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竺尋窟記
文章來源: 心遠地自偏2018-03-03 08:59:06

夫見道者,譬如持炬,入冥室中,其冥即滅,而明獨存;學道見諦,無明即滅,而明常存矣

                              - 四十二章經

 

法界緣起

這次旅行源起經常聽的一個關於中國古建築及佛教美術史的播客節目。做為一個每日通勤三個半小時的重度播客用戶,雖然聽的節目很雜,但真正心水的也就那麽幾個。所以當組織線下活動的帖子一發,尤其是看到主題是關於印度早期佛教的石窟文化,又恰巧的是我老人家原來沒有去過的孟買地區,立刻非常之振奮。

唯一沒想到的是報名結束後發現還是軟妹子有執行力,十幾個人的團包括領隊的兩位老師竟隻有五個男士。不過也因為這軟妹子團,一路上才歡樂多多,並自嘲為'白水'團,小白且水,嚴重拉低團隊的整體專業水準。

(一)

從孟買到浦那的路上,第一天探訪了公元前二世紀的帕賈石窟(Bhaja caves)和公元二世紀的卡爾拉石窟(Karla caves)。兩者皆有佛教早期的古樸的仿木塔堂窟和僧人修行的精舍雛型,那時候佛陀的影像尚未出現,掏空的山中,石刻上大多是供養人的豐乳肥臀形象與眾多獅象柱廊。其中尤以卡爾拉石窟的第8窟最為宏大,高14米,深45米,乃是我們這次探訪的9個窟群中最大的一個單體。

在探訪印度石窟之前,我一直以為埃及與巴比倫的神廟之所以采用石材而不是木材是為地理環境所限,沒有合適的木材,尤其是大料供匠人們挑選。可到了印度這個觀點似乎要被顛覆,望著蔥翠的山崗與各種硬木,印度人似乎選擇視而不見,依然由巨大的石材修建精舍,經堂,造像,即便這意味著要掏山而成,橫跨百年。這個問題直到從印度回來仍然沒有想通,大概是在召喚我繼續的探尋。

旅行回來後我又特意查了一下埃及Auble Simbel神像的高度,大概是30米左右。雖然卡爾拉比它小一倍,也晚了15個世紀,但不知怎麽,當我們順著蜿蜒山路終於看見它的時候,腦海中忽然想起的是自己第一次見到阿布辛貝時的感覺,也許這就是宗教刻意想給人的一種衝擊與震撼。

石窟們大多修建在一千多米德幹高崗上,汗如漿出地爬上,極目遠眺,旱季的高原上植被黃綠交接。人類曆史上數千年追求終極生命意義的行程中無數探索的冥想與拷問,但多少如歌中唱到“尚未見證不朽,卻把自己搞丟”?

於是見證不朽的旅行繼續中 ...

 

(二)

奧蘭加巴德石窟群(Aurangabad Caves)位於奧蘭加巴德市北3公裏的山嶺上,除自然風化外,未遭到過人為破壞。雖然有幾個大窟爛尾了。

西區第 4 窟的年代比較早,是開鑿於公元 1 世紀的支提窟,其餘的八個大窟分別開鑿於公元 5、6 和 7 世紀的伐迦陀迦王朝(Vakataka Dynasty)和卡拉丘裏(南部)王朝 (Kalachuri)(公元 6-7 世紀),一共 12 座佛教石窟,包括了小乘佛教雕塑、大乘佛教藝和金剛乘Vajrayana女神,象頭神與佛陀的組合更是珍貴。因為持續開鑿的時間較長,石窟見證了印度佛教從小乘到大乘,然後逐漸密教化(Tantra)的曆史進程。東區第 7 窟有法相莊嚴的“救難觀音” 立像。此像立於 6 世紀,是存世最早的觀音。由於佛教的式微,很多佛窟的參訪幾乎都是包場,即慶幸又感歎曆史的湮沒。除了印度教的刻意打壓,佛教理論自身的衰退、僧團的封閉與文化個性的消失也是不可不提的原因之一。而那個時候,禪宗初祖菩提達摩已經在中國紮下了根,中譯的楞伽經業已廣泛傳播。也許這就是宿命,此地生,而它地繁,一切皆是因果。

石窟的山下不遠處就是小泰姬陵(BIBI-KA-MAQBARA),莫臥兒帝國的第六位皇帝,名聲不太好的奧朗之子為其母親(Rabia-ud-Daurani)所修,隻比泰姬陵晚20幾年, 但大概是沒有被列入世界遺產名冊的緣故,它整個看上去比泰姬陵還舊得多。不過也正因為舊且便宜,參觀的當地人非常多,軟妹子合影時各種亂入,紛繁中卻也十分和諧。更驚見一男子帶著他的四個老婆與兩個孩子在參觀結束後從容地鑽進了一輛兩廂車決塵而去,看來印度人民的瑜伽傳承真不是蓋的。

 

(三)

埃洛拉石窟群(Ellora Caves)是全世界規模最大的古石窟群,依然是鑿山而成,但與前兩天不同的是在這裏佛教,印度教和耆那教比鄰開窟造像,引人注意的是遊人數量在這相距不過1公裏的遺址上差異明顯。耆那教與佛教窟中基本都是國外的遊客,而印度教的窟中則熙熙攘攘,一片世俗的歡樂。

石窟群開鑿於恰魯卡王國(Chalukya)和羅濕陀羅拘陀王國(Rashtrakuta)時期(公元 7-9 世紀),於佛教衰落印度教複興的大背景下。而那個時候玄奘已經返回長安,龍門的盧舍那大佛也對世人展開了它慈悲的微笑。

這片石窟群中我最愛的卻是耆那教的洞窟,裏麵形製規整卻兜兜轉轉,殘存的壁畫留於稻米與大麻籽搗成的壁麵上,敘述著庚古的慈悲。跟了我們一路的導遊大叔Tomby,在導師們對耆那教不是那麽了解的石窟中終於有了用武之地,一路慢慢講來這三教的關係與淵源。早期耆那教中,第23始祖白史婆最早提出耆那教的教義,即不敬神,反對種姓製度,人人均可得道,不歧視婦女等。它又進一步地被與釋迦牟尼同時代的第24始祖,大雄,光大並完善了教義。耆那教認為:世界是永恒的,而非婆羅門教所說的神創論。世界同時在時空上也是無限的,且隻有形式上的變化。一切物質都包含兩種因子,即物質因子和精神因子。也就是說,靈魂和身體的結合,是隨意的,無原因的,由自我決定的。善惡輪回,反對殺生獻祭。也許是這三教的曆史糾纏很深,各種理念也相互借鑒,導致石窟的設計與造像頗有雷同,如果不是耆那教中的天衣派造像中的各種不穿衣服,和胸口的小花造型,有時候倒真讓我們這些小白們傻傻分辨不清。

佛教窟中,最打動我的是第10窟和第12窟。一個是Stupa與菩薩造像的雙位fusion合體,造像寧靜慈悲,讓人不由得想匍匐而拜。參觀時恰巧碰見一位僧人在打坐入定,任我們一圈人圍著他拍照,旁邊還有一位當地人在梵唱,他隻是靜靜地盤腿坐著,似為結界所罩,置身天外。第12窟則是三層的巨型體量,更有難得的7佛造型,乃這次旅行的僅見。

出園時,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猴子們,正追著各色信徒討要食物。而我們,是不是也是一群佛祖注視下尋找真經的孩兒們?走過,膜過,禮過,卻依然隻是宇宙中的沙礫,閃爍滑過?

 

(四)

Ajanta caves(阿旃陀石窟)是奧蘭加巴德外100公裏處與埃洛拉石窟齊名的世界遺產,可稱印度的石窟雙璧。不同的是它專屬佛教,大乘與小乘皆涉獵,並遺留了很多千年前色彩絢爛的壁畫。

季羨林認為玄奘曾到訪此處,雖然很多學者對此存疑。兩百年前,這片廢棄的被藤蔓覆蓋纏繞的遺珠被一位英國上校在一次狩獵活動中偶然發現,從此名揚天下。至今我們依然能從第10窟的某柱子上看到當年John Smith於1819年發現時題記。

花了一天的時間,我們慢慢把26個窟一一走過。幽深的洞穴裏,手電的微光從細目長眉的壁畫慢慢掃過,駐留於蓮花寶座上的菩提淺笑。遙想千年前的工匠,用最簡陋的工具並最虔誠的信仰年複一年地於這火山岩絕壁上雕刻著對前生後世的祈望,他們心中的喜樂應該比現在的我們心中更加充盈吧?

最愛無人時盤坐於支提窟的正中,看正午的光影緩緩掃過,窟外是山猴的啼叫和當地兒童的喧笑。如此一日,再不複求!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 ...

 

(五)

返回孟買的途中又參訪了納西克石窟群(Nashik Caves)與根赫裏(Kanheri )石窟群,亮點頗多。從早期的古樸,如磚砌的stupa,到後期的滿鋪滿壁。獨特的如日蓮宗僧人題寫的漢字‘南無妙法蓮花經’,8米高的笈多大像,以及印度僅有的十一麵觀音造像藏在一個不起眼的小小窟中。白水軟妹子們還順便cos play 了一下佛祖涅槃,苦苦地忍著笑場的臉龐們,偽侍女們合十致意與祈禱。

根赫裏在孟買北邊國家公園的山中,導遊大叔非常驕傲地說這裏的豹子是全世界每平方公裏最密集的。隻是看著公園路邊樸素的一個個由塑料布搭著的窩棚,心中又有些疑惑與哀傷,為豹子的棲息地的退守,也為賤民們的無奈。

 

(六)象島

象島是參觀的最後一個石窟,在離孟買一小時船程的海中,也是此行唯一的一個單獨的印度教石窟群。守護神環繞中的林迦崇拜,巨大的濕婆三麵神像(preserver, creator, destroyer)是印度旅遊中與泰姬陵齊名的國家標誌物。

回程中,當手機重新與世界連接時,歡樂的沉浸在藝術美好的我們突然被迎麵而來的社交網上熱門議題驚呆,才發現原來真的有‘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可以肯定的是,這抹記憶的異色將永遠留在了這次石窟探訪的結尾處,因這曆史的倒退而扼腕的唏噓也將成為這次旅行唯一的慘淡注腳。

就如我永遠記得戴妃去世的那個早晨,在海邊露營的我們的太息。

 

(七)花絮一組

1。印度的公路交通和幾年前相比已經改善很多,但依然讓人抓狂。100公裏走三個小時也就算了,路上還各種顛簸。最糟的一天,什麽還沒幹,僅由於顛簸和慢行,等到了目的地手機記步已經過了一萬步。

2。由於是集體行動,同誌們自由發揮買買買的機會其實不多。但依然擋不住中招,有兩位團員莫名其妙地發現自己的鈔票中混入了斯裏蘭卡盧比,查了查印度盧比與斯裏蘭卡盧比的匯率應該是1:2.4,我印度同誌的小動作真是讓人防不勝防!

3。因為一周都是深山的石窟裏轉悠,山間的猴子們倒真是看了不少。黑臉的,紅臉的,白臉的,萌值很高,武力值更高。石窟小分隊共計損失可樂一瓶,香蕉一隻,薯片一袋,加被撓了一爪子及軟妹子連連驚叫,差點讓領隊擔心地睡不著覺。

大王叫我來巡山,抓個和尚做晚餐,這山澗的水,無比的甜,這山間的大王,卻並不讓人流連。 

 

(八)寫在後麵的話

當我寫到這裏時,倫敦遲遲不肯退去的冬季中的雪花依然在窗外盤桓。摸著在印度36度高溫下略微燒傷的臉頰,忽然覺得一切似乎有幾許的不真實。

這一周裏,當我在異國的落日裏飲下辛辣的馬沙拉茶,當我在顛簸的路上囫圇地讀完‘營造法式與江南建築’,當我在時差的不眠夜晚靜靜地追憶自己二十五年前的雲崗之旅,或許我最想知道的依然是如何與自己並生活和解,寬容平和地探索內心。

佛說:

一花一世界,

一木一浮生,

一草一天堂,

一葉一如來,

一砂一極樂,

一方一淨土,

一笑一塵緣,

一念一清靜。

那麽就這樣放空須臾世界裏的渺小吧,凝望拈花而笑的你,於我依然美麗的人生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