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人們慣稱城站的杭州市火車站附近,有一條被一群居民樓簇擁著的小弄堂,現稱馬坡巷,過去稱馬婆巷。小巷子本身不顯山不露水,外來人對它當然置若罔聞,本地人也不會多花時間看它兩眼。不過居民樓裏的人卻不這麽認為,盡管他們不會背誦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的銘文,但他們懂得一個淺顯的道理——花香不怕巷子深,因為在這條不起眼的弄堂裏,曾經生活過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就是被柳亞子譽為三百年來第一流的清代思想家、文學家龔自珍。
馬坡巷內有一座晚清風格的兩層樓房,上下五開間,雕梁畫棟,古樸典雅,原係清代桐鄉人汪維所建小米山房,俗稱小米園。乾隆五十七年七月(1792年)龔自珍出生於此,並在這裏度過童年。11歲時龔自珍隨父親去京,久居在外,少有歸杭之日,但對家鄉小巷的眷戀之情始終縈繞在心,揮之不去。這種思鄉情在他32歲寫的記夢詩中表露無遺:
不似懷人不似禪,夢回清淚一潸然。瓶花貼妥爐香定,覓我童心廿六年。
(《午夜初覺,悵然詩成》)
而在詩人辭官回鄉之後寫的《己亥雜詩(一六三)》一詩中,更流露出這種懷舊的情感:
與吾同祖硯北者,仁願如兄壯歲亡。從此與誰談古處?馬婆巷外立斜陽。
(原注:吊從兄竹樓;與吾同祖硯北者——原句標注:先曾祖晚號硯北老人。)
從杭州出發又回到家鄉,龔自珍沒有像他所崇仰的古代詩人那樣浪跡天涯,詩灑九州,他的人生軌跡僅僅限於杭州—北京這一條直線上。因為他的時代已經失去了浪漫色彩,對於一個位卑未敢忘憂國,對國家、對民族懷著深切憂患感和沉重責任感的有誌之士來說,他無心追隨前輩的足跡去遊曆名山大川。
這是一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代。龔自珍所處的時代,內遇數千年未有之變局,外臨數千年未有之強敵。英國人虎視眈眈,劍拔弩張,鯨吞中國的野心已是路人皆知。而早就覬覦中國這塊肥肉的法、美等國也不甘落後,先後開始與中國通商,人員和船隻接踵而至。連尚處於封建製度下但侵略成性的沙俄也企圖趁火打劫,一再從北部邊疆入侵中國。
這又是一個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時代。龔自珍所處的時代,正值曆史時鍾的指針愈來愈走近鴉片戰爭、中華民族一步步走到最危險的時候。1840年,就在龔自珍逝世的前一年,鴉片戰爭慘然揭開中國近代史化的序幕,在中國大地上演了一場令人悲痛欲絕卻又欲哭無淚的悲劇。
鴉片戰爭及繼之的《南京條約》,不由分說地把中國推到了曆史的十字路口,一部由中國皇帝說了三千年的封建社會長篇評書,也就此倉促地收了場,而中國則一步步地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由於長期處於重農抑商的自足狀態和華夏中心的封閉鎖國狀態,對包括知識分子在內的中國民眾來說,一時自然難以接受和適應鴉片戰爭所帶來的無情事實及巨大衝擊。盡管西方國家可以用武力叩開這個封建大國的國門,也可以懾服不可一世的清朝君臣,然而卻不大容易衝破億萬人民觀念上的傳統慣性和心理上的自然防線。
在世界大局和國家形勢劇變之際,對先進事物的消極推拒和頑固阻擋,最終隻能禍及自身,乃至造成滅頂之災。清王朝的聲威一遇到不列顛的槍炮就掃地以盡,天朝帝國萬世長存的迷信受到了致命的打擊。(馬克思)道光皇帝駕馭的大清馬車,再也不能沿著先祖既定的車轍前進了,他不得不在鴉片戰爭後改弦易轍,朝著洋人用洋槍指示的方向上路。
鴉片戰爭不可能對中國思想界毫無影響,這一重大曆史事件改變了中國死寂的狀態,喚醒了一批出現於中國的啟蒙思想家。但實際上在戰爭之前,卻已經有一些先知先覺的啟蒙學者春江水暖鴨先知,勇敢地站出來對舊的社會製度和體係進行批判,並提出新的主義和觀念。這就是當時在中國知識界悄然興起的一股以經世致用為主線的新思潮。
經世致用的思想和主張,早在明末清初就由著名思想家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等人提出,這種思想強調經世治國,以國家興亡為己任,學以致用,倡導維新與改革。經世致用思潮在消沉了二百年後再度興起,並且得到一批改革派的唱和呼應。在大力倡導這股思潮的經世致用學派中,既有督撫大臣,也有飽學之士,林則徐、魏源、龔自珍、徐繼畬、姚瑩、梁廷枬等人不僅繼承了經世致用的傳統,而且為它賦予了新的內容,成為鴉片戰爭前後中國社會新思潮的著名代表。
隨著這批以經世致用派為代表的啟蒙思想家走進曆史時空,改革力量對傳統勢力的挑戰和衝擊成為必然,革新思想與守舊觀念之間最終的攤牌和裂變當然也是不可避免了。經世致用派所力主的救裨當世、洞悉夷情和師夷長技以製夷,令世人振聾發聵,豁然開朗,頓時成為劃破黑暗夜空的一道閃電。這道閃電久久不散地留在長天,為此後探索富國強兵、救國救民真諦的誌士仁人照亮了一條前行之路。
龔自珍和他誌同道合的摯友魏源,是當時倡導救裨當世、經世致用思想的兩大主將。湖南邵陽人魏源是一位睿智而又敏銳的愛國學者,他與龔自珍都起步於公羊學派,師從文學家劉逢祿,在北京治學期間經常一起切磋古文辭,兩人又意氣相投,講求經世致用,主張革新,並齊名於世。道光六年(1822年),魏源與龔自珍一同參加會試,雙雙落第,他們的老師劉逢祿十分惋惜,寫下《傷浙江湖南二遺卷》,自此時人並稱二人為龔魏。
他們首先對壟斷當時學術界的漢學(考據學)和宋學(理學)展開了猛烈批判。他們指出,漢、宋學家沿用空談理性、埋頭於煩瑣考據的學風,必然導致術愈精而人愈無用、學術長而人才壞。他們號召知識分子從學術研究中解放出來,走向社會,聯係現實,以求得一代之治即一代之學。針對許多封建文人不僅漠不關心現實社會,而且對衰朝末世的社會危機也熟視無睹並且麻木而無恥地為朝廷和皇帝大唱頌歌,龔自珍更是一馬當先,對帝王的獨裁、吏製的腐敗、臣僚的昏庸和封建統治的殘酷,進行了大膽的揭露,並與魏源等人一起,呼籲更法、改革,小革則小治,大革則大治。經世致用派的學者提出了政治、經濟改革的具體主張,雖然這些並不成熟和徹底的改革主張不可能為統治者所采用,但是這種精神和主張卻為中國近代化提供了思想準備。
經世致用思潮推動了另一股思潮的迅速湧動和蓬勃發展,這是一股洞悉夷情、睜眼看世界的新思潮,而赴廣東查禁鴉片、直接麵對外商和英軍的林則徐,成為這股思潮的最早倡導者和實踐者。林則徐如同一竿大纛,帶動了一大批隨同他放眼看世界的有識之士,掀起了一股了解和研究西方世界的新風。這股新思潮留下了十分可貴的成果,一批介紹世界、評述形勢的專著和譯著相繼問世,不僅使當時麻木不仁的中國人猛醒,而且更對此後在中國近代化進程中出現的洋務派、維新派和革命派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盡管經世致用的思想理論是如此的重要,一旦付諸實施就可能改寫中國的曆史,然而它卻無異於在討伐封建製度,向皇帝發難,當然不論道光皇帝還是鹹豐皇帝,誰都不會重視和接納的。當時在不受皇帝喜歡的傑出人才中,被後人譽為絕世奇才的龔自珍就是其中一個,與他齊名的魏源是另一個。出現在這一時代的龔自珍,實在是清朝的珍寶、社會的財富。然而在皇帝和以大學士曹振鏞為首的一群妒賢嫉能、昏庸守舊的官僚眼裏,他是一個言語怪誕、行為放蕩的狂士,怎麽可以起用呢?
在龔自珍無奈地棄官歸鄉之後,當過知縣之類小官的魏源也終因力圖試行革新而遭罷免。雖然後來朝廷準備重新起用,但年屆花甲的魏源對人生百態已洞若觀火,對官宦生涯也心灰意懶,就以事故多變,無心仕宦之言推辭。他也來到了故友的家鄉杭州並隱居於此,潛心佛事,冷冷清清地結束了光前裕後的一生。
在萬馬齊喑的嘉道年間,魏源和龔自珍是兩位無獨有偶、天馬行空的思想家和文學家。特別是以花枝俏的姿態出現於冰雪世界中的龔自珍,以其奇特多彩的詩文向舊世界發出呐喊,穿透厚重雲層,震撼冰封大地,開近代中國一代學風和文風之先河。
二
龔自珍,浙江仁和(今杭州)人,生於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卒於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字爾玉,又字璱人;曾更名易簡,字伯定;又更名鞏祚,號定盦,又號羽琌山民。
江南名城杭州,東南形勝,三吳都會,自古就是經濟繁庶、文化昌盛之地。而龔自珍又出身於世代官宦學者家庭,祖父龔禔身官至內閣中書軍機處行走,著有《吟朦山房詩》;父龔麗正官至江南蘇鬆太兵備道,署江蘇按察使,著有數部史學著作。外祖父段玉裁是著名的古文字學家,母親段馴也是詩人。在家風熏染和母親教育下,龔自珍從小就廣泛涉獵經學、史學、古典文學、諸子百家,打下相當紮實的學問基礎。其時正當乾嘉考據之學盛行,龔自珍受外祖父及師友輩的影響,自幼又養成考據的癖好,懂得如何以字說經,以經說字。而在文學上,龔自珍也很早顯示了創作才華,所編詞集曾被段玉裁讚為風發雲逝,有不可一世之概、造意造言,幾如韓李之於文章。
擺在青年龔自珍麵前的是兩條陽光大道:他大有可能接替閻若璩、戴震、王念孫、段玉裁等人,成為繼他們之後的新一代考據學者。他又極可能傳承盛唐詩風,成為李杜韓柳的繼承者。才華洋溢又滿懷報國救民壯誌,龔自珍自19歲未滿弱冠之年開始,就向仕途發起了一次次衝刺。嘉慶十五年(1810年),龔自珍首次應順天鄉試,考中了令他很不滿意的副榜第二十八名。在此後兩次再應鄉試,卻都落了第;直到嘉慶二十三年(1818年),他第四次應鄉試終於中舉。
接下來的仕進之路更是舉步維艱,龔自珍於嘉慶二十四年和嘉慶二十五年再考進士試,竟都名落孫山,隻好出任內閣中書的微官。道光三年的一個春夜,在得悉第四次會試落第之後,龔自珍從畫屏後漫步到星月之下。放眼青冥(夜空),看到眼前渾然一體的景象,從天空孤零零的昏暗星座(帝座)到地麵黑黲黲的起伏山丘,他頓時感到那突起的高山仿佛被眾多小丘所妒,而帝座邊上則是一片死氣沉沉,這不正是當前政局狀況的寫照,以及朝中無能人而良才卻被棄於野的可悲現象的反映嗎?為此,他憤懣地寫下了一首《夜坐(其一)》詩,希望月中嫦娥來聽一聽他的心聲:
春夜傷心坐畫屏,不如放眼入青冥。一山突起丘陵妒,萬籟無言帝座靈。塞上似騰奇女氣,江東久隕少微星。平生不蓄湘累問,喚出姮娥詩與聽。
道光六年(1826年)春,時年35歲的龔自珍和魏源一同參加禮部會試,又同時落第,這是他第五次仕途衝刺的失敗。屢次落第,報國無門,壯誌難酬,龔自珍實在難以消融心中的塊壘,卻不料就在這年夏天,幾位摯友相繼逝世,更增添了他的傷悲和悵惘。時已轉秋,心憂不平,性無稍改,誌亦未泯,情卻常哀,於是龔自珍直抒胸臆,遙寄哀思,一氣嗬成地寫下三首《秋心》詩。在《秋心》(其一)中,他以如海的秋心比喻自己的內心世界,借秋魂寄托對亡友的慰藉。使他感到不平的是,自己空懷屈原那樣的滿腔熱血,卻未能揮劍殺敵於西北邊陲,而隻能在東南故鄉吟詩吹簫。可悲的是,盡管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但昏沉的群星占領了整個天空,皎潔的月亮卻墜落於林梢。試想,在這樣的封建衰世,還能有龔自珍的一席之地嗎?
秋心如海複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漠漠鬱金香在臂,亭亭古玉佩當腰。氣寒西北何人劍?聲滿東南幾處簫?鬥大明星爛無數,長天一月墜林梢。
從道光元年開始,一次次的科場蹭蹬,使龔自珍逐漸認識到,像他這樣胸懷世界大勢、力主政治變革的異己,不可能步入黑暗的政壇和混跡腐臭的宦海。
道光九年(1829年),38歲的龔自珍在第六次會試中,勉強地考取進士,並有機會覲見道光皇帝,當殿麵試。他在這次呈上的麵試之卷中以王安石變法的思想為主線,縱論天下大勢,闡述大清《對策》,分析當務之急,侃侃而談,直陣無隱,無疑使無知的閱卷諸公聽罷皆大驚。龔自珍多麽希望在這次麵試中得到皇帝的青睞,從而使他得以效法王安石變法,施展安國治邦之才。然而現實無情地粉碎了他的雄心和夢想,他的麵試遭到不公正的貶抑,他參與朝政的夢想徹底破滅,也使道光永遠失去了一個能真正協助他運籌策劃的主將。
在做了幾任小京官後,龔自珍再也不能忍受這種為五鬥米而折腰的差事,於是在鴉片戰爭前夕,以侍奉老父為由,辭官回到家鄉杭州。在道光十五年己亥(1839年)暮春季節的一個黃昏,龔自珍雇了兩輛馬車悄然離開京城,他獨自一人坐在其中一輛車上,而另一輛車載著他的百卷文集。對於仕進極受挫折、服官蹉跎多年的龔自珍來說,在辭別京都時,想到馬鞭一揮,直至天涯,無疑是一去不返,永遠告別了那不堪回首的宦海,也揮手作別了京都西天的雲彩。回望身後那一幅令人悲憤而為之歎息的圖景,龔自珍的心境一時難以平靜,感慨傷懷,吟下一首短詩《己亥雜詩(五)》,在表達他真摯情感的同時,更堅定地表示,即使自己成了落花,也仍將滿腔熱情地化作春泥,哺育未來綻開的鮮花:
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落花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隨著那座暮靄沉沉下的皇城背影愈來愈淡,龔自珍的心情也變得愈來愈舒暢和開朗。一路山長水闊,滿目綠肥紅豔,更使他感到了一種不曾有過的輕鬆和解脫。棄官離京,放棄了以往的待遇,也打碎了舊日的憧憬,而這卻是龔自珍的自我選擇和主動決定。一生備受壓抑的龔自珍,過去不甘寂寞,今後也不會消沉,他實際上已決心以此次出走為起點,繼續為批判皇帝和革新社會而奔走呼號。
遺憾的是,在南歸並完成《己亥雜詩》兩年之後,正當中國剛剛跨進近代社會門檻時,龔自珍竟暴死於江蘇丹陽的雲陽書院,他的死因成了中國文壇的又一個不解之謎。這一年,龔自珍剛過知天命之年。在新舊勢力激烈較量和鬥爭方殷之際,經世致用學派的一員大將和勇士龔自珍倏然消逝,不能說不是中國近代化的一個重大損失。
帶著一生追求更法的未酬之誌匆促離去,也成為龔自珍的一大遺恨。而使他萬萬沒有想到的另一恨事竟是他的長子龔橙留下的一樁公案。龔橙初名珍,後改名橙,字公襄,又字孝拱,以字行。他生性狂傲、喜空談,世稱狂士,晚年卒以狂死。狂士龔橙後來流落上海,憑借其流利的英語投靠了英國公使威妥瑪,行動有護衛跟從,月致萬金。從此龔橙是漢奸的說法開始流行,而他導引英軍焚燒圓明園的說法也產生了,並且越傳越奇。
但也有不少人對此說法表示了懷疑,認為龔橙佐幕英國人的做法為人所不齒,且行為怪僻,人畏而惡之,但把導引英軍焚燒圓明園一事與他聯係起來,有些不合情理。當時在京官員的日記,如《翁文恭公日記》、《越縵堂日記》,及清廷公文、奏折以及參加焚園的侵略者回憶錄裏均無此記載,這就使有些人對此說法表示了質疑,認為根本就沒這種事情。
此事究竟是真是偽,至今仍是個謎,也許成了讓九泉之下的龔自珍難以安息的一宗心事。
三
現代人大概多是從《己亥雜詩(一二五)》短詩中聽說龔自珍大名的。這首傳誦一百八十年的傳世之作,已成為今天初中生必讀必背的古文篇目:
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這首詩是龔自珍辭官回鄉途中所寫。當時他途經鎮江,恰逢當地人抬著玉皇、風神、雷神等天神祭拜祈雨,見賽玉皇及風神、雷神者,禱詞萬數。道士乞撰青詞(詩人自注)。青詞本來是用朱筆寫在青藤紙上,供道士在齋醮儀式上獻給天神的奏章表文,龔自珍應邀撰寫,卻是借鬼神說蒼生,以禱詞論政局。詩人以霸氣行之,一氣嗬成寫下這首具有雷霆萬鈞之勢的政治詩。
康熙、雍正、乾隆祖孫三代的文字獄,足足對知識分子殘酷迫害了百年以上,不僅使文化領域形成了萬馬齊喑的沉悶局麵,而且連科學技術也無故陪綁,在中國也成了一大禁區。鴉片戰爭前夕,清王朝陷入山窮水盡的絕境,但垂死的反動統治卻變本加厲,先進思想被禁錮,有用人才遭扼殺。昏沉、庸俗和愚昧的陰霾籠罩著華夏大地,朝廷內外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狀態,即聞一多筆下的那一溝死水: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清風吹不起半點漣漪。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
(聞一多《死水》)
在這潭死水中,作為社會中堅的士大夫屈服於專製政權,隻能阿諛諂媚,歌功頌德,而不允許有個人的思想、尊嚴和人格,洪吉亮案就是一個例子。從乾隆、嘉慶到道光年間的幾十年中,貪官數量之多、貪汙數額之巨,可謂史無前例,而且積重難返。嘉慶年間供職於翰林院的洪吉亮上書皇帝說:現今州縣官的罪惡,比十至二十年前增加百倍,上敢毀朝廷的法令,下敢竭百姓的資財,一人據有百人之田,一家占有百家之屋。在習慣於聽喜不聽憂的皇帝麵前,竟敢如此大膽地直言極諫,豈非揭了皇帝的瘡疤?於是洪吉亮立刻被捕下獄,發配新疆。
在龔自珍看來,造成這種腐朽的政治體係和叢生的社會弊病之根源,就是一夫為剛,萬夫為柔的獨裁君主,他是人間的萬惡之源。因此龔自珍向世人發出振聾發聵的疾呼,把犀利的筆鋒直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封建皇帝,為眾多思想敏銳而又缺乏回天之力的知識分子喊出了心聲,也為後人留下了這首氣勢磅礴的名詩。
九十五年後,曆史又重現了龔自珍曾經麵臨的一幕,偉大的思想家、文學家魯迅悲憤地舉起他的金不換小楷筆,承襲、創造和發展了《九州生氣恃風雷》的思想和藝術,寫下了名篇《無題》:
萬家墨麵沒蒿萊,敢有歌吟動地哀。心事浩茫連廣宇,於無聲處聽驚雷。
當時正值國土遭到日軍鐵蹄蹂躪,千萬人家破人亡,田園荒蕪,而掌權者卻壓製抗日言論,查禁包括魯迅、茅盾等人在內的作品。但在悄然無聲中,與群眾心心相通的作者,已經感受到人民的怒吼將如轟雷般地在無聲中爆發。
《九州生氣恃風雷》一詩是由三百一十五首詩組成的著名大型組詩《己亥雜詩》中第一百二十五首。《己亥雜詩》是1839年龔自珍辭官南歸,後又北上接取家屬,在南北往返的途中寫成的。己亥是我國古代用天幹地支法來標記的年月,1939年是舊曆己亥年。組詩以作者一生經曆為主線,記敘生平、著述和交遊等,題材廣泛,內容龐雜。詩人通過詩文縱論國事,譏切時政,借題發揮,詆排專製,集中反映了作者高度關懷民族、國家命運的愛國激情,也充分表達了作者期盼變革的思想和對未來的憧憬、呼喚。龔自珍以《己亥雜詩》奠定了他在中國近代文學史上的傑出地位,贏得了如柳亞子所說的三百年來第一流的美譽。
《己亥雜詩》中的一個重要內容是抨擊時弊。其一是憂國憂民,關心人民疾苦,揭發統治者的無能和對民間的搜括。一天,詩人行抵淮浦(今江蘇淮安)投宿,晚上聽見纖夫的號子聲此起彼伏,就循聲來到河畔。映入他眼簾的是篝火燭天,上千喊著號子的纖夫揮汗如雨,奮力將一艘艘漕船拖進船閘。目睹纖夫為維持日漸衰敗的國家所付出的艱難辛苦,一種發自內心的歉疚之感油然而生,他不禁熱淚橫流,脫口吟唱:
隻籌一纜十夫多,細算千艘渡此河。我亦曾穈太倉粟,夜聞邪許淚滂沱!
(五月十二日抵淮埔作)
在《己亥雜詩(一二三)》中,詩人指斥當朝權貴從不關心與國計民生息息相關的鹽鐵生產、稅收和水利等問題,隻知道一味依賴東南的漕運,搜刮東南百姓的糧財,不擇手段,竭澤而漁。中央額定每畝三升的稅賦,經過層層加碼,鄉民實繳已變成鬥餘,在不堪忍受的情況下,他們隻好宰殺耕牛,棄農出走,另找生路:
不論鹽鐵不籌河,獨倚東南涕淚多。國賦三升民一鬥,屠牛那不勝栽禾。
農村的凋零、農業的衰萎,預示著帝國大廈的傾倒在即。龔自珍這位中國近代維新改良思想的先驅,冷窺世風,獨察先機,充滿憂慮地指出:當今社會已經進入了日之將夕,悲風聚至的衰世!
其二是對禁煙鬥爭的關注、對國家命運的關注。詩人在津梁條約遍南東(《己亥雜詩(八五)》)一詩中敘寫了鴉片的危害,又在《己亥雜詩(八七)》中寫道:
故人橫海拜將軍,側立南天未蕆勳。我有陰符三百字,蠟丸難寄惜雄文。
這是一首懷念虎門銷煙英雄林則徐之作,故人就指林則徐,林則徐是詩人的十年之交。1838年,龔自珍曾經想隨林則徐南下廣東,參加禁煙行動,因事勢有難言者而未成,他送給林則徐一篇《送欽差大臣侯官林公序》及硯台一方,硯台為一紫端,背後摹刻了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希望林能像快雪時晴一樣雷厲風行地革除積弊。己亥年(1939年)四月,林則徐銷毀鴉片二萬餘箱,詩人將他比做漢武帝時出征東越的橫海將軍,讚他橫行海上,拜將領兵,但內有掣肘,使他有側立之憂,功勳未就。詩人擔心故人,想把自己的三百雄文策略密寄給他,無奈卻又有難寄之歎。
在《己亥雜詩》的最後一首詩中,龔自珍為萬馬齊喑的時代毫無改變、潦倒落拓的經曆卻一如往常,發出了深沉的感慨:
吟罷江山氣不靈,萬千種話一燈青。忽然擱筆無言說,重禮天台七卷經。
一部挑開曆史黑幕、衝破時代濁流的巨篇《己亥雜詩》,到此就戛然擱筆了。但是三百一十五首詩的靈氣、個性和脈絡卻凝聚於山河,影響著後人。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龔自珍盛年早逝,成了繽紛的落花,但他卻永遠滋養和扶持著後來綻放的無數鮮花。
四
龔自珍的文學創作涵蓋各個方麵,既有政論及學術論文,也有記人物、述行旅的作品及各種抒發人生感想的雜文,更有大量的詩及詞。龔自珍的議論縱橫無羈,富有感情色彩,他的雜文具有更強的文學性。而他的詩則以思想的深刻性和藝術的獨創性,表現了前所未有的新特點,開創了近代文學的新篇章。
位卑未敢忘憂國,在宦途一直位於下僚最終亦無出頭之日的龔自珍,和當年的杜甫、陸遊一樣,密切地關注著天下大事,不倦地議論著朝廷時政。他以特有的政治敏感性及遠見卓識,力主移民屯墾新疆,鞏固邊防(《西域置行省議》);指出鴉片入侵對於中國的巨大危險(《送欽差大臣侯官林公序》、《罷東南番舶議》)。他通過對社會問題的深入思考,寫下了不少揭露封建政治根本性弊端的作品,如《乙丙之際著議》、《壬癸之際胎觀》、《古史鉤沉論》、《明良論》、《尊隱》、《論私》等。1839年他在著名的《病梅館記》中,痛擊了因斫其正,養其旁條,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而造成病梅的時代病根。從他記敘人物、行旅的許多作品中,不僅可以看到他兀傲不群的個性,而且還能感受到他對所處衰世的獨特觀察。
龔自珍是一位曆史學家、一位政治家,他的詩飽含著豐富的社會曆史內容。在詩歌的藝術上,龔自珍又受莊子和屈原的影響,自稱莊騷兩靈魂,盤踞肝腸深。他的詩歌是抒情、議論藝術形象的統一體,豐富奇異的想象、多種多樣的風格和綺麗多彩的語言使龔自珍的詩歌具有浪漫主義色彩,又煥發著獨有的淩厲剽悍之氣,正如近代詞人、學者譚獻在《複堂日記》中所評:以霸氣行之。
龔自珍從15歲開始詩編年,到47歲時共有詩集二十七卷。由於他的詩是貶斥時政的傷時、罵坐之作,被一般文士視為大不可,因此曾有過幾次戒詩的經曆。第一次戒詩始於嘉慶二十五年(1820年)秋,次年夏因考軍機章京未被錄取,遂賦《小遊仙》十五首而破戒。道光七年(1827年)十月在編了兩卷《破戒草》後,他又一次發誓戒詩。最終因憤慨於他的詩不能為腐朽庸俗社會所容忍,龔自珍又破戒作詩,主要內容仍是傷時、罵坐。傳世的六百多首龔詩,絕大部分是他中年以後的作品。
作為一個時代的先覺者、一個不甘遁世自適的誌士,龔自珍與世俗落落寡合,加之年僅23歲就經曆了喪妻之痛,因此他常常是孤獨抑鬱的。他在佛學、音樂中尋找人生的寄托,在沉悶的人間尋求性情之真,寫下了一定數量悱惻哀豔的情詩,記錄了尋求美麗的人生夢想,表現了他多情易感的一麵。但在他的性格中,更多的則是豪放任俠、睥睨俗世的一麵。於是,寄寓著綿綿幽思與哀怨的簫和象征七尺男兒豪情壯誌的劍,也就成了他在詩詞中反複使用的意象:來何洶湧須揮劍,去尚纏綿可付簫。(《又懺心一首》)氣寒西北何人劍,聲滿東南幾處簫。(《秋心》)按劍因誰怒?尋簫思不堪。(《紀夢七首》)沉思十五年事,才也縱橫,淚也縱橫,雙負簫心與劍名。(《醜奴兒令》詞)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漫感》)
怨去吹簫,狂來說劍,兩樣消魂味,這是出現於龔自珍早年寫的詞《湘月》中的簫和劍。龔自珍善詩是世人皆知,其實他也擅於詞,《湘月》抒寫作者離開家鄉杭州十年中遭受挫折的感怨,是龔詞中的代表作:
壬申夏泛舟西湖,述懷有賦。時予別杭州蓋十年矣。
天風吹我,墮湖山一角,果然清麗。曾是東華生小客,回首蒼茫無際。屠狗功名,雕龍文卷,豈是平生意?鄉親蘇小,定應笑我非計。
才見一抹斜陽,半堤春草,頓惹清愁起。羅襪音塵何處覓?渺渺予懷孤寄。怨去吹簫,狂來說劍,兩樣消魂味。兩般春夢,櫓聲蕩入雲水。
此詞作於嘉慶十七年(1812年)。這年三月,由副榜貢生考充武英殿校錄的龔自珍侍其父離京出任徽州知府。四月,陪其母到蘇州探望外祖父,並與表妹段美貞結成伉儷,其後攜新婚之妻返回故鄉杭州。
新婚本應該充滿喜悅,而十年後重歸故園更應滿懷激情,但因為隻做了一個校勘圖書的小官吏,與自己的遠大誌向相去甚遠,龔自珍內心十分苦悶,隻能將一腔憂思融進蒼茫無際的湖光山色中,甚至料想鄉親——錢塘名妓蘇小小也定會嘲笑他的無所作為。看到美麗的西湖也是一片日薄西山、慘淡蕭條的景象,真不知道到哪裏去尋找人生理想呢?怨去吹簫,狂來說劍,兩樣消魂味。幽怨和狂放、深情和豪邁,構成了他心靈世界中的兩麵。
在走過一段孤傲悲慨的人生旅程後,當龔自珍48歲辭官離京南返時,似乎醒悟到少年的豪情壯誌及老來失意盡消。回歸後的蒼涼和萬千的喜怒哀樂一起浮現眼前,真正感到了人生的無奈。他在《己亥雜詩(九六)》中歎息道:
少年擊劍更吹簫,劍氣簫心一例消。誰分蒼涼歸棹後,萬千哀樂集今朝。
這是劍、簫意象最後一次出現在龔自珍詩詞中,至此他以蒼涼歸棹、萬千哀樂之詞,了結了縈繞他一生的劍簫心事。
龔自珍的劍,令人想起酒為劍歌雄的李白,想起夜夜龍泉壁上鳴的秋瑾;龔自珍的簫,又不由得令人聯想到玉人何處教吹簫的杜牧,聯想到小紅低唱我吹簫的薑夔。愛劍的人往往豪情萬丈,喜簫的人總是柔情萬種,而龔自珍卻罕見地將兩者糅合、集中於一身。
龔自珍的朋友洪子駿在為他作的《金縷曲》中曾問:俠骨幽情簫與劍,問簫心劍態誰能畫?誰能畫?答案不問自明,當然隻有龔自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