,別找老子要,老子一分錢都沒了!”
“不、不、不,我沒這意思,我沒這意思,”薑耀典雙手直搖,“別說你老人家沒錢嘍,你老人家就是有錢,這錢也不能找你老人家要啊!虧空完全是運作不善造成的,與你老人家毫無關係嘛,憑什麽要你老人家掏錢呢?誰造成的虧空誰負責,不能讓別人跟著吃虧,對不對?當然嘍,我也不會眼看著我哥有困難不管的。我也應該幫忙想想辦法,出出主意。其實,虧七百塊光洋也算不了什麽大事,稍稍動動腦筋,想想辦法,很快就能填補上的——”
“動腦筋,想辦法?哼,說得輕巧!”薑雲嶽憤憤不已,邊說邊翻白眼。
“你老人家以為我是隨便一說?嘿嘿,”薑耀典微微笑著,“實話告訴你老人家吧,我這話還真不是隨便說的,眼下就有個好主意呢。”
“什麽主意?快說!”薑雲嶽急問。
薑耀典伸手摸摸鼻子,不慌不忙地說:“最近從江西來了好幾撥熬樟腦的。他們到處買樟樹,就地熬樟腦,然後把樟腦運到城裏去賣,很掙錢。附近好幾個村子都把大樟樹賣給他們了,價錢還挺高。咱們何不也走這條路,把北邊山裏的那棵大樟樹賣了呢?”
“噢,這倒是條路,”薑雲嶽精神一震,翻身坐了起來,“你估摸一下看,咱們山裏的這棵大樟樹能賣多少錢?”
“對門田家衝那棵樟樹賣了七百塊光洋,何家山靳瘋子家的那棵樟樹賣了七百六十塊光洋。咱們家的這棵樟樹比他們的都大不少,價錢總不會比他們的低吧,對不?我估摸呀,賣八百塊光洋應該不成問題!商量得好的話,興許還能賣八百五十塊光洋呢!”
“哦,要是能賣八百以上的話,這事也就做得過了,”薑雲嶽抬起手,摸摸下巴磕,“那——你估摸估摸看,把那樹賣了,族裏人會不會反對呢?”
“反對個屁!你老人家是族長嘛,難道賣棵樹的權利都沒有?”
“話雖那麽說,但還是找個人商量一下好。要不,要不,”薑雲嶽沉吟,“要不把你雲溪叔請來,我跟他說說吧!”
“找他商量?哼,哼,”薑耀典鼻子裏連聲哼哼,“黃唧筒(黃鼠狼)找老麻鴨對親家母,能有好結果?笑話!”
“那你的意思是誰的商量都不打,直接就自己幹嘍?”
“當然嘍!找人商量,有那個必要嗎?那還不是脫褲子放屁呀?”
“好吧!那你現在就去找熬樟腦的人聯係吧。”
薑耀典手一揮,急忙打斷父親的話,斬釘截鐵地說:“不、不、不,這事讓我哥辦吧!明擺著,玩龍唱戲是他管的,債是他欠下的,還債也是他的事嘛,對不?”
“也好,就讓你哥辦,”薑雲嶽對薑耀典說。而後,他又立即回轉頭,盯著薑耀榮,“你現在就去找熬樟腦的人聯係吧,最好是今天就成交,今天就把錢拿到手!”
“好,我現在就去!”薑耀榮點頭答應。
李英蓮正坐在屋門口和朱春玲邊喝茶,邊聊天,見薑耀榮興衝衝地從門前走過,便連忙喊住,問道:“幹什麽去呀?”
“爺老子要我去找熬樟腦的!”
“找熬樟腦的?奇怪了,找他們幹什麽呀?”
“爺老子發話了,要把北邊山裏的那棵大樟樹賣了還債!”薑耀榮說。
“喲,那怕不行吧,”李英蓮神情一變,“那棵大樟樹可是咱們石板塘的風景樹呀!把它鋸掉了,咱們村的風水不就得受影響了嗎?”
“是呀,是呀,這樹不能鋸,”朱春玲連忙接下茬,“滿貞她娘家那個村原來也有一棵大樟樹,後來鋸掉了,結果整個村子都沒有一點看相了,簡直亂糟糟的。英蓮,你的意見對,風景樹是無論如何不能鋸的!”
“耀榮,你別去找熬樟腦的了!來、來、來,坐下聽我說,”李英蓮一把拽住薑耀榮,將他摁在椅子上坐下,“別說這樹不能鋸嘍,就是能賣能鋸,那也不能用來還這次玩龍唱戲的虧空呀!明擺著,這次玩龍唱戲的虧空是你一個人造成的,理應我們一家來還,怎麽能要全村全族跟著一起倒黴呢!這棵大樟樹是全村全族人人有份的,即便是能賣給熬樟腦的,得來的錢也應該全村各家各戶一起來分,不應該歸我們一家用來還債,明白不?”
薑耀榮愣住了,皺著眉頭叨嘮起來:“大樟樹不能賣,那、那、那這債怎麽還呢?”
“怎麽還?先找人借錢還了再說唄!”
“找人借錢?找誰借呀?英蓮,跟你說好了啊,我可是借不到錢喲!”
“你借不到,就我去借唄!大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朱春玲回到家裏,把薑雲嶽要賣大樟樹的事一說,三房的人都急了。薑雲穀、薑雲濤、薑雲溪當即來找薑雲嶽理論。他們都在氣頭上,話說得比較硬,紛紛大罵薑雲嶽是個貪得無厭的蛀蟲,專門做損公肥私的缺德事。結果,剛剛略有點好轉起色的薑雲嶽立馬病情加重,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了。薑雲嶽病情突然加重,薑耀榮大吃一驚,連忙緊趕慢趕地去請郎中。但郎中來了,卻也救不醒薑雲嶽。他方子都沒開,就甩手走了,臨走時留下了一句話:“人是肯定沒得救了,趕緊準備後事吧!”。
薑雲嶽死了,正月初十死的。他終於沒能跨過元宵節,而且是在病情見好的情況下突然死的。這屬於很不吉利,差不多要算是橫死了。為此,薑耀榮和薑耀典兩兄弟在父親的棺木前打起了口角官司。薑耀榮罵弟弟人麵獸心,陰險毒辣,故意算計他,全無手足之情、人倫之義,簡直豬狗不如。薑耀典罵得更凶更厲害,直接指責薑耀榮是活活氣死父親的凶犯,並揚言要集合全族的人商議懲罰,開祠堂打他的板子,除他的族籍。兄弟兩個越鬧越僵,終於徹底決裂了,成了冤家對頭。
薑雲嶽是正月十六出的殯。他的墳頭剛堆起來,薑耀榮和薑耀典兩兄弟又在墳頭前打了一架,鬧得不歡而散。
打完架回到家,薑耀榮突然想起後天就是戲班子演員們和玩龍把式們來要錢的日期,憂愁、煩惱立時湧上胸膛,滿肚子不痛快起來。李英蓮見他不痛快,忙安慰說:“別著急,我現在就回娘家借錢去吧,先把眼目前這道難關過了再說。”
當天下午,李英蓮就去娘家了。她從娘家借來了五百三十塊銀元。這筆錢可以還清大部分債務了,但還有一百八十塊銀元沒有著落。她正想再找景滿貞借一點,還沒來得及開口,景滿貞就送錢來了。她送來了一百六十塊銀元,說是家裏的閑錢,不著急用的,什麽時候有了什麽時候再還都沒關係。
手裏有了六百九十塊銀元了,隻差十塊就能還清全部債務了。薑耀榮和李英蓮都鬆了一口氣,覺得還債的那一關好過了。但沒想到,到了十八日還債時,還就是因為缺的這十塊銀元而引起了麻煩,差一點打場大架。
戲班子的演員們和玩龍的把式們來了後,薑耀榮就給他們分錢。他的原則是按先來後到的順序,先來的先分,後到的後分。結果分到最後時,一個姓劉的年輕把式沒拿到錢。當時他就火了,當胸薅住薑耀榮的脖領子破口大罵:“謔,別人的錢都給,三十、四十甚至五十的都給,唯獨老子的十塊銀元一文不給!薑耀榮,你他娘的什麽意思呀?欺負人是不是?老子是那麽好欺負的嗎?”
薑耀榮臉都嚇白了,像投降似地高舉著雙手往後退,嘴裏結結巴巴地嘟囔:“不、不是不給你,隻是遲一點,也、也就遲、遲一兩天——”
“遲一兩天?哼!不行!老子現在就要!”姓劉的年輕把式當胸一拳,打得薑耀榮一個趔趄,差點栽進茅房裏。
聽到打罵聲,李英蓮急急忙忙地從廚房裏跑過來了。她從地上扶起薑耀榮,白了一眼那姓劉的年輕把式說:“劉師傅,實在對不起,又讓你白跑一趟。不過你放心,你那十塊銀元,過兩三天,我就能給你。你也不用往我家跑了,我抽空親自給你送到家裏去,行嗎?”
“不行!老子現在就要!”姓劉的年輕把式橫眉怒目。
“喲,那就麻煩了!我家裏還真是一文沒有!劉師傅,鄉裏鄉親的,不看僧麵看佛麵,就通融一下好嗎?大後天,要不就後天吧,我親自給你送過去行嗎?”李英蓮說。
“別說了,拿錢來吧!拿錢來了,老子立馬走人,”姓劉的把式惡狠狠地說。他是個出了名的倔脾氣、急性子,“否則,老子刨房拆屋、砸鍋打碗之外,還要抱人!老子把你的孩子抱走幾個賣了,錢不就有了?”
“喲謔,你要抱人?那可太好了,我們家有的是人,”李英蓮神情一變,杏眼圓睜,說話的腔調、語氣又刁又狠。她朝著屋裏的孩子們大喊起來,“啞巴、駝背、小瞎子、小月娥,都給我往上衝,纏住他,讓他帶你們走,他要你們了!”
李英蓮話音剛落,小啞巴、小駝背、小瞎子、小月娥就都一窩蜂似地衝上去了,抱腰的抱腰,箍腿的箍腿,刹時間就把姓劉的把式纏得動彈不得了。
“你滑頭,把這些殘廢孩子給我幹什麽?我、我、我可不要他們,你快讓他們走開吧!”姓劉的把式邊使勁折騰,邊大喊大叫。
李英蓮雙眉倒豎,大喝道:“你又打人,又罵人,還說我滑頭!我怎麽滑頭了?不就是欠你十塊銀元嘛,答應了過幾天給你,你還要怎麽著?欺負我們家人老實,是嗎?瞎了你的狗眼!你剛才不是說要抱人嘛,怎麽這陣子又不要啦?”
“我、我不要這些殘廢孩子!我要你懷裏的那個!”姓劉的把式結結巴巴地說。
“噢,原來你要的是我們家鶴卿呀?那好呀,給你!”李英蓮把手中抱著的小鶴卿往姓劉的年輕把式懷裏一放,順手又照著小鶴卿的P股狠勁地擰了一把。
李英蓮的這一下擰得重,小鶴卿頓時腿腳亂蹬,哇哇大哭起來。他這一折騰,姓劉的把式更招架不住了,手忙腳亂,汗流浹背,異常狼狽。
折騰了一陣,姓劉的把式終於服輸了。他把小鶴卿放在地上,使勁掰開小啞巴、小駝背、小瞎子、小月娥的手,拔腿就往外跑。
姓劉的年輕把式跑了。望著他狼狽而逃的身影,薑耀榮十分開心。他笑著說:“這下好了,那十塊銀元可以不給他了!”
李英蓮從地上抱起小鶴卿,輕輕地拍了拍他,淡淡地說:“哪能那樣做呢?他也不容易呀!我再找滿貞和桂枝她們商量一下吧,看能不能湊出十塊銀元來。萬一不行的話,我就再跑一趟娘家。總之,兩三天內無論如何也要把他的錢還了!”
下午,李英蓮就從樊桂枝手中借來錢了。當天晚上,她就親自去姓劉的年輕把式家跑了一趟,把錢還給他了,話說得十分委婉。那姓劉的年輕把式見她親自登門送錢,不但沒再糾纏,反倒一個勁地表示感謝。就這樣,一場因十塊銀元而引起的糾紛煙消雲散。從此以後,兩家經常走動,關係越來越好,姓劉的年輕把式後來還多次主動到薑家來,幫助做那些需要力氣的田裏活。
債務還清了,一道難關挺過去了。然而,一道難關剛過,人還沒來得及輕鬆,另外兩道難關又緊跟著來了:薑雲嶽過世後一個月不到,薑老婆子也死了。而後又過了不到一個月,薑耀榮自己又病倒了。他得的病和他父親一樣,也是中風,天天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吃喝、屎尿都要人服侍。雖然他這病來得不如薑雲嶽那時重,但病程卻拖得格外長。從此,他在床上一躺便是好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