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的素材也可以創作出喜劇,雖然它們是一對矛盾。
——卓別林
1921年8月,卓別林一直飽受第一國家公司的百般刁難,使他十分惱火,妨礙了他的工作進度。而他還必須拍完合同上規定的4部片子,在他看來,這簡直是無法完成的艱巨任務。
這一天,他心緒不佳地走進道具室,希望在那裏可以找到一點繼續拍片的靈感。道具室裏堆滿了過去拍片用的舊道具,布景上剪下的碎片,一扇監獄門,一架鋼琴,一架熨衣機,一副高爾夫球杆,有啦!
卓別林眼前一亮:為什麽不讓流浪漢玩一玩高爾夫球?來點兒高級娛樂?對!下一部片子就叫作:《有閑階級》。
拍成《有閑階級》並於9月發行後,卓別林又籌拍一部片子,已經構思出了故事情節,取名《發工資的日子》。但這時他感到身心疲憊,再也無法集中精力和思維。
幾個星期後,卓別林到攝影場補拍一個鏡頭,現場是花了一個月的工夫搭起的一台舞廳布景,這時,幾十名穿好了舞會盛裝的臨時演員已經等在現場了。整整4個小時過去了,電工坐在水銀燈旁等得直打哈欠,卓別林則在自己的化裝室裏坐著發呆。
他已連續工作了多年,長期的疲勞使他覺得快要支撐不下去了,他需要改變一下環境,他的心飛出了胸腔似的,在急切地向往一個地方,那是生他養他的地方。
卓別林早就懷念自己的祖國了,自從離開英國後,他還不曾回過國。前兩個月在拍《有閑階級》時,一架噴燈出了事故,燒穿了他的石棉褲。新聞界在報道時添油加醋,說喜劇大師卓別林嚴重燙傷。
於是一石激起千層浪,製片廠又收到成百上千的電報、電話、信件。這其中就有他的好友英國著名社會學家、曆史學家、作家威爾斯的慰問信,卓別林剛讀完他寫的巨著《世界史綱》,這更促使他下決心回英國一趟。
早在兩月之前他就萌生了這個念頭,起因是因為《尋子遇仙記》。這部影片不是即興之作,可是第一國家影片公司的大老板,看樣片時故意嘲諷貶低,以便壓低價碼。最後雖以對方妥協勉強簽了合同,卓別林心裏總不痛快。他對這部片子充滿信心,想到歐洲去親自出席首映式,聽取各方麵的反應。
1921年9月初,卓別林乘坐10年前來美國的“奧林匹克”號輪船返回英國。恰好又與創作了名劇《命運》的英國作家愛德華同路。他10多年前在倫敦時,還是蘭貝斯區一個不名一文、與貧困命運抗爭的青少年。如今卻成名致富、享受頭等艙的種種優裕的服務。竟產生了頭一回赴英國旅遊的錯覺,他不由得向愛德華感歎這種人生命運的變化。
曆史開了一個多麽有趣的玩笑啊!32歲的卓別林現在是真正的富翁了,客艙裏擺滿了美國各界友人送的鮮花、水果。他可以悠閑地躺在甲板上的休閑椅上,觀看海上的日落日出、海鷗翻飛;也可以倚在船舷邊垂釣。至於中、晚餐,可以不在大餐廳,而去“裏茨”酒館,那裏有色、香、味俱佳的魚子醬、鬆雞、野鴨、葡萄酒、小烤餅。
但名人的清閑總是短暫的,出發那天,一大群紐約的新聞記者登船采訪。原以為橫渡大西洋的漫長旅途中可以悠然輕鬆一番,誰知船上的布告欄公布了《聯合新聞》和《電訊晨報》的報道,稱“卓別林衣錦還鄉,沿途將重現羅馬凱旋盛況”。
另一條消息是:“每天客輪沿途發布的新聞,以及卓別林在船上的活動,均由本社每小時從船上發出簡報。”
輪船首先抵達法國海港瑟堡,海峽那邊就是英國的樸茨茅斯港。卓別林心情一次次地激動,他渴望回到出生成長的家鄉,悠閑地在倫敦各處走一走。看看同母親經常走過的肯寧頓路,看看波納爾弄3號頂樓的那個窗口,看看他幫劈柴人幹活的那個木頭棚,也看看和父親一起住過的肯寧頓路287號。
天亮了,卓別林像隻快樂的鳥兒一樣從床上跳落在地上。
倫敦萬人空巷。警察無法控製勢如潮水的歡呼人群,隻好推著他上了一輛轎車,車門踏板上站著3名警察。
車站外更是人山人海,卓別林乘坐的汽車被人群團團圍住,警察攔不住了。卓別林在車中向人們揮手微笑,千萬雙手爭相觸摸他,卓別林被狂熱的人群淹沒了。
“卓別林,祝你好運!”
“卓別林,願上帝保佑你!”
半路上夾道築起兩排厚厚的歡迎人牆。他像一位凱旋的英雄,他的車後麵出現了長長的車隊:攝影記者站在敞篷車上跟蹤拍照,影迷一個個跳上了街車,還有許多美貌女郎坐上特製的車輛一路尾隨,裏茨大飯店門前人山人海,把攝影記者和他們的照相機都擠在地上。
卓別林在大家的保護下好不容易才走進自己的房間。他聽到外麵人聲鼎沸,叫喊聲、歡呼聲此起彼伏。
蘭貝斯街道依舊,從前的一切就像一場夢,再不可重複昨天的故事了。
車子在一條陋巷停下,他站立在一座破舊的磚房前,仔細打量那房屋的頂樓。從前母親就坐在那兒沒日沒夜地踩縫紉機,營養不足,身體虛弱,最後發了瘋。
他又記起母親說過的一句話:“那天下午你們給我吃一點東西就不會那樣了!”
現在窗戶緊緊關著。他上了嘎嘎作響的樓梯,敲開頂樓的門。這個房間跟他為拍攝《尋子遇仙記》搭的房間布景一樣,與20年前他母親被人從這兒帶走時相比,幾乎沒什麽變化。
現在的住客是一個叫雷諾太太的貧民,她的丈夫死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當她拿出丈夫的陣亡通知書和獎章時,卓別林與她都流淚了。
然後,卓別林驅車去了肯寧頓路287號,這地方對他童年的悲苦日子是十分了解的,卓別林和父親、雪尼、露易絲曾一度短暫住在這裏。可這會兒它卻顯得那麽淡漠超然,那麽寧靜而又神秘。
卓別林在倫敦的日子,除了出席《尋子遇仙記》的首映式,他還結識了許多名流,有名演員、名畫家、名作家。
威爾士親王,也就是在1936年登基,隨即因娶美國辛普森夫人而遜位的愛德華八世,也宴請了卓別林。
當時卓別林問親王知道他是哪裏人嗎,親王竟然以為他是美國人:“您當然是美國人囉。”
卓別林笑著回答:“不,我是英國人。”
親王十分驚訝:“您在美國待了多久?”
“1913年就去了。”
國會議員、曾任英國航空部次長的菲利普·沙遜爵士,也邀請他出席了招待喬治首相的宴會。
著名社會學家、曆史學家、作家威爾斯在他的鄉間別墅,把卓別林介紹給了30多位劍橋大學教授。
卓別林還會見了《中國街之夜》的作者托馬斯·伯克,並和伯克一起去華人居住的中國城、中國街散步。
在鮮花和讚美的背後也有謾罵和誹謗。卓別林的低微出身和貧窮家境為倫敦上層貴族所看不起,他在影片中表現出的無神論觀點又不容於宗教界。
特別是近期拍攝的幾部涉及失業、戰爭等社會政治問題的片子,觸犯了美國政府,赫斯特報業集團總是找岔子跟卓別林過不去。從政治到私生活各個方麵不惜造謠汙蔑。卓別林已經領教過多次,現在變得小心謹慎了。
卓別林突然決定,比預計日程提前3天離開倫敦去法國巴黎。他對巴黎頗懷好感。法國一直是世界上新的文藝思潮、文藝流派的一個重要的發源地。對獨創性的追求和鼓勵,也一直深深地體現在法國的各個藝術領域中。
這次他事先沒有向新聞單位透露行蹤,哪知船剛抵達加來碼頭,就聽見人群在歡呼“卓別林萬歲!卓別林萬歲!”
火車抵達巴黎,來迎接他的人群一下子沸騰起來。
警察在群眾麵前布置了警戒線。卓別林幾乎是被警察舉起來,塞進汽車,送到旅館的。他萬沒想到在外國能受到和家鄉一樣熱情盛大的歡迎。這種歡迎不同於官方組織的歡迎總統總督的禮節,而完全是群眾發自內心的真情。有史以來,還沒有一個演員受到觀眾如此的厚愛。
巴黎是美麗的,而且是電影藝術的發源地。一進房間,電話鈴每隔10分鍾就要響起。原來,財閥摩根的女兒安妮·摩根小姐正在為重建第一次世界大戰時遭到破壞的巴黎,發起募捐活動。希望舉行一次遊藝會,請卓別林出席放映他的《尋子遇仙記》。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給法國造成的破壞很大,她相信這部影片能幫助募到一大筆捐款。
離首映式還有幾天時間,卓別林搭上開往柏林的特別快車。
在柏林他遭到徹底的冷遇。德國從來沒放映過他的影片,人們不認識卓別林。幸虧好萊塢各公司駐德國代理人認出了他,陪他觀光了一回娛樂場所。
卓別林想去看看貧民區,有一位德國新聞記者笑著說:“柏林沒有蘭貝斯。20年前倒是有過貧民住宅區,現在早就消滅了。”他們故意把他帶到最繁華熱鬧的地段讓他看個夠。
可是,在鬧市區,戰敗的氣氛依然籠罩著一切,在一個個街角,還是看見了大量的殘廢人,缺胳膊少腿的士兵向行人乞討。他們的身上,是褪了色的破舊肮髒的製服;他們的目光中,流露的是絕望和悲戚。他想,不論是發動戰爭的抑或應戰的,雙方都遭受了慘重的損失;凡是有良知的人都應該全力反對戰爭。
10月6日巴黎的特羅加岱羅廣場簡直沸騰了,這裏在舉行新片首映式。卓別林坐在一個包廂裏,安妮·摩根小姐湊近他的耳邊悄聲說道:“因為您拍的電影在法國影響非常大,今兒晚上法國政府要給您授勳。”
在部長致辭的時候,一位美國記者老是攛掇他:“小夥子,你不要接受榮譽勳章,他們騙了你,小夥子。這種勳章不對,你領這種還不夠分量,你要領那種有紅色綬帶的。”
話剛說完,過來兩名公務員,陪卓別林來到一個華貴的包廂裏。法國內閣副總理和他握過手,將一枚紫羅蘭色綬帶係著的文藝勳章掛在他藏青色禮服上,另外還有一紙獎狀。
大劇院裏響起法國觀眾熱烈的鼓掌和歡呼。能得到這種光榮,卓別林已經感到十分的榮幸和非常的快樂了。
然後,電燈熄滅,《尋子遇仙記》開始放映。
現在,卓別林想工作了,舊地重遊已了卻了一樁心事。雖然他舍不得離開祖國,但他的事業在美國,如果再在外麵待下去,他就會感到太閑散無聊了。
同時,一想到深情厚誼的影迷和朋友們,想到盛情款待他、給予他表彰與讚揚的名流、藝術家們,想到那些守候在車站、碼頭、旅館、劇院的英、法群眾,特別是想到自己被警察從他們身邊推開,塞進汽車,而未能向他們親切致意,他感到很對不起他們。那麽,隻有埋頭工作,拿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來,才會感到生活方向明確,對他們有所交代。
1922年,卓別林漫遊歐洲三國返回美國後,紐約廣大市民、影迷又為他舉行了盛大的歡迎會。這再一次使他陷入沉思,並且把自己所做的全部工作回顧了一下。他認為自己所做的並沒有什麽了不起,當然有些影片是不壞的。
可是自己是一個普通的電影演員,因此,隻能這樣嚷嚷罷了,他說:
要是能做一點稱道的有功勞的事,例如像《夏爾洛從軍記》《移民》《流浪者》;如果能幫助解決失業等問題,然後再來答謝這些歡迎的群眾的話,那該有多好!
卓別林一回到洛杉磯,馬上就去探望母親,告訴老人家重返倫敦的情況。而哈娜太太已經知道兒子回英國引起的轟動,與英、法群眾及社會各界歡迎他的盛況了。
過去一直想把兒子培養成優秀演員的哈娜太太,這次一方麵說“太好了”,一方麵又問他:“可是,你怎麽不去做一些切切實實的事,卻要過演戲這種空虛的生活呢?”
聽了這話,卓別林不由大笑:“您還說呢,就是因為您的原因,我才過這種空虛生活的嘛!”
老人略微沉默了一下,大概是聯想到往事。她說:“要是你能用自己的才能去侍奉上帝,你想想這能拯救多少靈魂。”
卓別林又笑了:“那樣我可能能救幾個靈魂,可是救不了窮苦啊!”
原卡爾諾劇團美國分部經理裏夫斯,這時擔任卓別林的製片廠的經理。裏夫斯太太在卓別林返英期間,經常去照顧哈娜老人。裏夫斯太太告訴卓別林,他走了以後,老人身體不錯,幾乎沒有發過精神病;情緒也很好,談吐風趣,常幽默地回憶過去一些軼事,逗得她和看護小姐哈哈大笑。
有次,她和看護小姐陪老人去市裏買衣服料子,店員推薦給老人一種淡褐色的布,大家都認為合適,可是老人不喜歡,說:“不好,不好,那顏色太素淨了,我要鮮豔點的。”
在以後的幾年裏,哈娜太太的身體一直不錯,卓別林用掙得的錢孝敬母親。1922年秋天,他在貝弗利山上建造了有40個房間帶私人放映廳的山莊後,老人經常去看他和兩個孫子。
哈娜太太站在樓上的落地玻璃窗前,久久地遠眺浩瀚的太平洋,她說:“真舍不得打破這樣寧靜美麗的氣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