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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風依然很猛。黃塵滿天,黃沙滿天。那塵似凝在天幕上。那沙怪嘯著瘋,山就活了,在不易察覺的蠕蠕裏,埋了田,埋了地,埋了人煙。
灰兒已經習慣了這風。先前,它和父母在草原上,後來,就移到大漠裏了。大漠好,這個孤寂的世界裏,有人,但少;有槍,也少。不像別處,時不時,就會有一聲暴響,就會倒下一個夥伴。它當然不知道,人類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訂了一種叫“法律”的東西,把它的同類,劃歸到必須消滅的行列裏,殺它們的人,是英雄哩。英雄們騎了馬,舉了槍,乒兒乓兒,給灰兒造出了一段噩夢。
記得那時,草原上多吃草的野生動物,灰兒們打食容易,很少動牲畜。至多,出來幾匹偷嘴的敗類,咂幾口血。那禍,就是敗類們闖的。
真是噩夢呢。一想,灰兒的心就抖了。狼屍像地裏的麥捆子一樣擺著,瘮怪怪可怖。灰兒想不通,它很想問人:不錯,那敗類,是咂了你幾隻羊,可你算過沒?我們收拾了多少破壞草場的壞蛋呀。有了好草場,還怕養不出損失的幾隻牲口?
不想了。灰兒晃晃腦袋。跟那“人”,沒啥好計較的。
英雄多了,草原就熱鬧了,黃羊呀,青羊呀,老鼠呀,旱獺呀,就死命地生孩子,死命吃草,把翠綠吃成焦黃,把那草原,也吃成沙漠了。
但灰兒沒想到,這個叫沙漠的地方,也會有槍聲。那個死寂的夜裏,突突地暴起一聲充滿火藥味的巨響時,灰兒的天就塌了。那個可愛的孩子,忽然被一種叫“死”的怪物抱走了。
灰兒不知道死是啥?那是說不出感覺的可怕,是網一樣堅韌的恐懼,是陷阱似的黑洞。那聲巨響之前,它首先逃出了黑洞,還有丈夫,還有兩個娃兒。
娃兒們大了,到了熟悉生存環境、學習本領的時候了。每夜,它都領它們外出,教些招數,捕些獵物。它叮囑孩兒,不能去傷害一種長著兩條腿的直立動物。那是最可怕的動物,惹了,會有麻煩。這動物,還牧了些四條腿的動物,也惹不得。相反,還要保護自己窩旁方圓十裏內生靈們。因為,別的狼家族也可能會潛來,惹禍,栽贓。
灰兒教孩子捕獵的,是那些無主的生靈,比如黃羊,比如旱獺,比如羚羊,比如馬鹿……還有老鼠。吃這些,天經地義。但是,就像兩腳動物裏也有罪犯一樣,狼家族裏也有作奸犯科的壞蛋,會一個老鼠壞了一鍋湯。灰兒們隻好將它逐出群去,逐出自己的勢力範圍,以免它幹壞事,惹惱那種叫“人”的動物。
它們世世代代都遵循著一個規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這規則好。灰兒不希望人犯它,灰兒也不想犯人。灰兒隻想養大自己的娃兒。以前,灰兒養了幾窩。天卻不作美,老下雨。娃兒就出一種水豆豆,娃兒不知道叫麻疹,但麻疹卻知道娃兒,就沒一個活的。這一窩,還好,活了三個。隻遺憾,一個粘了眼皮,該睜的時候沒睜開,成瞎狼了。這病,和那水豆豆一樣,是狼的天敵病。一生下,娃兒都粘了眼皮,母親就邊祈禱,邊用那帶了倒鉤的舌頭舔。舔開了,就是好狼。舔不開,就是瞎狼。
瞎瞎就是隻瞎狼,那眼皮,長一塊了。灰灰心裏,就叫它瞎瞎。
這名兒難聽,但實在。狼是最實在的動物,不像人,總美化醜,比如,把死叫升天,把耍流氓叫風流。見了異性,明明想上床,還要說些莫名其妙的話。狼不,灰兒想公狼了,就長長地嗥一聲,音調兒溫柔些,纏綿些,意思是:我想公狼了,誰來和我遊窩?這“遊窩”,就同人類的“性交”了。不多時,就會有公狼尋了來,和它“遊窩”。瘸狼就是尋了來的。常聽公狼也那樣嗥叫,灰兒想了,也會循聲而去,“遊”上它一“窩”。灰兒從沒想過寫啥情書呀。明明心裏黑了,嘴上還白得發亮。這一招,狼最討厭。
瞎瞎就瞎瞎。
瞎瞎這名兒好,實在。灰兒愛起實在的名字,比如丈夫,就叫瘸狼。瘸就瘸呀,你本來就瘸,說不瘸,又不能把你短了的腿說長。當然,先前它叫狼王。灰兒不喜歡這名兒。明明是自吹自擂發高燒,可丈夫喜歡。你喜歡就叫你幾聲,叫你當回“王”,權當做回美夢吧。人類因為夢想而偉大,狼卻相反。因這夢想,多數是貪。一貪,就壞事了,比如這“狼王”,一“王”了,老和別的公狼打架。雖說你力大,猛,可老欺負弱的,就“王”了?明明是發高燒嘛。一發燒,就出事,某夜,它竟遊到羊圈門口,中了夾腦,咬斷了半截腿,才脫了身。
活該!
灰兒從此叫它瘸狼。丈夫發燒是丈夫的事。要是妻子也跟著發燒,不出事才怪呢?瘸狼就瘸狼。
灰兒可沒發過燒。丈夫“王”時,叫它當“後”。屁。老娘還不是那種淺碟子貨。老娘眼沒瞎,不能叫“瞎瞎”。腿沒瘸,不能叫“瘸狼”。可老娘也有自己的特點,比如毛色。雖說狼的毛色隨順環境:春天,草牙兒一發,狼也綠潮潮;秋天,莊稼黃了,狼也黃蒼蒼;冬天,漠黃草白,狼也灰楚楚。可跟別的狼比,老娘的毛色多灰,就叫“灰兒”吧。灰兒好,實在。不像那“王”呀“後”呀,一聽,就是個淺碟子自封的。
灰兒是賢妻良母,公認的善良,公認的冷靜。比如,“狼王”變成“瘸狼”後,又氣又急。狗急了,就跳牆。狼急了,就撲火。那火,不是尋常的火,而是槍裏噴出的火。你朝它開槍,它不躲,反倒朝你撲來,你一槍打死它,它一口也咬死你,同歸於盡。那“瘸狼”,真有撲火的心了,想去拚命。灰兒就勸:喲,是你自個兒不安分,沒安好心,怪人家幹啥?人家又沒說,來呀,王,這兒有夾腦哩。瘸狼就氣哼哼道,行了行了,少說兩句成不成?頭都聒麻了。老子當王那陣,你嘴夾得比水門還緊,生怕老子一腳蹬了你,跟那些美麗的母狼“遊窩”。現在,老子瘸了,你就整天嘮叨個不停,老子不去還不成?就沒去。
灰兒想,還是叫“瘸狼”好。叫“王”那陣,啥話都聽不進去。它比誰都聰明。人家一聲,頂你一萬聲。你嘴才張,人家一句話就把你噎死了。現在瘸了,腦子不燒了,心裏也有些空處了,也能聽進些話了。狼雖是那個狼,名頭兒一變,就大變樣了。
所以,灰兒給娃兒起名時盡量實在些。小的,叫瞎瞎;大的,叫大壯;二的,叫二壯。那瞎瞎,若不瞎,就叫小壯。可瞎了,就不壯了,叫瞎瞎吧。瘸狼雖瘸了,心卻不死,偏叫娃兒大王二王。你叫你的“王”去,老娘叫老娘的“壯”。娃兒,壯了最好。那“王”,有啥好呢?啥“王”,都不如“壯”娃兒好。
其實,瘸狼說歸說,也沒真想去尋事。那事兒,它也知道是活該。算了,一錘打個肚兒裏疼,自認倒黴。瘸狼也怕惹惱兩腳動物,叫人家跟了蹤來,乓乓幾槍,把自己一家子收拾了。有時想想,這兩腳動物,真是可惡。有本事,你徒了手來,跟老子摔個三五百跤。贏了,老子服你。可偏偏舉個燒火棍,老子們還沒反應呢,就叫你噴火咬了。老子惹不起,可躲得起。石頭大了轉著走。見了你,遠遠地避了,總成吧?
2
灰兒最疼瞎瞎,就像“人”的母親最疼殘廢兒子一樣。灰兒在瞎瞎身上用的心最多。大壯二壯,眼賊,餓了,一口就咬住奶頭。瞎瞎卻要摸索半天,還常叼住已叫大壯二壯吮成空皮袋的。灰兒就把大壯二壯扔到一邊,叫瞎瞎吃獨食。瞎瞎吮奶頭時很溫柔,怕弄疼媽媽。那抽絲似的快感令灰兒產生了異樣的溫柔。不像“壯”們,狼吞虎咽,才長出的奶牙老咬得灰兒疼。瞎瞎好。還是我的瞎瞎好。媽疼瞎瞎,瞎瞎也疼媽。閑時,灰兒就常舔瞎瞎的眼睛。明知,這眼皮已長住了。年齡越大,長得越牢,可還是要舔。開不開是天的事,舔不舔是媽的心。盡了媽的心,就隨它瞎眼的天吧。
瞎瞎弱,壯們老欺負它。大壯二壯已學會了各種招式,撲,咬,撕,吞……瞎瞎卻隻學會了走和吮。灰兒知道,要沒有同伴照顧,瞎瞎很難生存。要是瘸狼和自己死了,瞎瞎可能活不了多久。除非,“壯”們也像父母一樣待瞎瞎。灰兒就常教它們,但它們還小,不懂事,常騙瞎瞎上沙坡,一拱,瞎瞎就滾到沙窪裏了。第一次,瞎瞎嚎哭,灰兒就教訓了大壯二壯,口銜了,頭一掄,把他們扔出老遠;第二次,瞎瞎驚叫,灰兒就一頭,又一頭,把大壯二壯頂出老遠。第三次,瞎瞎卻笑了。瞎瞎的笑也像嚎,可裏麵透出的意思不一樣,兩腳動物有多少種話,瞎瞎就有多少種嚎。
瞎瞎漸漸習慣了沙漠生活,能上坡下窪,行走也快了。瞎瞎的聽覺格外好,能聽出百米外黃羊的輕微腳步,能聽聲辨出遠處老鼠的大小。瞎瞎的嗅覺也好,在天空還晴朗無比的時候,它就能嗅出次日的雨來,還能嗅出茫茫黃沙之中哪兒走過兔子?哪兒走過黃羊?哪兒有狐子出沒?這一點,“壯”們自虧不如。隻有瘸狼才可以媲美。瘸狼當初為“王”時,除身大力猛外,嗅覺最為靈敏,啥危險也能嗅出,因而得到了狼家族的一貫尊重。後來,瘸了。一頭更猛的狼叫“王”了。瘸狼就隻在心裏不安分地“王”幾次,過把幹癮。看來,瞎瞎繼承了瘸狼的嗅覺天分。
為增強瞎瞎的體質,灰兒常帶它外出。憑著超群的聽覺和嗅覺,瞎瞎偶爾也能撲隻黃老鼠。灰兒很高興,就也教它些本領。瞎瞎學時很艱難。除了那些與生俱來的本能外,別的,因為沒法模仿,它學得很慢。灰兒也不急,瘸狼和自己還是壯年,有的是時間教它。功到自然成。
在那個懸著月牙兒的夜裏,灰兒又帶著娃兒上路了。這次,是帶了娃兒去 熟悉水源。這種亮亮的、涼涼的液體,是越來越少了。幹渴已成為狼擺脫不了的噩夢。幸好有動物,幸好動物有血,幸好它們時時能捕到有血的動物。咂那血,就成為狼最美的享受。所有動物中,羊的血最好喝。那種帶著濃濃膻腥味的液體,叫灰兒們能感受到那種幸福的眩暈和迷醉。瘸狼老嚷喚著要去吆幾隻羊來。不成喲,那禍兒,能不惹,還是不惹的好。不是還有黃羊嗎?雖說那血,沒綿羊血那麽過癮。雖說黃羊蹄兒輕捷,逮起來費勁,常常是追個賊死也拔不到一根毛,但邀了同夥,想個法兒,時不時地,也能逮一隻。當然,一隻黃羊的血,總解不了奇異的渴,但養命總可以吧。
痛快地喝不到羊血,能痛快地喝一肚子水也成。可那液體,也稀罕了。那個沙窪裏,那個有兩腳動物住的地方,有個水槽。槽裏,時不時的,就有備用的水。現在,也稀罕了。灰兒去過幾次,幾次有水,幾次幹幹兒的。這兒,是附近唯一有水的地方。灰兒就帶了瞎瞎們,來熟悉地形。
瞎瞎最早聽到了移來的腳步聲,用爪子示意媽媽。灰兒也示意它:那是駱駝。駱駝是沙漠裏最善良的動物,但惹了它,也很是可怕。瘸狼就嚐過那可怕,還是它當“王”發燒的時候,帶了幾隻狼,去襲擊駱駝。駱駝口一張,濃濃的鹹鹹的胃液就糊了瘸狼一臉,叫灰兒惡心了好久。灰兒告訴瞎瞎,那是駱駝,別怕它,也別惹它。但記住,那是一種善良至極的動物。
灰兒想不到,善良至極的動物下,會伸出一個不善良的槍口。
3
這一場大風來得很凶,沙子都躥天上去了。時不時地,頂上就“嗖”地飛過一綹沙子,像箭,不知飛哪兒去了。散的,更多。風婆子的口袋裏放出多少風,風裏就能帶多少沙子。一粒粒沙子都成瘋螞蟻了,亂,打到皮毛上,隱隱作疼呢。臉上更不用說,叫沙鞭一抽,簡直是死疼了。雖說灰兒已習慣了這風天,但還是希望天晴。天晴了,動物們才出來。灰兒們才能捕到食,喝到血,才有了安全的果腹感。風一起,動物們不知躲哪兒去了。味兒呀,蹤兒呀,也全沒了,灰兒們就吃些儲下的肉。
儲肉時,灰兒們有自己獨特的儲法。它們不撈死動物,而是飽飽地吞了肉,由自己皮囊似的肚腹帶了來,到窩旁,刨個小坑,吐出,用沙蓋了,鼓個小堆。要是打不到食,餓極了,才吃幾嘴。狼知道維持自己的體能需要多少肉。在這種風天裏,它們不多吃,幾嘴就夠了。
灰兒吃了幾嘴肉,出了洞。
外麵,已黃沙滿天了。各種聲音亂叫,像千萬個野人在狂歡,一聽,毛骨悚然呢。灰兒怕,但怕歸怕,仍一頭紮進風沙裏了。因為,風裏有個聲音在長長地嚎,分明是瞎瞎的聲音呀!這些天,老這樣。明明知道瞎瞎死了。那聲暴響後,瞎瞎痛苦的扭動老在眼前晃,卻老聽到瞎瞎的嚎。它不信瞎瞎死了。那麽可愛的瞎瞎,那麽憨勢勢胖乎乎的瞎瞎怎麽會死?灰兒不相信。槍響後瞎瞎的那聲嚎叫老在心頭響,那是瞎瞎在叫媽媽。一想,灰兒的心就爛了。夜裏,它便到曠野裏嚎。那聲音,悲涼,悠長,把天地都戳通了,表達著一個母親的悲哀。老覺得,瞎瞎會憨憨地飄來,在它腹下滾,尋找屬於自己的奶頭。那奶頭,它不叫壯們吃,隻給瞎瞎留著。可那老脹著的奶頭,老提醒它:瞎瞎死了。
瞎瞎真死了嗎?那憨憨的瞎瞎真死了嗎?死是啥?死就是永遠見不著瞎瞎了?若是這樣,瞎瞎沒死。瞎瞎老在眼前晃呢。每天夜裏,瞎瞎就來了,見了媽,長長地嚎。灰兒也嚎,就醒了。醒了,瞎瞎仍在耳旁嚎,在心裏嚎,在風沙裏嚎。
瞧,此刻,那瞎瞎,正瑟縮在風沙裏,嘔嘔地哭呢。
灰兒長嚎一聲,朝瞎瞎奔去。那嚎,能撕裂天空,可一出口,就叫風沙帶走了,連個音絲兒也沒留下。
沙潑水似的打來,風一直灌進胸腔。耳旁仍在怪響,這怪響,淹了天,淹了地,但淹不了心,也淹不了心裏的瞎瞎。淹不了就好,灰兒不怕風,不怕沙,隻怕心裏的瞎瞎突地沒了。一沒了,瞎瞎就真死了。
那個可怖的夜後,灰兒堅決地不叫丈夫和壯們再去那個槍響的地方。灰兒不是兔子。兔子聽了槍響,逃出,過一會,還會回來看看是不是真有槍。當然有槍,獵人正舉了槍,瞄你呢。灰兒也不是黃羊。黃羊死了同伴,總要東嗅嗅,西嗅嗅,不忍離去,結果,就永遠陪同伴了。灰兒不。灰兒知道,習性,是要命的咒子。
灰兒堅決地帶丈夫和壯們逃出那個沙窪,堅決地不叫它們學黃羊和兔子。而且,灰兒理性上認定:瞎瞎死了。那股火,直溜溜鑽進了瞎瞎胸口。
灰兒長嚎一聲。噩夢呀。風沙像噩夢,但總有醒的時候。瞎瞎呢?風沙息了時,有瞎瞎不?太陽明了時,有瞎瞎不?這沙子全飛了,這大漠消失了,有瞎瞎不?沒了。瞎瞎沒了。瞎瞎,我的瞎瞎。這噩夢,醒不了了。
太陽在風沙裏縮成個白點了,不亮,冷冷清清地懸在風沙上麵,仿佛顫著,仿佛就要被風沙吹熄了。想來已到黃昏。天上有翻滾的黃煙,正攪拌似的滾,滾過來,便是更烈的風了。那風,會裹了沙,把天淹了,把那個亮點也吹熄。但灰兒卻不怕,明知道瞎瞎死了,卻總覺得瞎瞎在某個所在瑟縮著叫媽媽。前者是理智,後者是感情。後者總能戰勝前者。
那黃雲滾來了,近了,近了。一撥兒沙子打來,勁道奇猛,裹了灰兒身子。灰兒便不由自主地滾下陽窪了。風卷沙流,像泄洪,流下陽窪,差點淹了灰兒。
灰兒一骨碌翻起身,抖抖毛,抖去毛中的沙子。明知那是白抖,才抖去,又落了,還是抖抖。它真怕流沙埋了自己呢。這事兒,也出現過。某次大風裏,流沙埋了另一個狼家族的洞穴,把八匹狼埋成幹肉了。灰兒很害怕。
它順了風,躥上一個陰窪。陰窪裏沙上流,陽窪裏沙下流,順陰窪上,就不會被沙埋了。上了陰窪,灰兒連眼睛也睜不開了。這時,天空怕連空氣都沒了,全是沙子了。這鬼天氣,真是少見。灰兒頭朝南,背了風,叫沙鞭抽自己脊背去。那兒毛多,耐打,耐磨。不像麵部,許多地方沒毛,叫風沙擰成的鞭兒抽不了多久,便血糊糊了。
背了風,才睜開眼。灰兒便看到滾滾黃沙朝南去了,遮天蓋日的。去了哪兒?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去了人住的地方,把那兒的人煙擠了,繁殖出通天徹地的黃沙來。
但沒了人煙是人的事,灰兒懶得去管。灰兒隻管瞎瞎。隻要心裏有瞎瞎,隻要風裏有瞎瞎的長嚎,隻要瞎瞎在滿天飛沙的某個所在瑟縮,灰兒潑了命,也要去尋。
風到了最猛的時候,仿佛已無風了,隻有瘋的沙子。灰兒見到了一具幹屍,看樣子,是狐狸。沙漠裏常有這類幹屍,皮呀,肉呀,骨呀,都幹了,蟲兒也沒吃它。不像草原上,那動物屍體,很快就腐了,上麵趴滿白生生的蟲兒。不過,現在的草原也沙化了,成了一綹山,一綹沙,一綹戈壁,一綹似有草似無草的土地,動物一死,很快就被吸成了幹屍,你想生蟲,也生不了。
灰兒喜歡原來的草原。草茂盛了,動物多了,灰兒也犯不著去招惹人。隻有在實在打不到食,快要餓死的時候,才去襲擊一次家畜。但人總是愚蠢,瞎貓盯個死老鼠,總拿這一次當百次,不是乒兒乓兒用噴火的棍兒咬,就是下夾腦,放毒藥,灰兒們隻好進沙窩了。
灰兒到哪兒都成。在適應環境上,灰兒們是世界冠軍呢。雪山也成,森林也成,沼澤也成,大漠也成,雨雪也成,風沙也成,灰兒們總能設法活下來。瞧,這風沙裏,那兩腳動物,連個屁影兒也不見,灰兒卻仍在尋覓呢。
瞎瞎又叫了。一聽這聲音,灰兒便不怕變成幹屍了。苦命的瞎瞎,莫哭,媽不是正找你嗎?灰兒長嚎一聲,卻進了一嘴沙子。那潑水似的入口的沙子,怕是填喉管裏去了。
迷了眼,留條細細的縫兒,叫睫毛擋了沙,望去,仍黃黃一片,是茫茫的黃,徹天徹地的黃。那北邊天上,風沙還濃濃地滾呢,滾著濃煙,滾著褐黃,滾著死亡的氣息和死神的獰笑。看來,這風,一時半時的,停不了。停不了,由它去。灰兒想嚎,卻硬將嚎聲咽了,仄了身,逆了風,費力地跑起來。它已順風跑了許久,再跑,就到天邊了。逆風一跑,沙打在鼻臉上,死疼。明知道,這風沙絞成的鞭子,抽不了幾下,就能抽去臉上的毛,抽出血來,但也顧不了它。
那呻吟,又在風裏遊曳了,很弱,很輕。這是幾天來耳中心中老響的呻吟,是受了委屈的瞎瞎獨有的嗲聲。瞎瞎嗲起來多鼻音,哼哼嚀嚀,像羽毛在心上搔。不像大壯二壯,多用喉音,跟那瘸狼一個腔調。還是我的瞎瞎好。瞎瞎的好是與生俱來的,還是個小毛團的時候,灰兒就覺得與瞎瞎有種貼心貼肺的默契。瞎瞎,我的瞎瞎。灰兒的心抽搐著,仍眯了眼,仍留了細細的縫,仍用睫毛擋了沙粒,望去。那黃沙滾滾的不遠處,果然有個大柴棵。瞎瞎,正在下麵長聲地叫呢。
瞎瞎,我的瞎瞎。灰兒撲過去,強勁的風後拽它身子。沙鞭越加凶猛地抽打。它鼻腔酸了,像要流淚,說不清是沙抽的,還是激動所致。
憋了氣,用足勁,逆風去。瞎瞎近了。瞎瞎笑了。瞎瞎叫媽媽了。瞎瞎撲了出來。
灰兒這才發現,那“瞎瞎”,原來是一隻碩大的灰兔。
灰兔驚叫幾聲,逆風跑去,速度並不快,幾下就能撲倒它,但灰兒卻失了魂似的,呆癡了。灰兔在風沙中一下下跳著,遠去了。
“看在瞎瞎麵上,饒了你吧。”
灰兔消失了許久,灰兒才回過神來。這時,它才感到一陣奇異的餓,想來腹內的那點兒肉早沒了。灰兒頭暈眼花了。
4
那聲槍響後的某夜,灰兒和瘸狼又到了那個沙窪。那夜沒風,很黑。雖然黑不黑對灰兒們來說無所謂,但灰兒還是希望夜黑些好。灰兒們有夜眼,夜裏視物,如同白晝。那兩腳動物卻不然。天黑了,他們就是瞎子,舉了那噴火的棍兒,也沒個準頭。灰兒安頓了大壯二壯,帶了瘸狼,去那窪地。
說那“帶”字,是因為瘸狼身懶,不想去。灰兒硬叫它去。天下的公的都不長心,瘸狼也不例外。瞎瞎死了,它竟沒事似的,照吃,照睡。瘸狼很少像灰兒那樣嚎瞎瞎,但卻有顆複仇的心,不僅僅為瞎瞎,還為自己。那“瘸”,是印在心頭的恥辱,是無法痊憊的傷口。灰兒知道,受過傷的狼都這樣,格外凶殘。
進了那沙窪,瘸狼嗅出,瞎瞎死了。瘸狼嗅不出一點活瞎瞎的氣息,便認定它死了。那夜,瘸狼還嗅出無火藥味,無夾腦獨有的鐵腥味,無危險的氣息。前兩者,灰兒也能嗅出。嗅那氣息,卻是瘸狼的本事。那是一種超群的直感。
那夜無殺氣。
灰兒用了很大的氣力,才忍住了時時想噴出的長嚎。瘸狼一斷定瞎瞎死了,灰兒就想嚎,想發出那撕裂天空的長嚎,來哭瞎瞎。當然,它更想報仇。一想到可憐的瞎瞎,它就想毀滅一切。
瘸狼咬斷了柵欄上的皮帶,吆出了羊。它用牙齒咬了“頭羊”的耳朵,用尾巴使勁趕它。那羊就沒命地跑。灰兒到圈裏一唬,一群羊就跟“頭羊”跑了。
那夜很靜,沒有人聲。羊蹄沙沙似雨聲。沙地好,若在硬地上,那幾百隻蹄兒,能弄出好大的聲響呢。沙地上,就隻有沙沙了。夜又吸了沙沙聲,幾十步外,連個音絲兒也聽不見了。
那“頭羊”好大。好大的身坯,好長的角,怪不得是“頭羊”。和同類抵起仗來,定然很厲害,可狼一吆,就成乖孩子了。這隻能證明羊是欺軟怕硬的動物。灰兒不管這些。灰兒隻想為瞎瞎報仇。那麽好的瞎瞎,叫人“砰”地一下,就再也見不著了。灰兒好傷心。灰兒也想叫兩腳動物傷心。
到另一個沙窪,瘸狼撲倒了“頭羊”,咬了它喉管,許久不動。灰兒知道它在咂血。灰兒也愛咂血,也愛咂那腥腥的、膩膩的、滑滑的血。那血過癮,咂一陣,就有種熏熏的醉意了。羊們都擠成一團,縮在沙窪裏,看“頭羊”四蹄的抽動。那蹄兒,初時還蹬得凶,蹬起一股股黃沙。漸漸地,慢了,一下,又一下,停了。
羊蹄的蠕動,叫灰兒想起了瞎瞎。瞎瞎沒蹄兒,可有爪兒。槍響後,那爪兒,也這樣一下下抽。於是,灰兒的心也抽了。它低嚎一聲。
瘸狼吸了滿肚子的羊血,便醉了。它過足了癮似的吧咂著嘴,喉間咕嚕一聲,示意灰兒也咂。
一個黑丸,忽然射來,裹一股殺氣。灰兒嗅出,來的,是人類養的狗中最可怕的那種。
灰兒不怕尋常的狗。對那些占了人勢才吠個不停的玩意兒,灰兒不屑理它。以前,灰兒老和它們相遇。遠遠撲來時,它們氣勢洶洶,吞天吐地。一近,聲也低了,速也低了,氣也沒了。灰兒唬一聲,它們便哀叫著,躲出老遠。再撲,再吠,再由氣勢洶洶到退避三舍。老這樣。灰兒也懶得唬它了。
但灰兒卻怕這種裹帶了殺氣的狗。這狗高,大,胖,猛。它身大,能和老虎摔跤;力猛,敢和黑熊纏鬥,而且勢重力沉,招招直指要害,很是可怖。
那黑影近了,看得出,它脖中還帶了卡子,那牛皮上的鐵釘隱隱可見。這樣,它可以攻你咽喉,你卻難襲它要害。灰兒們是直脖子,轉動不靈。狗卻靈敏,那一口利齒,能朝各個方向出擊,便占了大便宜。
灰兒的父親,就傷在這類狗的手中。那狗,瘋了似的追來,與父親並齊了,邊跑,邊擰了脖子,用卡子一下下紮,紮出許多冒血的洞兒。後來,洞兒化膿,腐爛,把父親爛死了。
聽得那狗低哮一聲,悶雷似的。灰兒忽然怯了。那瘸狼,也無往常的跋扈了。
這狗,明顯帶著逼人的殺氣。
殺氣是啥?不知道。但灰兒能感覺到。同是人,獵人有殺氣,牧人沒有。在黑壓壓一群人中,灰兒一下就能覺出誰是獵人。獵人可以隱了槍,隱了凶相,但隱不了殺氣。有時,殺氣會告訴狼的直覺:快跑,獵人來了。
這狗的殺氣,比尋常獵人的都重。那樣子,仿佛是沙漠之王呢,望兩匹狼,竟似望兩隻兔子。灰兒明明知道,它和瘸狼鬥一隻狗,敗的可能性不大。可怪的是,偏偏無鬥誌。
那狗也不撲來。它蹲立著,隻在喉間咕嚕,仿佛說:“去吧,別再傷羊,老子就饒了你。”那樣子,分明不把對手放在眼裏。灰兒心虛了。它看到了隱在它後麵的人。一想到幼小的壯們,它越加心虛,就拱拱瘸狼,示意它撤退。灰兒不知道,瘸狼早想溜了,飲了一肚子羊血,它醉了,沒一點氣力了,一離開沙窪,瘸狼就步兒蹣跚了。
怪的是,那殺氣,一直滲灰兒心裏了。它甚至想,算了,一羊抵一狼,一命還一命,就此算了吧。不然,惹惱那兩腳畜生,又傷害大壯二壯呢。
若不是又一個狼家族遭受了滅頂之災,灰兒也許真“算了”。
在公狼豁耳朵的長嚎聲裏,灰兒們趕了去。這是規矩。那長嚎,是呼喚同類的訊號。若聞聲不去,便成不齒於狼類的狗屎堆了。這豁耳朵,也是匹厲害的狼,那缺耳,是爭“王”位時,叫瘸狼咬的。但它並沒記仇,有事了,就長嚎;聽到呼喚,也去接應。公狼是真正的大丈夫哩,恩怨一揮手,不像兩腳動物,麵裏是是是,背後動刀子。
灰兒們聞聲趕到時,豁耳朵仍在一個血肉模糊的肉體前長嚎。這肉體,曾是它的妻子,後來,叫人剝了皮,就成赤條條的肉了。另一處,還有兩個小的。瘸狼們很快便吞了那三團曾是生命的肉。吞了好,自己的腹肚,是親人最好的棺材。在胃液的幫助下,死者就和自己融為一體,永不分離。高貴的狼屍,豈能叫其他動物吞食?
又一筆血債。
複仇是必然的。
灰兒知道,複仇是最好的保護。這也是祖宗傳下的規矩,人不犯你,你就守了戒,封了口,不動他的牲畜。人若傷了你,你必須狠狠還擊,叫那兩腳動物從靈魂深處戰栗。血債,要用血來償。隻有這樣,他們才不敢輕易惹你。
那夜,豁耳朵公狼循著妻子和孩子皮毛上的熟悉氣味,來到了灰兒熟悉的那個沙窪。瘸狼和灰兒遠遠尾隨了。它們不敢太近。那噴火的棍兒,它們是領教過的。它們不敢進攻。它們隻能偷襲。
夜很靜。風的蠕動溫柔極了。灰兒有些緊張。在這一點兒,它不如瘸狼。瘸狼經得陣仗多,心硬,膽兒壯。灰兒卻總是怯。雖說那怯,時時叫複仇欲望淹了,但淹了的怯仍是怯,心因之虛了。
一進沙窪,灰兒就聞出一股濃烈的火藥味。它差點要退縮了。那是它最怕的味兒。但瘸狼卻辨出,這是熟火藥味,就是放槍後的火藥味,而不是生火藥味。這味兒,隻意味著開過槍,而不是有槍候它們。瘸狼示意它,別怕。但它們掉遠了些,叫豁耳朵打頭陣。即使有槍瞄著,先中的,也是豁耳朵。
豁耳朵在稠糊的夜色裏遊了過去,遊向羊圈,開了圈門。遙遙地,灰兒聽到“忽愣愣”的聲音,這是羊“驚”了。灰兒知道,豁耳朵在撲羊。這時,羊的習慣仍是擠成一團,一團雲似的,滾過來,滾過去。撲不散它,狼不好下口。最先死的,便是那個被撲出群的。這羊一死,別的就嚇破膽了,就不太費力了。
那羊“驚”的聲音,遠遠聽來,依然很大,像無數鳥兒在飛,怕是要驚醒牧人了。灰兒心跳得凶,駐足豎耳。若有動靜,它立馬就會出老遠。這不是不講義氣或是膽小,而是生存智慧,犯不著無謂的犧牲。在凶殘狡猾的兩腳動物麵前,任何疏忽,都可能送命。命隻有一次,失去了,永不再來。一想到命,灰兒的心抽了一下。它的命,隻有一次。瞎瞎的命,也一次,失去了,就像消散的雲煙,再也找不回來了。瞎瞎,我的瞎瞎,你還沒活出個名堂呢。
一種熟悉的氣味襲來,灰兒馬上燥熱了。這是瞎瞎獨有的氣味。大壯,二壯,瞎瞎,各有各的性子,也各有各的味兒。瞎瞎的味兒最濃。自那個恐怖之夜後,那味兒時不時就飄進灰兒鼻腔。不,不是鼻腔,是心裏。初時,灰兒一陣激動,就去尋。後來才發現,那是虛味兒,不是實味兒。虛味兒印在心裏,不經意間,才能聞到,再細嗅,卻沒了。
可這次,是實味兒,再嗅,仍有。幾次後,灰兒斷定,那是實味兒。
那味兒,從羊圈方向飄來。
羊圈裏已靜了,沒有鳥飛聲了。豁耳朵肯定逮了一隻,正咂血。別的羊,便睜了瓷白的眼,木木地看,身子不易覺察地抖。羊的意誌,就這樣被摧毀了。然後,它們就不會像開始那樣掙紮了。
灰兒撲進羊圈。瞎瞎的味兒越加濃烈,地上有,羊身上有,羊嘴裏有。但有的隻是味兒,並沒瞎瞎。灰兒於是認定,羊吃了瞎瞎。
一串長嚎差點迸出灰兒口腔了。它用了很大的勁才咽下了它。瞎瞎,我苦命的瞎瞎。眼淚蒙了灰兒的眼。若不是怕驚醒獵人和牧人,它會用嚎聲撕裂天空的。
瘸狼撲入羊圈,開始了瘋狂的殺戮。顯然,它也發現,瞎瞎,正葬在羊們的腹裏。
這是真正的殺戮。不是獵殺,是殺戮。殺戮,為複仇。獵殺,為生存。後者,獵到果腹者就成咧。前者,要叫仇家感到靈魂深處的劇痛。
瘸狼一口血也不咂,它咬斷一個喉管,扔一旁;再咬,再扔。瞬息間,白白的一地羊屍了。豁耳朵也不再咂血,也開始了瘋狂的殺戮。前日,兩腳動物殺了它的妻兒。此刻,它報仇來了。
灰兒的心卻被濃濃的淚淹了,想長嚎,出不得聲。它就在心裏嚎,心在嚎聲裏抽搐。身子很軟,像飲足了羊血一樣。
許久,灰兒才回過神來。地上,已白茫茫一片羊屍了。剩下的那些,擠在一起。它們已被嚇呆了,不再跑動,隻本能地伸了脖子,隨你咬吧。
洞裏忽然有了動靜。
瘸狼第一個出羊圈,逃之夭夭了。它當然知道,那棍兒噴出的火,比它的腿快,稍遲些,就不會有機會了。豁耳朵隨後逃出。灰兒怔了一怔,也出圈去。
老遠,灰兒才聽到狼嚎似的人叫。
5
閑風怕日落。日頭爺從山頂滑到西邊時,風住了。風沙沒了,空中仍有纖塵,蔽了天,把一切弄模糊了。這是風後獨有的天氣。那蔽日的黃,好多天才散。除非來一場雨,隻片刻,便能洗出遍天的明淨來。
灰兒逮隻老鼠,吃了,壓壓饑。灰兒不喜歡老鼠的肉味。那味,怪怪的,說不清是土味,還是啥味,倒胃口,老叫灰兒想起老鼠的不洗澡來。隻有在逮不到黃羊,或石羊,或青羊時,灰兒才吃老鼠。逮個大些的,閉眼吃了,壓饑。瘸狼可不,見了耗子,一口一個,腹內怕成鼠窩了。瘸狼食量大,老嚷餓,不像灰兒,幾嘴肉,就夠一天的花銷。灰兒喜歡吃黃羊肉。那肉,精,嫩,想想,都流口水。當然,比黃羊肉好吃的,是那羊血,不是野羊,是牧人的羊。野羊老跑,消盡了脂肪。牧人的羊血裏,多脂,膻膻的,滑滑的,糊糊的,想想都醉,別說飲了。
灰兒流口水了。一想羊血,就這樣。它拌幾下嘴,磕幾下牙,長嚎一聲。因為風息了,嚎聲了個遠。
夜漸漸來了。灰兒喜歡夜,但也不怕晝。它不像狐子,一見太陽,頭就疼;可仍喜歡夜。夜好,夜裏靜,好多東西都在夜裏活動,狐子呀,旱獺呀,老鼠呀——想到老鼠,灰兒的心裏陰了一下。對這東西,它咋也喜歡不起來。那醜醜的樣子,那土腥腥的肉,那怪怪的氣味,總叫灰兒別扭。不過,大壯二壯喜歡。這一點上,它們也像瘸狼。它們就是在撲老鼠時學會了捕獵。想到“捕獵”,灰兒笑了。灰兒的笑是喉間的咕嚕,很低……那也算捕獵?那肉乎乎的小玩意兒,跑不快,又沒尖牙利爪,一爪拍去,就翻白眼了。不像黃羊,會跑。那跑,又是怎樣的快呀!那蹄兒,仿佛踩的不是沙,而是彈簧,嗖——,一大截,比風還快。它還會用後蹄踢。一次,灰兒叫那蹄兒“掃”了一下,就是一道血口。若叫踢腹上,還不破膛?還有羚羊,那跑,怕是比黃羊還快哩,尤其那角,刺刀似的,追急了,扭了頭,那角就“嗖”地刺來了。豁耳朵的那個母狼,就叫羚羊破過膛,懸乎乎死掉……這才叫“捕獵”呢。大壯二壯的逮老鼠,隻能叫“玩”。
玩也好。雖說大壯二壯多瘸狼的壞毛病,可總是娘肚裏掉下的,十指連心哩。哪個也扯灰兒的心肺。愛玩了,就玩去,就當你們“捕獵”,總成吧?
想到大壯二壯,灰兒又想起瞎瞎。一想瞎瞎,心又抽搐了。這瞎瞎,成灰兒心上的傷口了,稍一碰,就鑽心的疼,就覺得天也灰了。即便是黃塵滿天,灰兒也覺得天灰了。那灰,醃透心了,它就覺得沒活頭了。怪,沒瞎瞎,還有大壯二壯呢,為啥就沒活頭了?不知道。反正真覺得沒意思活了。
灰兒又長嚎一聲。
空氣潮了,氣流涼了。灰兒望望天空,天上有一疙瘩一疙瘩的黑雲。天雖黑,灰兒卻能辨出比天更黑的雲來。而且,那是積雨雲,怕是要下雨了。對瞎瞎的思念,遲鈍了灰兒的直感。那風沙一攪,更把心頭的清明攪沒了。要不然,灰兒能提前知道何時下雨的。那雨,若測來大了,就多打點食。若小了,也不必打亂規律了。不過,那雨呀雪呀,灰兒以前並不懼。一生了那些要債鬼娃兒,灰兒就得多留心:窩要安在高處,別叫雨淹了;要選幹燥處,太濕了,會惹來麻疹。
狐子也怕麻疹,一下雨,母狐就會給老天爺磕頭,求它少下些雨。下多了,娃兒就叫麻疹出死了。灰兒見過幾個磕頭的狐兒,但沒進攻,一來它正飽著;二來,嫌那肉臭;三則,它也希望天少下點雨。那麽,你磕頭吧,應了,也好;不應,老娘也不給你工錢。
灰兒從不拜天。它不是不信它,而是不怕它。它隻是嚎,伸長了脖子,口朝了天,用聲音長長地刺了去,不多久,天就裂了,就露出笑眯眯的日頭爺來。不過,有時,嚎聲也刺不破厚臉的天,它總是板個臉,不露個笑臉兒,或是刺疼了,天的淚就淋漓個不停。那雨下呀,下呀,再下呀,狼娃兒就會出一種紅豆豆。灰兒的幾窩孩子,就是叫紅豆豆出死的。所以,它才格外疼瞎瞎。
瞎瞎,我的瞎瞎。
這瞎瞎,成心上的刺了,不經意撞一下,心就哆嗦。
6
那雨,終究是落了,先有把亮亮的刀子在天上利利地劃一下,一團雲就炸了。那聲音,好大,灰兒覺得地皮兒都動了。它打個哆嗦,一溜風往窩裏去了。那雨點兒,卻也攆來了。蹄瓣兒大的雨點兒,稀稀地落。
沒了風,行來,就不費力了。不多久,就到洞口。大壯二壯守在洞口,望外麵。一見灰兒,就歡快地迎了來,用頭在它下咕嚅。灰兒這才覺出奶子很脹。怪。行了這麽長路,咋沒覺出奶子的脹來?莫非,那風沙進腦子了?
一種輕鬆的被吮吸的快感從奶頭蕩向全身。灰兒感到了母親才有的那種幸福的眩暈。大壯二壯雖會捕食了,卻愛咂媽的奶頭。它們這時的吮吸,已不是為了充饑,而是一種撒嬌方式。灰兒很是幸福,就進了洞,半眯了眼,任大壯二壯咂去。在風沙裏折騰了許久,它有些累了,不覺間便迷糊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炸雷,把灰兒驚醒了。洞外,已是瓢潑大雨了。閃電時時撕開夜,把徹天徹地的水簾照給人看。沙上都汪水了。那沙,雖也滲得快,但擋不了水的潑。沙麵上盡是水泡兒。
瘸狼也伏在洞口,看那雨。洞口在一個崖頭上。這洞裏,住過獾豬,後來,瘸狼請它們住進了肚子。這地方好,高,避風,但北麵的沙嶺正在移來,一寸寸,一尺尺,遲早會淹了崖頭。灰兒們必須在它到來之前,再找個新窩。
崖上有水珠兒落下,滴在毛皮上,灰兒聞到一股土腥味。這味兒,加上孩子們的味兒,自己和瘸狼的味兒,還有黃羊的碎毛片味兒,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味兒,構成了“家”的味兒。平日,一進窩,灰兒就暖融融了。可今日,總覺少了種味兒,總叫它心神不寧。想了許久,才記起,窩裏缺的,是瞎瞎的味兒。
瞎瞎,我的瞎瞎。
雨劈嚦啪啦地叫。瘸狼低嗥一聲,聽不出是讚歎還是驚奇。這是個沒心肝的家夥,瞎瞎死了,卻像沒事一樣。聽說,公狼都這樣?不見得。那豁耳朵就比瘸狼有情義些,老婆孩子叫人剝了皮,它那陣長嚎,連天都叫嚎裂了呢。對了,這雨,莫非就是裂了的天漏下來的?
灰兒望望洞外。那雨,一時半時的,怕停不了。停不了就停不了吧。那天,瘸狼帶了一肚子肉來,吐出,埋在洞旁的沙裏,少些吃,能吃幾頓的,餓不死。
可灰兒卻總是心神不寧。
7
那股熟悉的味兒又從心裏冒出了。是瞎瞎的。又是虛味兒。這味兒,不經意間,就從心裏溢出了。一著意,卻不見了。老這樣。以前,瘸狼“王”時,從不光顧灰兒。灰兒寂寞時,也和一個公狼“遊”過“窩”。那狼臭,幾個月了,那臭味時時飄進心裏。雖是虛的,可一嗅見,身子就騰地熱了,就想再“遊”它一“窩”。瞎瞎這味兒也一樣,隻是另一種刺激,一襲來,灰兒的心就噎了,雖是個虛味兒,噎卻是實的。
瞎瞎,我的瞎瞎。
雨斜織著,意味著起風了。風聲一大,沙窪裏就嘔嘔了,像千百隻狼在嚎。經了一天風沙,心和耳朵都叫那風呀沙呀填滿了,聒噪得有些煩。這雨中的風聲一起,灰兒就惱怒地站起來。這時,瞎瞎那熟悉的氣味再次襲來。同時,它聽到了風雨中瞎瞎的嚎哭。
那是瞎瞎獨有的嚎哭。有時獨自玩,離窩稍遠點,迷了路,瞎瞎就那麽無助地嚎,邊呻吟,邊傾訴,邊扯長了嗓門,幽幽地嚎。灰兒最怕聽瞎瞎的嚎,一聽,心就碎了。瞎瞎,我的瞎瞎。
灰兒一頭紮進了風雨裏。聽得瘸狼驚愕地嚎叫了一聲。
滾!你個沒心肝的瘸貨。
風雨撲麵打來。那雨點密,大,是典型的暴雨。灰兒的皮毛很快濕了,但灰兒不怕,相較於風沙,雨好受多了。
瞎瞎仍在前方呻吟,在傾訴般幽幽地哭。一道閃電劈來,照亮前方的水簾。那風雨,密密地織了,把天和地扯在一處了。那水簾一直遠去,遠去,遠到天邊了。或是沒有了遠處,把遠近也像天地那樣扯一起了。聽得見瞎瞎的嚎,也嗅得出瞎瞎的味兒——怪?這味兒仿佛“實”了,一聳鼻,就撲鼻地濃——可是看不到瞎瞎。瞎瞎叫水淹了。瞎瞎在雨裏無助地哭呢。瞎瞎縮在某個所在哭媽媽呢。一定是這樣。灰兒鼻腔酸了,熱熱的液體湧出眼眶,和雨水交織在一起。
灰兒朝有瞎瞎的所在死命去。瞎兒在哪兒?哪兒都有瞎瞎,灰兒就哪兒也。叫那電閃吧,叫那雨潑吧,叫那風叫吧,灰兒心裏有瞎瞎,就啥也不怕。瞎瞎,別怕,瞧,媽來了。
一團紅紅的火球從雲裏落下,在大漠上滾來滾去,發出震耳的轟鳴和刺鼻的怪味。這火球,不多見,駭死人哩。灰兒駐足了,心跳得凶。怪,它總怕那怪怪的火。說不清這亂跑的火是啥?但可是肯定的是,它若滾了來,定能燒了自己毛皮,把身子炸成碎片。可別炸著瞎瞎呀,你個壞火。你是啥?是雷神爺的眼珠子嗎?還是啥?啥了啥去,別燒了瞎瞎就成。不,不是燒了,是驚了……驚了也不成。
最怕瞎瞎“驚”,白晝裏驚了,夜裏就不安穩,夢中時不時驚叫。那叫很利,一下子就把灰兒刺醒。瘸狼也叫刺醒了。瘸狼耳尖,一有動靜,就醒了。一醒,臭嘴裏就咕噥,仿佛,瞎瞎不是他親生的。不過,親生不親生,灰兒也不知道。生瞎瞎前,和灰兒“遊窩”的,也不是瘸狼一個。灰兒於是容忍了瘸狼對瞎瞎半夜驚叫的惡聲惡氣,但疼瞎瞎的心並不稍減。
那火球,在沙漠裏瘋魔地滾著,也響著,聲音和雷一樣。莫非,這就是雷了,還發出一種怪味。這味兒,以前灰兒聞過。有個同類,見團雞肉,一咬,砰,炸了,就發出這怪味。據說這火球,在大漠裏亂時,在殛一種精靈,比如,成精的狐子呀,狼呀,還有別的妖怪。灰兒不知道妖怪是啥?隻知道自己沒成精。此刻,它僅僅是個母親,是個在暴風雨中尋覓孩子的母親。這天雷,總不能殛母親吧?
瞎瞎——,瞎瞎——。
那火球,滾出濃濃的硫磺味後,不見了。雨潑得更凶,仿佛,天下的,已不是雨了,而是在潑水。這水,更因風的勁吹而激射了,打在臉上,很疼。灰兒有些冷了,心更冷。四周是很黑的夜。除了時不時撕扯天空的閃電外,夜凝成一塊了,很像死。一想死,灰兒就哆嗦了。瞎瞎,莫非真掉進這樣的黑裏了?那我就找吧,把這黑,每一寸都摸過,不信還找不到你。灰兒長嚎一聲,嚎聲才出口,就叫暴風雨潑進沙裏。
那嚎,潑了就潑息吧。潑不息的,是灰兒的心。灰兒努力地四下裏搜尋。臉迎了雨時,眼就火辣辣疼,照出的,仍是模糊。那雨,織成簾子,把啥都模糊了。看來,隻有靠嗅覺了。用力嗅嗅,又發現瞎瞎味沒了,隻嗅出潮濕的氣息。但瞎瞎的嗚咽,仍在心頭響著,那就循了這聲音找吧。
循了心頭的聲音,灰兒在雨裏著。雨似激流,行來,很是費勁。這不怕,怕的是耳旁的嗚咽,忽兒在前,忽兒在後,忽兒在左,忽兒在右,叫灰兒無所適從了。那閃電,也許久不亮。風倒更激了,嘔嘔嘔,怪叫著。
灰兒萎倒在地,哭了。這次的嚎哭聲,可把風雨聲蓋了。它利利地刺入黑黑的蒼穹。
8
暴風雨是早五更息的。
灰兒奔了一夜,尋了一夜,嚎了一夜。當那個紅紅的太陽懸上沙嶺時,灰兒心頭的風雨也息了。它接受了一個現實:瞎瞎死了。這死,不是掉到黑暗裏。而是,永遠沒有了。怪的是,灰兒的心頭卻異常平靜。
雲沒了,天空很明淨。昨日的風卷起的滿天沙塵叫雨潑進地麵了。天的藍,和灰兒心裏的平靜成一體了。
大漠灰灰的,不似以往那麽焦黃。那日頭,紅得像噴火的槍口。瞎瞎就是叫那樣的槍口噴死的。灰兒很平靜。
幾隻黃羊從遠處來,一見灰兒,斜刺裏驚了。灰兒也懶得追,腹內固然很餓。昨天吃的老鼠叫一夜的尋覓消盡了,很餓。灰兒仍懶得去追黃羊。它不想打破那平靜。
立在高高的沙山上,望那葬埋了瞎瞎生命的沙窪。那沙窪很小,幾間灰灰的房子,幾個灰灰的人,幾群灰灰的牲口,給了灰兒灰灰的心。
牛群出了柵欄。羊群也出了,還有其他大牲口。牧人們很響地說笑。灰兒卻很平靜,它冷冷地聽那說笑,冷冷地看那說笑的人。而後,它款款地走向最高的山坡,拉了一泡白色的夾帶著毛皮和骨渣的狼糞,長嚎一聲,告訴牧人們:這是我的地盤,兩腳畜生們,你們滾吧!
在牧人的驚叫中,灰兒款款離去。太陽裏,灰兒成一道剪影了。
此後的灰兒,僅僅是一個複仇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