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詩經,纖手縫裳——葛屨、綠衣
文章來源: ww9112023-05-25 08:52:16

技術無聲無息地改變著生活,現在習以為常的事或許二十年前根本無從想象,而我們對古代生活的理解,可能也有“何不食肉糜”的錯誤。

葛屨 (魏風)
糾糾葛屨,可以履霜?摻摻女手,可以縫裳?要之襋之,好人服之。
好人提提,宛然左辟,佩其象揥。維是褊心,是以為刺。

大致意思:
葛藤相互糾纏編成的鞋,能夠用來踏霜?纖纖女子的手,能夠用來縫裳?縫好腰部,縫好裳的頂端,好人穿上它。
好人外表安舒,宛然左辟,佩戴她的象骨搔首。由於這樣狹小的內心,因此用來做諷刺。

葛屨早就沒多少人見過了,顧名思義,應該是用葛纖維編織成。雖不知到底能不能踏在霜地上,但纖纖女手,正好縫裳,所以,大概能夠履霜?有古人確實引用了這句話來證明此事可行。

這詩一路看下來都是挺好的描述,直讀到結尾才知道她已經抱怨完了。

想想,葛藤能當繩子用,它的纖維一定結實,踩在霜上有問題嗎?纖手縫裳更是美談,一隻粗手“彩線慵掂”也不好看呀。

做好衣服,那人穿上很滿意。詩裏連用兩個“好人”來形容那個穿衣者,最後突然說,好人小氣,所以要諷刺,這又從何說起?

有解釋說,這葛屨其實是夏天的涼鞋,有霜了還不換,莫不是想生凍瘡?按此對應,纖纖女手不能縫裳,去查查吧。

《左傳》 成公二年
 冬,楚師侵衛,遂侵我,師於蜀。使臧孫往,辭曰:“楚遠而久,固將退矣。無功而受名,臣不敢。”楚侵及陽橋,孟孫請往,賂之以執斫、執針、織紝,皆百人,公衡為質,以請盟。楚人許平。
 
楚國侵衛,打得不錯,來都來了,順便侵魯。孟孫過去和談,答應奉上木匠、縫工、織布工各百人,再加個人質,楚國人同意罷手。

顯然楚國的成衣業不發達,需要從魯國引進人才。縫工百人、織布工也是百人,可見當時做件衣服,縫衣用的時間跟織布差不多。縫工有個高大上的名字,叫執針,跟執斫一個檔次,一聽就很有技術含量。那就來看看針的前生後世。

北京周口店遺址出土的舊石器時代晚期山頂洞人使用的骨針
沒有金屬工具,要把骨頭劈成粗絲,再磨細、磨圓,開孔,這工作量想想就嚇人,這麽辛苦才做成的東西一定要好好保護,所以就有了針筒。

江蘇金壇三星村新石器時代遺址(距今約6500~5500年)出土二十一件由鹿科肢骨製成的針筒(藏於金壇市博物館)是已知的最早的儲針容器。針筒呈圓筒狀,內外壁均精磨拋光,長度為11cm左右,直徑1.5cm左右,筒內有骨針數枚。在針筒一端內壁斜鑽一小孔,便於穿繩配掛之用,有的還刻有規則的幾何紋。

以當時的生產力,針筒的內外壁都精磨拋光要費多少功夫,更別提再刻上紋飾了。針筒都這麽費工,可見裏麵裝的骨針更加貴重。

詩經的年代已有青銅器,魯國人會不會用青銅針呢?

縫衣針的演變證據難找,好在中醫有針灸記錄,那就看看針灸所用針具的曆史吧,人們最早用的是石針、骨針、草木針、陶針;到了商周時期,有了青銅針,但這一時期出土的針具中最多的仍是砭石針。馬王堆帛書、《古傳》《論語》涉及到針刺療法時皆說砭石,可見青銅做針沒有太大的優勢。既然連醫生都不常用青銅針,大部分縫工用的可能依然是骨針。上圖的骨針好幾根都鈍了,要用它戳進厚布料,纖纖素手大概不太行。拿《葛屨》當旁證,我猜那時執針的很可能是男人。

現在我們都說衣裳、衣裳,其實衣和裳是兩回事:上衣、下裳。詩中女子在縫裳,可見好人對她的手藝不是很信任,裳的腰身和頂端縫得歪歪扭扭沒關係,上衣一遮誰看得出來?作者不開心,可能首先是因為她覺得下裳也不該她縫,其次她縫了很久的得意之作別人根本看不見,當然火氣很大了。

“揥”可以當頭飾用。《君子偕老》裏形容貴女服飾地時候有一句:“象之揥也”,可見象骨做的揥挺貴重,一般人用不起。好人有“象揥”,她一定是個地位相當高的有錢女子。

這位有錢女子“宛然左辟”。有解釋說“辟”通“避”,她在順從的往左邊避讓;“辟”字也可以指君王;那麽“左”通“佐”,“宛然左辟”是說她順從地輔佐夫君好像也可以。

無論如何,這句都表明“好人”的外表很符合地位,可惜作者就是要過去拆穿她的富貴做派;誰讓她不請正經的縫衣工,節儉到了作者的頭上。

不過,縫衣的也未必全是男子,底下這首詩很可能就是女子縫衣。

綠衣(邶風)
綠兮衣兮,綠衣黃裏。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綌兮,淒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大致意思:
綠啊衣啊,綠色的衣服黃色的裏子。心的憂愁啊,什麽時候它停止?
綠啊衣啊,綠色上衣黃色下裳。心的憂愁啊,什麽時候它消失?
綠啊絲啊,你所治辦的。我想念故人,使沒有過失啊。
細葛布啊粗葛布啊,用風讓它寒冷。我想念故人,確實獲得我的心。

天氣漸涼,葛布衣服穿著冷了,作者翻出綠色的冬衣,想念那個做衣的人。隻看前三段,可以說作者畏寒怕冷,想讓人回來幹活;但最後一句“實獲我心”就有點曖昧了,所以有人猜這故人是作者的妻子。

這首詩作於前朝的王畿之地,商朝貴族日常家居常穿縞衣,綠衣和緇衣,到了周朝可能也沒改,此衣麵料是綠色絲綢,作者應該有點地位。

現在的絲稠多半用來做夏衣或者睡衣,涼爽透氣,所以讀到這裏的時候我突然感覺有點涼。轉念一想,既然拿來禦寒,這綠衣一定比較厚實。詩中提及黃色襯裏,那麽衣服中間可能還有內絮。那時候棉花還未傳入中國,這麽高級的衣服裏麵絮的多半是絲綿,保暖效果大概可以參照現今的蠶絲被。

真絲嬌嫩,粗手來縫容易磨去它的光澤,所以置辦綠衣的可能是個手若柔荑的貴族女子。

那時早已進入了青銅時代,即使青銅針沒太大的優勢,但青銅工具一定不少。


國家博物館陳列有商代的青銅鋸條,右圖是完整的漢代青銅鋸,鋸條夾在木條間,嵌入楠木鋸身裏,用竹篾綁緊,一看就比原先的蚌鋸強。想來用它鋸骨條、做骨針,應該快很多吧。東西便宜了,《葛屨》的作者才能有機會執針縫裳呀,當然她用的可能是貴女淘汰下來的鈍針。

後來,中國進入了鐵器時代,堅硬的鐵針被廣泛使用,人們不再顧慮保護脆弱的針尾,這才出現了一種大大降低縫紉難度的器物:頂針。

銀頂針 興義萬屯八號漢墓出土

這頂針套在手指上,碰到布太厚,捏著針戳不動的時候,就可以用它頂著針尾使勁刺進去,從此後,纖手縫裳,習以為常。

《毛詩序》成書的漢代,大概已經不太記得執針的艱難了。它固然順著《葛屨》的主旨罵貴女,但同時認為縫裳女也不是啥好人,該一起被罵:“魏地陿隘,其民機巧趨利,其君儉嗇褊急,而無德以將之”;縫件衣服而已,也值得作詩抱怨?可能他們不知道,古羅馬在此詩差不多年代的時侯,衣服隻是一塊布,用帶子、別針、扣子之類的固定好就行了,誰會那麽辛苦地去縫很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