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中國的近代史將關上大門的時候,許多革命誌士和文人都義無反顧地跨越了門檻,走進了現代史的大門。孫中山昂首闊步地進去了,章炳麟目不旁顧地進去了,蔡元培勇往直前地進去了,魯迅鬥誌昂揚地進去了,柳亞子也毫不猶豫地進去了……
但是卻有三位蜚聲海內外的近代才子沒能跨過門檻,或者雖然身體過去了,可是心卻沒有隨之過去,在曆史的交接處印下了憾跡。時隔百年,每每談及此事,仍令我輩喟然歎息。三個人中,兩個是近代文學和藝術界才藝雙絕的風流才子,他們是李叔同和蘇曼殊;另一個則是傑出學者、真正大師級的紅學家王國維。
動亂的年代,無邊的黑夜,葬送了不知多少困惑、苦悶、悲觀、絕望的知識分子。1918年,離五四運動——中國現代史肇端的時期僅有一年,但是兩位近代中國的風流才子卻再也挺不住了,蘇曼殊是徹底地走了,而李叔同這位中國新文化運動的先驅,卓越的藝術家、教育家、思想家、革新家,也是身猶在、魂卻離,把身體交給了青燈黃佛。誠然他後來對佛學思想發展做出了很大貢獻,但仍讓很多人感到不可思議。
誰都沒有想到的是,1927年6月2日,那一天是陰曆五月初三,離端午節僅差兩天,王國維孑身來到頤和園。他在昆明湖畔徘徊良久,最後默望著粼粼水波,悄無聲息地一躍而下,再也沒有爬上岸來。他做出了比李叔同更驚人的自我毀滅舉動,輕率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湖麵上微微漾起的一圈圈漣漪,成為他生命之旅的一個個驚奇的歎號。
王國維為後人留下了一係列的知識財富,他在哲學、文學和史學上的傑出成就,甚至使現代大儒郭沫若都為之折服,郭沫若說:在近代學人中,我最欽佩的是魯迅與王國維。王國維通過對《紅樓夢》美學價值的研究,寫下了一部大作——《紅樓夢評論》,並做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斷語:隻有歌德的《浮士德》與曹雪芹的《紅樓夢》,才是宇宙之大著述。他所寫的《人間詞話》是轉移一代詞學批評風氣的代表性理論著作。
然而這位以叔本華、尼采為楷模的中國近代優秀哲學家,卻未能正確地探索和領悟自己的人生哲學。在動蕩的社會大變革年代,他把自己緊鎖於書齋中,如同魯迅所說的那樣穩坐高齋讀古書,一如既往地在追求學術真理的同時,也繼續沉淪於大清遺民的殘夢。
1904年重陽節那天,在蘇州任教的王國維一時興起,來到了近在咫尺但他卻始終未能撥冗前往的蘇州名園留園遊覽。突然發現人間竟有如此美景,他不禁流連其間,樂而忘返,還為此寫下了一首《九日遊留園》:
朝朝吳市踏紅塵,日日蕭齋兀欠伸。到眼名園初屬我,出城山色便迎人。奇峰頗欲作人立,喬木居然閱世新。忍放良辰等閑過,不辭歸路雨沾巾。
雖然在留園玩賞之際感到(不)忍放良辰等閑過,可是一回到蕭齋,卻又立即恢複到忍放良辰的寂寞心境。從小就直接感受到家庭冷漠、人生悲涼的王國維,造成了如他自述的體素羸弱,性複憂鬱的痼疾,在他名聲地位接踵而來的時候,卻依然沉湎於悲涼的過去。既不懂得多去幾個留園看看,更談不上去接觸和了解一下外麵的精彩世界,使他最終選擇了忍放良辰、忍放人生。
三位才子的不幸結局令人意想不到,也難以理解,而這種結局又都是他們自願選擇的,因為他們在傳統文化的汙泥中實在沉溺得太久了!曆史的轉折不僅總以一批人類精英的鮮血和生命作代價,而且也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拋棄許多黴臭的垃圾,其中難免夾雜一些塗覆著汙泥的金子。
在三位才子的身世之謎中,王國維是最受關切、最費猜測的一位。人生50歲,正當學術鼎盛之際,竟然如此輕率地騎龍而去,不辭而別,為國學史留下了最具悲劇色彩的謎案。王國維死後,廢帝溥儀賜其諡號為忠愨,但他因自殺行為而為其時共產黨中的激進派所唾棄,被排斥在主流文化之外。
王國維自溺之謎,撲朔迷離,眾說紛紜。人們在他的衣袋中尋出一封他留給三子貞明的遺書,就成了即使不是唯一但也是最直接的分析依據了。遺書封麵上書寫著:送西院十八號王貞明先生收,內容說:
五十之年,隻欠一死。經此事變,義無再辱。
我死後,當草草棺殮,即行槁葬於清華塋地。汝等不能南歸,亦可暫移城內居住。汝兄亦不必奔喪。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門故也。書籍可托陳(寅恪)、吳(宓)二先生處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歸。我雖無財產分文遺汝等,然苟謹慎勤儉,亦不必至餓死也。五月初二日,父字。
五十之年,隻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四句話中,三個關鍵字:死是結果,變是背景,辱是原因。對於這個辱字,學者們有不同的詮釋,其中有:殉清說、逼債說、驚懼說、性格悲劇說、文化衰落說等。
逼債說為一部分人所接受,其依據是溥儀在《我的前半生》一書中有此一說:王國維與羅振玉是兒女親家,羅振玉是集語言文字學家、甲骨文學家、文物收藏家等於一身的大家,也是一位國學大師,羅、王兩家聯姻當屬門當戶對。但因王國維早年曾受羅振玉接濟,羅振玉常以此不斷向他苛索,甚至以將王氏女兒退婚作要挾,令王國維走投無路而自殺。
這種說法有點似是而非,至少不是主因。殉清說的最早提出者是吳宓,吳宓就是王國維遺書中陳、吳二先生的吳先生,陳先生是陳寅恪。吳宓在王國維自沉當日的《雨僧日記》中這樣寫道:王先生此次舍身,其為殉清室無疑。大節孤忠,與梁公巨川同一旨趣。相比之下,殉清說似乎較有道理,與王國維的遺囑掛得上鉤。
說到變的背景,其時正當1927年春,國民革命軍北伐而上,直(直隸)魯(山東)危急,北京城內一片恐慌。接著又有消息傳來,兩湖學者葉德輝、王葆心被殺。湘潭人葉德輝是前清禦史、著名藏書家及出版家。他的政治立場保守,毛澤東說有人罵農民運動是痞子運動,指的就是他。方誌學家王葆心是湖北羅田人,對經學、史學、文學、教育學等諸領域均有研究,晚年於方誌一門致力尤勤,遺著達一百八十餘種。
同年5月1日的《順天時報》以醒目的版位刊載了被黨軍槍決之葉德輝的通訊,證實了葉德輝在1927年4月11日被農民協會處決的傳聞確鑿無誤。這條消息如同一顆重磅炸彈在京城爆炸,引起前清遺老遺少們的極大震恐。同時又傳來了德高望重的學者王葆心的死訊,說他僅僅因為通信中有此間是地獄一語,即被揪出,遭受極端侮辱,終致死亡,又使一些有戀清情結的老遺民在心靈上遭到二度轟炸。後來證實此傳聞純係空穴來風,當時王老先生安然無恙,他是在1944年抱病考察中疲勞過度,歸家後病故的。
一係列足以攪亂人心的小道消息,不能不使清華大學教授王國維在心理上產生極大恐慌。這位與新時代格格不入的保皇分子,對當前時局以及軍閥、國民黨、共產黨等革命派情況並不了解,耳聞的多是沾滿血腥的消息,自忖自己為清廷遺臣,北伐軍到京豈能逃過一劫?更可氣的是,北平《世界日報》晚刊上發表了一篇戲擬黨軍到北京所捕之人,王國維大名赫然列於紙上。對前途深感悲觀的王國維,覺得與其束手就擒,受辱於人,莫不如效仿屈子,懷沙自沉,殉節報國,以示對前朝及其末代皇帝溥儀的耿耿忠心。於是他挑選了一個陰晦慘淡的日子,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然而,王國維的摯友、現代極負盛名的曆史學家、古典文學研究家、語言學家陳寅恪卻說:王國維之死,不關與羅振玉之恩怨(周作人取此說),不關滿清之滅亡(1953年12月1日《對科學院的答複》)。陳寅恪是殉文化說的重要倡言者,他在《王觀堂先生挽詞序》中雲:蓋今日之赤縣神州值數千年未有之巨劫奇變;劫盡變窮,則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之共命而同盡,此觀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為天下後世所極哀而深惜者也。他將王國維之死歸結為與傳統文化共存共盡的深層根源。
王國維之沉,在昆明湖激起的浪花也許並不壯觀,而且也早已平息,但留下的波紋至今依稀可見,並仍然在微漾、在擴展。
二
梁啟超對王國維的讚語是:不獨為中國所有而為全世界之所有之學人。陳寅恪對王國維的稱譽是:(他的學術成就)幾若無涯岸之可望、轍跡之可尋。
魯迅對王國維的評價是:要談國學,他才可以算一個研究國學的人物。郭沫若對王國維的讚揚是:留給我們的是他知識的產物,那好像一座崔嵬的樓閣,在幾千年的舊學城壘上,燦然放出了一段異樣的光輝。
清末一個科舉失敗、仕進無門的窮秀才王國維,後來成為近現代中國新學術的開拓者、連接中西美學的大家。他與梁啟超、陳寅恪和趙元任號稱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四大導師;晚號觀堂的他又與羅雪堂(振玉)、董彥堂、郭鼎堂並稱為甲骨學四堂。
王國維(1877~1927年),字伯隅、靜安,號觀堂、永觀,浙江海寧鹽官鎮人。位於長江三角洲南翼、浙江省北部的海寧,現在是浙北第一經濟強縣(市),從這裏走出了現代最著名的詩人、散文家之一徐誌摩,著名愛國主義詩人、翻譯家穆旦(查良錚),著名武俠小說家、新文學家金庸。有意思的是,這三位現代文壇大家竟都是親戚。
海寧又是著名的觀潮勝地,獨特的地理條件,使人們得以在此觀看到最壯觀的海潮——錢塘潮,一飽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之眼福。海寧觀潮最佳處就在王國維老家鹽官鎮,此鎮因古代曾設有鹽官(司鹽之官)而得名。在鹽官鎮觀賞錢塘秋潮,有三個最佳位置:鎮東南的一段海塘為第一佳點,這裏的潮勢以齊列一線為特色,有海寧寶塔一線潮之譽;第二佳點是鎮東8公裏的八堡,能觀賞到潮頭相撞的奇景;鎮西12公裏的老鹽倉是第三佳點,可以欣賞到返(回)頭潮。王國維10歲那年,全家從雙仁巷舊宅遷到了西門內周家兜新屋,新屋的窗口對著杭州灣,他在樓上住的房間,就可以看到潮起潮落。
家境貧寒的王國維,在其成長的過程中離不開一位師友的提攜和支持,他就是後來成為他的親家,但又被人指為向他苛索而致其死的羅振玉。王國維幼年曾為中秀才而孜孜苦讀,但與許多先賢的遭遇一樣,早年屢應鄉試不中,遂於戊戌風氣變化之際棄絕科舉。22歲起,他至上海《時務報》館當任書籍校對,在公務之餘就到羅振玉辦的東文學社研習外交與西方近代科學。羅振玉對他的才華非常賞識,資助他於1901年赴日本留學。
1902年,王國維因病從日本歸國,又在羅振玉推薦下執教於南通、江蘇師範學校,講授哲學、心理學、倫理學等,複埋頭文學研究,開始其獨學階段。1906年他隨羅振玉入京,任清政府學部總務司行走、圖書館編譯、名詞館協韻等,其間著有《人間詞話》等名著。1911年辛亥革命後,王國維攜生平著述,隨兒女親家羅振玉逃居日本京都,從此以前清遺民處世。其時他在學術上窮究於甲骨文、金文、漢簡等研究。1916年,應上海著名猶太富商哈同之聘,返滬任倉聖明智大學教授,並繼續從事甲骨文、考古學研究。
王國維於1922年受聘為北京大學國學門通訊導師。翌年,由蒙古貴族、大學士升允舉薦,與羅振玉、楊宗羲、袁勵準等應召任清遜帝溥儀南書房行走,食五品祿。1925年,王國維受聘任清華研究院導師,教授古史新證、尚書、說文等,與梁啟超、陳寅恪、趙元任、李濟被稱為五星聚奎的清華五大導師,桃李門生、私淑弟子遍充幾代中國史學界。
在其五十歲人生、學術鼎盛之際,王國維卻永遠消失了。
中國近代著名學者王國維,是在文學、史學、哲學、美學、古文字學、考古學等各領域均成就卓著的學術巨子。他從事文、史、哲學研究數十載,是近代中國運用西方哲學、美學、文學觀點和方法剖析、評論中國古典文學的開風氣者,又是中國史學史上將曆史學與考古學相結合的開創者,確立了較係統的近代標準和方法。他精通英文、德文、日文,在研究宋元戲曲史方麵獨樹一幟,成為用西方文學原理批評中國舊文學的第一人。他被譽為中國近三百年來學術的結束人,最近八十年來學術的開創者。
這位集史學家、文學家、美學家、考古學家、詞學家、金石學家和翻譯理論家於一身的學者,著作豐碩,留下了《海寧王靜安先生遺書》、《紅樓夢評論》、《宋元戲曲考》、《人間詞話》、《古史新證》、《曲錄》、《殷周製度論》、《流沙墜簡》等62種作品,還有逾二百種批校的古籍(收入其《遺書》的有42種,以《觀堂集林》最為著名)。
在王國維的大量優秀著述中,《人間詞話》是他獨辟蹊徑的精華之作,也是他獨享殊榮的個人品牌。但是《人間詞話》已不僅僅是屬於王國維一個人的財富,而從它問世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毫無疑義地歸屬於時代了,成為中華文化寶庫中的精品、中國古典文藝美學曆史上裏程碑式的重要作品。現代詩人、作家、紅學家俞平伯在1926年2月4日重印《人間詞話》序中,對這本書的核心範疇及其豐富意蘊做了高度評價,其中說道:
自來詩話雖多,能兼此二妙(一在能體會,二在能超脫)者寥寥;此《人間詞話》之真價也。
雖隻薄薄的三十頁,而此中所蓄幾全是深辨甘苦愜心貴當之言,固非胸羅萬卷者不能道。讀者宜深加玩味,不以少而忽之。
《人間詞話》不同和超越於相襲已久之詩話、詞話一類作品之處,在於作者站在中國古代文論的基石上,將西方哲學以及美學思想信手拈來,融入心胸。它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登臨送目,一覽眾山小;逐一圈點、評價中國詞發展史上的重要作家和作品。他縱橫馳騁,十萬裏河山,奔來眼底;上下求索,數千年往事,匯到腦際;開近代中國運用西方哲學、美學、文學觀點及方法評析中國古典文學之先河。
集中國古典美學和文學理論之大成的《人間詞話》,有著承上啟下、繼往開來的作用,從問世以來就受到學者的重視。不同於當時有影響的其他詞話作品,《人間詞話》提出了境界說。該觀點是全書的核心,統領其他論點;又是全書的脈絡,溝通全部主張。作者關於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的三種境界說,更成為人們經常引用的名句。對於這三種境界,王國維說: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
這三句描寫相思佳句,出自三位宋朝大詞家之手:晏殊《蝶戀花》、柳永《蝶戀花》和辛棄疾《青玉案·元夕》。王國維巧妙地運用了各句中蘊涵的哲理意趣,把詩句由愛情領域演繹到治學領域,提煉出一種全新的、深刻的內涵,進而升華為懸思—苦索—頓悟的治學三重境界。
境界說是對藝術創作或學術研究的曆程而言,指出做學問成大事業者,詩人也好,學問家也好,必須要注意後天的修養,以備堅韌不拔、百折不撓的精神,從而進行長期艱苦的探索。具體而言,第一步,要有執著的追求,誌存高遠,廣泛涉獵,明確目標與方向,了解事物的概貌。這是能取得成功的基礎。第二步,要苦思冥想,孜孜以求,忘我奮鬥,為了事業一切在所不惜。第三步,在多次周折、多年磨練之後逐漸成熟,達到明察秋毫、豁然領悟,水到渠成,最終在事業上做出創造性的獨特貢獻。
王國維自己就是境界說的成功實踐者,做學問成大事業者的典範。他的成就根植於其文理雙修、中西合璧的學術根底上。1900年他去日本時曾在東京物理學校學習幾何,回國講學期間一度熱衷於西方哲學,對康德、叔本華、尼采等哲學家進行過深入研究,《紅樓夢評論》是他運用西方理論闡釋古典名著的開創之作,《人間詞話》也是轉移一代詞學批評風氣的代表性理論著作。
《人間詞話》吸收了康德和叔本華的美學思想。叔本華,這位德國的悲觀主義哲學家有一句名言:老年時最大的安慰莫過於意識到,已把全部青春的力量都獻給了永不衰老的事業。1908年初,剛過而立之年的王國維開始《人間詞話》的創作,並於當年末到1909年初刊發於《國粹學報》。單就這一傑作而言,王國維已經可以毫無愧色地對叔本華說,我已把全部青春的力量都獻給了永不衰老的事業。
三
王國維一生中的重要活動,幾乎都與羅振玉這三個字緊密相關。王國維在學問思維上絕對是罕見的曠世才子,但在行事處世上卻經常像個迷惘的稚嫩孩子,老實得像香腸一樣。他的職業生涯、思想情感乃至對生命結局的選擇,都受到羅振玉的指引、幫助、影響和牽連,就像一個孤立無援地佇立於地麵的風向標,當麵對較大的風力,風杯輪便會隨風轉動一樣。
王國維一直感激羅振玉對他的知遇之恩,而事實上羅振玉也確實是在芸芸眾生中發現這匹千裏馬的伯樂。1898年正月在《時務報》館的一個小房間裏,羅振玉偶然見到一個年輕人,一問才知道是該報書記兼校對王國維。在與他攀談時,忽然看到他為同舍生撰題在扇麵上的一首詠史絕句,詩曰:西域縱橫盡百城,張陳遠略遜甘英。千秋壯觀君知否?黑海西頭望大秦。羅振玉十分驚異,認為此君有過人之才。從此羅振玉對他盡力關顧,王國維也心知肚明,對羅振玉的關愛默記於心。王國維曾寫過一首詩,其中說道匠石忽顧視,謂與凡材殊。詩中以匠石隱喻羅振玉,也對不同於凡材的自己略感自豪。
羅振玉兩次資助王國維去日本,使王國維得以接觸西學,做到中西交融,為他以後取得巨大的學術成就奠定了基礎。從1911~1916年,王國維在日本度過了四個年頭,這期間他從早年對西方哲學的沉溺轉向對中國傳統文學、經學和史學的研究,對於他的學術生涯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也正是在這四年,羅振玉為他提供了大量的甲骨、文物和眾多的文字資料。他耽於精讀傳統的經史典籍,並且在創作上也有《秦漢郡考》、《中國戲曲史》等豐富收獲,這些都使他得以在一個嶄新的學術領域大顯身手。
王國維從孜孜於西方哲學的研究轉向專治國學,其中也有羅振玉相勸之功。辛亥革命爆發後,自視為大清子民的羅振玉無法接受現實,不願意看到清王朝就此覆滅。他痛清室之淪亡,對西洋學說尤為嫉恨,奉勸王國維專治國學,以保存舊文化為己任,切勿一心二用。王國維在感動之餘,毅然放棄文學而轉向經史考據之學,甚至焚毀以前他自己所印的《靜安文集》。從此,王國維不僅在學術研究方向上,而且在思想上都發生了重大變化,也開始了兩人的合作研究。
作為那個時代最優秀的國學大師,兩人的學術交往帶來了他們在殷商甲骨文字、敦煌寫經、漢晉簡牘以及古器物學領域內開拓性的貢獻,導致了羅王之學的形成。1923年3月,標誌著羅王之學形成的《觀堂集林》問世,這本書的前言為羅振玉所寫。前言敘述了觀堂治學演變的來龍去脈以及兩人的學術交往曆程,並高度評價了王國維的學術成就。《觀堂集林》的成書是中國近代學術史上一個重大事件,它的出版得到學術界的公認,羅王之學也由此成為顯學而使一代代學人為之傾倒。
羅振玉以四兩之力撥動了王國維潛在的千斤之功,而正是憑借這千斤之功,使王國維提起了東海龍宮內的千鈞棒,才有了後來驚天動地的創作和創新。沒有羅振玉這個旗手披荊斬棘的先行,也就沒有作為主帥的王國維在國學領域中的輝煌戰果。
歸國之後的王國維,從入京到任晚清學部官員,也都是借羅振玉之力完成的。他與羅振玉在合作中親密無間,在政治立場上也完全一致。兩人都懷著堅定不移的信念:大清永遠是大清,民國永遠是民國。他們是屬於大清的,而不屬於民國。
在大師羅振玉的花崗石腦袋裏,甚至認為學術也隻屬於大清,不屬於民國,真正做學問的人在民國這樣的亂世一定是一事無成的。而他的知音王國維,對已滅亡的清廷也有類似的執著。士為知己者死。既然身為清廷舊臣,身受清廷之恩,那就隻能守住氣節這一底線,休問朝代如何嬗替,不管世事怎樣變化,自己的信條永遠不變,對大清王朝效忠到底。
1917年6月14日,北洋軍閥張勳率五千辮子兵進入北京,急電各地清朝遺老進京襄讚複辟大業。消息一出,羅振玉與王國維都擊掌叫好,兩人傳遞內情,加以評論,發自肺腑地喊出了溥儀萬歲、張勳可敬的聲音。曾幾何時,僅維持十二天的丁巳複辟宣告破產,水底撈月,讓兩位大師空歡喜一場。即使如此,卻仍使他們看到溥儀卷土重來的可能性,對未來充滿希望。
1923年,王國維被推薦為遜清小朝廷官員,當年4月16日,他因知名度高,被溥儀的諭旨升為南書房行走;6月4日,王國維入宮覲見溥儀;7月14日,溥儀給他以恩賞五品銜並賞食五品俸的恩遇。次年1月7日,溥儀又頒旨,賞賜王國維以最高待遇,準許在紫禁城內騎馬。與此同時,羅振玉通過各種關係也接到了溥儀的詔,入值南書房。能成為這位早被廢黜的木偶皇帝之寵臣,王國維、羅振玉兩人感激涕零。
1925年2月,清華大學新創辦的國學研究院誠邀王國維出任院長,請北京大學教授胡適代為轉達,不料王國維認為這是洋學校,竟婉辭以謝。直到胡適找到溥儀,溥儀出麵下詔,王國維才盡君臣之禮,奉諭旨到清華任教,講授《尚書》、《古史新證》等課,並於4月移居清華園西院,但垂於腦後的清朝辮子卻一直沒有剪去。無獨有偶,清華園內除王國維外,還有一條醒目地拖在後腦勺的辮子,那就是梁啟超。
然而發生在民國時期的逼宮事件,卻如一盆冷水把兩個保皇分子的心澆得冰冷。1924年11月5日,直係軍閥馮玉祥在北京政變中控製了政權,提出修改《清室優待條件》,隨即派部將在紫禁城門口放了兩門大炮,逼迫溥儀等人出宮。當時就在宮中不離溥儀左右的王國維,聽到外麵軍隊的驅逐令後,悲憤慷慨,淚如雨下。羅振玉於第二天淩晨才見到溥儀,君、臣二人真想抱頭痛哭。當溥儀一行乖乖地滾出紫禁城後,王國維隨駕前後,並引以為奇恥大辱,憤而與羅振玉等前清遺老相約投金水河殉清,因被家人力阻而未果。
溥儀離開北京後,在天津張園太太平平地做起了寓公。然而王國維和羅振玉這兩個一生愚忠的大學者,身在北京,卻依然時刻關注著他,隨時準備效臣子之力。王國維沉湖七年後,1934年,偽滿洲國建國兩周年時,溥儀登基稱帝,並請羅振玉出山擔任監察院院長。但羅振玉仕途並不順暢,1937年3月,他把院務交給日本人,自己回旅順做學問去了,從而結束了曾讓他興奮一時的為溥儀立功的生涯,也留下了本不該有的被詬罵之聲。
世事難料,本應患難與共、生死相鄰的兩位刎頸之交,卻在一夕間反目成仇。事情起因於1926年9月26日,王國維27歲的長子王潛明病故。由於王潛明的繼母與其妻也即羅振玉的女兒關係不和,羅振玉遂把女兒帶回天津娘家。此事本已傷害了王國維的自尊心,當他將兒子死後的一筆撫恤金連同其他費用三千元,作為兒媳生活費寄去羅家時,又被羅振玉退了回來。
書生間的唇槍筆戰就此開始,一場沒有裁判的筆墨官司,終於使得三十年誌同道合的友誼戛然而止。1927年2月15日,溥儀在天津張園過生日,羅振玉與王國維都到了,但兩人視若陌路,在宴會上一句話都沒有講。兄弟鬩牆,吵架吵到這個份上,新聞就炒作開了。於是他們的對立麵,近代詩人、親日派大漢奸鄭孝胥不失時機地捏造謠言,逼債說也就不脛而走,並成為溥儀書中的素材。風雨滿城,自然讓羅振玉的日子過得有口難辯。
王國維逝世當天,羅振玉的姨甥,清華研究院助教趙萬裏向他報了噩耗。看完電報後,羅振玉淚如滂沱,差點哭暈,急欲親身趕往北京吊喪,但被他的家人阻止了。羅振玉在派其子於6月4日赴京吊喪的同時,命其四子仿王國維筆跡寫下了一份遺折,然後上奏溥儀。溥儀看罷大受感動,立即發出一道上諭,為王國維諡忠愨,王國維就成為封建王朝最後一個諡號的獲得者。
此後羅振玉又在天津日租界的日本花園內設忠愨公靈位,邀請眾多中日名流、學者公祭,自己親撰《祭王忠愨公文》,讚頌王國維的完節和恩遇之隆,為振古所未有。公祭完畢,羅振玉立即帶著溥儀的諭旨趕往京城,又從清室駐北京辦事處領得兩千元賞銀,全數交給了王國維的家人。他自己另送上一份在親友中間數額最高的葬禮銀一千元。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完成一個遲到的道歉,都是為了求得一個故友的諒解。
四
王國維愛用人間一詞,他將自己的文學批評力作定名為《人間詞話》,又將自己創作的一百一十餘闋詞編輯成書,題名為《人間詞》(亦名《苕華詞》)。在他的一百一十餘闋詞作中,人間更是應接不暇地出現在讀者眼前:
人間何苦又悲秋,正是傷春罷。不辨墜歡新恨,是人間滋味。
(《好事近》)
人間曙。疏林平楚。曆曆來時路。
(《點絳唇》)
依盡人間,一夢鈞天隻惘然。
(《減字木蘭花》)
人間總是堪疑處,惟有茲疑不可疑。不緣此夜金閨夢,那信人間尚少年。
(《鷓鴣天》)
西客落月蕩花枝。又是人間酒醒夢回時。
(《虞美人》)
朝朝含笑複含顰,人間相媚爭如許。
(《踏莎行》)
天公倍放月嬋娟,人間解與春遊冶。
(《元夕》)
人間事事不堪憑,但除卻、無憑兩字。人間歲歲似今宵,便勝卻、貂蟬無數。
(《鵲橋仙》)
昨夜西窗殘夢裏,一霎幽歡,不似人間世。
(《蘇幕遮》)
思量隻有,人間年年征路。
(《祝英台近》)
算人隻合,人間哀樂,者般零碎。
(《水龍吟·楊花用章質夫蘇子瞻唱和韻》)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蝶戀花》)
王國維寫了那麽多人間,出於何種心情?是李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的淒涼吟唱,還是納蘭性德料也覺、人間無味的真情獨白,或是於謙要留清白在人間的誌向直抒?王國維的詞作語言與意蘊相配,詩情與靈智並舉。他的這闋《蝶戀花》中對久別重逢、年華故去的感歎,似乎更接近於納蘭性德在《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中對生離死別、天人相隔的哀思:
閱盡天涯離別苦,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花底相看無一語,綠窗春與天俱暮。
待把相思燈下訴,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別時容易見時難,別後相見卻傷感。詞人在這首詞中述說別後重逢的悲情。上闋憐花傷春,重逢的兩個離人在花底沉默,默默追念著青春和過去的美好時光。下闋追憶舊時歡娛,感慨光陰易逝,青春不再,看到樹上花兒謝,鏡中朱顏改,不禁發出了歲月蹉跎催人老的無奈感慨。
離別苦,閱盡天涯離別苦;歸來也苦,雖然久別的苦楚暫時消失了,然而相逢時最是人間留不住的苦楚又出現在眼前。這首詞可能是寫詞人歸家與妻子莫氏重聚的情景。1896年底,弱冠之年的王國維遵從父命,與商人之女莫氏結婚。王國維長期奔走在外,與妻子聚少離多。而體弱多病的莫氏進王家後,侍奉公婆,養育了三個兒子,使他少了不少後顧之憂。這一次回到家鄉海寧,與妻子久別重逢,相見時仔細端詳,隻見她麵色更顯憔悴,不禁萬分感傷。
1907年7月,在北京的王國維收到了妻子莫氏病危的消息,匆忙趕回老家。幸運的是,他終於與妻子見了最後一麵,回家十天後,莫氏病故,年僅34歲。人生莫測,中年喪妻,三子尚幼待育,王國維在一曲《阮郎歸》中流露了內心的憂鬱和悲觀:
美人消息隔重關,川途彎複彎。沉沉空翠厭征鞍,馬前山複山。濃潑黛,緩拖鬟,當年看複看。隻餘眉樣在人間,相逢艱複艱。
離別悲,美人消息隔重關,川途彎複彎;歸來更悲,隻餘眉樣在人間,相逢艱複艱。誠如現代著名編輯、學者陳邦炎在《論靜安詞》中說:他筆下的人間悲劇,不是一時、一地的,不是單一、孤立的,而是延綿相續、重重疊疊的。在靜安眼中,人生的苦海,從時、空兩方麵看都是無邊無際、沒有盡頭的。
王國維平生所作詞數量不算很多,然而卻頗自負,大言道:自南宋以後,除一二人外,尚未能及餘者,則平日之所自信也。雖比之五代北宋之大詞人,餘愧有所不如,然此等詞人,亦未始無不及餘之處。
雖然口氣大了一點,但作者用一生的詩詞創作實踐,努力踐行自己深厚的藝術思想。其詞其詩無論在題材還是風格上都頗具特色,成為近代史上一位獨樹一幟的詩人。
當年安史之亂,大詩人杜甫避亂蜀中,寫下一首《八月十五夜月》,表達了因戰亂被迫漂泊異鄉、在中秋之夜空有歸心卻無處還鄉的蒼涼心情。王國維以與先輩杜甫同一題目即《八月十五夜月》,寫過一首七絕,詩曰:
一餐靈藥便長生,眼見山河幾變更。留得當年好顏色,嫦娥底事太無情?
此詩作於清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中秋,時年八國聯軍攻入北京,麵臨國破家亡,慈禧太後挾帶被軟禁的光緒皇帝,倉皇逃奔西安,正派人忙於聯軍議和。蟄居家鄉的詩人,以煩亂憤慨的心情寫下此詩,通過批評因貪戀長生而奔月的嫦娥,委婉地表達了對慈禧的不滿情緒,表達了自己對國家命運、人民疾苦的關心。
辛亥革命後旅居日本京都的王國維,日常生活基本上可以概括為讀書寫字四個字。他在京都一住就四年多,後來他總結道:生活最為簡單,而學問則變化滋甚。成書之多,為一生冠。到京都後,王國維做的第一件也是他覺得最得意的一件大事,就是作七言古詩——《頤和園詞》,借詠頤和園抒發對清室末路之悲歎。詩中社稷有靈邦有主,今朝地下告文祖,寡婦孤兒要易欺,謳歌獄訟終何是,定陵鬆柏鬰青青,應為興亡一拊膺諸句,反映了他認為清朝宗稷猶存、故君無恙、複辟可望的心態。羅振玉讀之大為激賞,親自抄寫付石印,很快傳至國內,沈曾植、繆荃孫等遺老和寓公爭相索閱,影響倒也不小。
日本人鈴木虎雄讀《頤和園詞》後大加讚許,往其寓所拜訪,留言道:日前垂示《頤和園詞》一篇,拜誦不一再次,風骨俊爽,彩華絢爛……而王國維在給鈴木虎雄的信中也是沾沾自喜,自稱雖然不一定比得上白居易,但至少和吳梅村應當不相上下。不過這首詩人相當自負的仿長慶體的長篇排律,倒並不為今人十分看重,而另一首他信手寫下的小詩《觀紅葉一首》,卻更被人們傳誦:
漫山填穀漲紅霞,點綴殘秋意太奢。若問蓬萊好風景,為言楓葉勝櫻花。
日本以櫻花之美而著稱於世,春臨京都,城郊漫山遍野的櫻花燦爛綻放,王國維也帶著一家人賞櫻,但居京都幾年中卻沒有為櫻花寫過一句詩。而當11月中下旬的京都紅葉的最佳季節,漫山填穀漲紅霞的美景,卻深深地震懾了一個他鄉異客的心。身在蓬萊(日本)思故土,不重櫻花重楓葉,詩人的心情不言自明。這首七絕在立意、寫景、抒情諸方麵,都達到了對詩學研究極深的王國維所祈求的藝術高度。
人間的作家早已遠逝,但他留下的《人間詞話》,至今依然是文學家、學問家的文化大餐;他留下的人間詩詞,也依然被後人喜愛著、閱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