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看懂《金瓶梅》
文章來源: 一窗青山2024-05-13 06:04:05
跟朋友看畫展,進個展廳一探頭,她大叫:“未來主義!”這麽興奮不是因為喜歡,而是仇恨。她盯著那些畫麵的眼神如果在以前東北某處,足以連“瞅你咋地”都沒機會說出口就會被打倒。她從一幅彩色斑點前決絕轉身,這個天上地下哪兒都敢去的人難得地產生自卑感:“看不懂。”
我比她好一點,不是我能看懂,而是我有辦法為自己的無知辯解。
“你不是看不懂畫,而是無法猜到作者的意圖。就算有問題,也不是你的問題,是作者的問題,他沒引起你的共鳴。而且,藝術的目的是啟人思考,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不是用標準答案創造一批同樣的人。你隻要有自己的感受,就是看懂了。”她點點頭,走到那堆彩色斑點麵前又相了一陣,笑道:“還是看不懂!”
中國的《紅樓夢》、《金瓶梅》在世界文學上權重不高不是因為西方學者不會中文,也不是不懂中國文化,他們就算能對字麵上表達的意思倒背如流,也無法憑本能意會到文字後麵的深長意味。我們在種種顧忌中練就的閃轉騰挪,在文字中走出一條神鬼莫測的曲線,到處滿布玄機。不止外麵的人,就是身在這個文化裏的人,說看不懂也一點不奇怪。
《金瓶梅》裏李桂姐瞞著吳銀兒聚會前提前趕到西門慶家拜吳月娘做幹媽,等吳銀兒等到了,李桂姐已變身為吳月娘的幹女兒,坐在炕上指使吳月娘的丫鬟了。吳銀兒看得瞠目結舌,但不露聲色,隻在聊天中有意抖出點李桂姐的小秘密。吳月娘聽了一會兒,說“不知你們說的是哪家話”。她都聽不懂,何況我們。
“不懂”兩個字當指示牌看,好奇心強的意味著“前方有寶”,崇尚歲月靜好的意思是“此路不通”。其實這兩字本身就是個陷阱,不甘心的深挖下多數都能看出不懂的隻是某一部分。
比如剛看《金瓶梅》,都像進了海洋館,頭上腳下身邊都是魚,不知誰是誰。認識了魚後看不懂,是搞不清魚和魚之間的關係。關係清楚了還不懂的是不知道每條魚在想什麽。捋清了每條魚的想法就更糊塗了,成天在心裏轉的念頭是:我跟他們有什麽區別?追問下去,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歸根結底成了經典哲學問題:我是誰,從哪來,到哪裏去。
誰能懂?沒人懂。
所以看書如同看畫。一見之下,如同寶玉對黛玉的表白,像從自己心裏掏出來的固然好,哪兒哪兒都生疏也很有趣,見到些新鮮人、新鮮事,眼前開啟個新世界。人生百年遊就是看風景,同時也被別人當風景看,遇見能看懂的會心一笑,看不懂就當看熱鬧,其實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