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家事(八):抗惡救困
文章來源: 楓雪故都2024-07-07 06:00:18

【1】

那個年月教師非常不易,特別是女教師,工作沒有保障,合同每學期一簽。年年都要經曆所謂的‘六臘之顫’:每個學期末(六月或臘月),都會戰戰兢兢地等著新學期的聘書。沒有收到就意味著下崗失業,女教師遭解聘的主要原因就是懷孕和生孩子。外婆曾有過五、六次這樣的經曆。為了找工作,四處打聽,求人、看臉色、送禮,曆盡辛酸。但在抗戰進入關鍵時期的1941年,已經接到聘書的外婆卻主動向學校遞交了辭呈,投身抗戰工合運動中。

工合運動,全稱工業合作社運動。1937年抗日戰爭全麵爆發後,沿海城市相繼陷落,抗日根據地及後方的軍需民用物資極為匱乏。另一方麵,大批的失業工人和難民,背井離鄉流落後方,生存麵臨極度困難,亟待社會救濟。為抗擊日本侵略,發展民族經濟,解決難民的吃飯問題,國際友人路易-艾黎、埃德加-斯諾等人發起了一場工業合作社運動。在國共兩黨的支持下,中國工業合作協會於1938年8月在武漢成立。之後各種工業生產合作社在後方各地應運而生,成為失業工人和難民生產自救、支援抗戰的一支獨特的經濟力量;為供應戰時的軍需民用、支持長期抗戰,作出了巨大貢獻。

得知西北工合辦事處在寶雞成立的消息,女師的同學陳建晨來找外婆商議,倆人一拍即合:籌建一被服廠,為前線將士縫製被褥服裝;由陳建晨牽頭,籌集資金;外婆具體經辦,選址招人。

招人之事頗費周折。當年的東後地和西後地,搭滿了橫七豎八的茅草棚,住戶全都是逃到西安的難民,外婆的任務就是從中尋找需要的服裝工人。這些工人大部分是從湖北和河南來的,她們的逃難之旅很有特點:要麽推個獨輪車,車上放著縫紉機頭,旁邊坐在孩子;要麽擔著個擔子,一頭機頭、一頭孩子。家庭的其他成員背著包袱,步履蹣跚地跟在後麵。這種從淪陷區來的工人,人數不少,成群結隊的。外婆先找到那些有機頭的工人,為她們配好機架和輪子,這樣縫紉機就能運轉了。然後再去招縫紐扣的手工工人。這些手工活要求不算高,一般逃難婦女就能勝任,她們被組織起來,生計問題因此也得到了解決。

曆盡艱辛,西安東舉工業合作社終於掛牌了。為了便於工作,1941年外婆將家搬進了被服廠所在地:東舉院巷30號。外婆在合作社的工作屬於半義務性質,薪水微薄,同當教師的待遇不能比。家人吃飯也同工人一起上大灶:黑麵杠子饃、稀飯、漿水鹹菜。

外婆平時的主要職責是跑外聯,工作有兩項:一是去軍需局申請領取相關物資,如布匹棉花等。二是下到廠裏組織工人生產。所謂的生產,除了踩縫紉機,就是在地下鋪張席子,在上麵蹲著、坐著縫製。

(抗戰時期的工業合作社---網絡照片)

軍需局在南院門,工廠在東舉院巷,兩地相距較遠。那時候沒有公交車,東奔西跑全憑兩條腿。1943年,母親要上中學了,為了上學方便,全家又搬回了書院門。三地奔波,外婆的生活節奏又成了類似33年去天祿閣小學教書的情景:早出晚歸,一天走的路程有幾十裏,這樣一直持續到了1946年。這期間四姨出生,懷孕生育,外婆更加忙碌。但她那段時間的心情是非常愉悅的。

【2】

在東舉合作社成立初期,外婆還有一件轟動之舉,足可與1928年末營救被捕共產黨之事,相提並論!

工廠準備就緒,外婆去軍需局領取做衣服棉被所需的布料,打開包裝檢查,質量太差:布匹織得過於稀疏,簡直像紗布。“這布料縫製的被褥,伸腿時都能踢爛,如何能用”,外婆堅決不收,要求更換。軍需局的老爺們平時耀武揚威,沒人敢惹,如今被一女子嗆得啞口無言,甚為惱怒。於是派人帶著軍警,開著軍車,陣勢浩大地來到東舉合作社。嚴令布料不得更換,立即生產。否則沒收機器、查封工廠。

那是1942年的秋冬之交。三姨放學回來,看到院內院外站著許多持槍的軍警;一群人將正在據理力爭的外婆團團圍住,推推桑桑、出言不遜;院子中央擺滿了貼著封條的縫紉機機頭。隻有六歲的三姨當時血往頭上湧,從人逢中鑽進院子,將封條一一扯下、撕碎。這下院子裏秩序大亂,當兵的滿院子追趕在人叢中鑽來鑽去的孩子。軍需局的封監製員上前攔住了那些要打三姨的軍警。事後他對外婆說,當時他動了惻隱之心:這麽小的孩子都知道保護自己媽媽,將心比心,自己也有個年齡相仿的女兒。

機器終於沒被收走,外婆卻被帶走了。作為現場唯一的合作社管理成員,外婆被押解去軍需局問話。被帶走時外婆很鎮靜:俺娃把這封條撕了,我跟著你們去。在接待室內,口才甚佳的外婆慷慨陳詞:縫紉機是工人們的私有財產,是她們謀生的依靠;被服廠是個人集資,為支援抗戰成立的,斷沒有被查封沒收的道理。最重要的是,如果將生產出的劣質棉衣被褥,送給前方爬冰臥雪、浴血奮戰的將士,於心何忍?外婆的這番話打動了在場的軍需局工作人員,管理層不得不收回成命:更換布匹原料。已發出給其他被服廠的次品,也陸續被追回。

後來軍需局的雇員李仁清成了外婆的好朋友。一次到他家玩,他對孩子們講述了當時的詳情:你媽在接待室內講,我們局裏好多員工都在室外聽,覺得她說的有理有據有節。大家紛紛竊竊私語,趕快給人家換,把次品布和棉花都換回來。

外婆是中午到的軍需局,下午工作人員要下班了,言稱問題已解決,催她趕緊回家。外婆還是不走,繼續大講特講抗戰的形勢和意義。到了晚上,由於日機空襲,城裏戒嚴,外婆在接待室的沙發上湊合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被軍需局的專車送回來時,她的衣襟已被奶水浸透,才出生兩個月的四姨在家餓得直哭。

經過這件事,外婆在軍需局有了很好的口碑,同那裏的許多技術人員建立了良好的私人關係,比如,湖南的封監製員、北京的楊漣青楊技師、城固的王耀廷,還有李仁青等等。負責質檢的封監製員和李仁青,經常下廠來講解質量環節的檢查重點;楊技師傾自己所學,給工人教授裁剪等技術方麵的專業知識。想方設法讓工人提高素質的同時,外婆還嚴把產品質量關。三姨後來在省醫院工作時,有個耳鼻喉科的護士,每次見到三姨總會說,她當時在服裝廠鎖紐扣,吳先生對質量要求特別嚴。在外婆的不懈努力下,東舉合作社在同行業評比中年年第一。

抗戰結束後,完成曆史使命的其他服裝廠陸續關門,東舉合作社卻脫穎而出,被收編為國有,成為一家國營軍服廠。

【3】

外婆的同學陳建晨因東舉合作社的成功,在社會上聲譽鵲起,成了西安政界的名人,抗戰勝利後又到了南京,成功競選上立法委員。外婆卻因合作社的收編,失去了工作。陳感念舊情,四下活動,在西安市政府謀到一科員的職位,於是外婆進了類似於今天婦聯的婦女會。

外婆剛到婦女會,就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1947年春節剛過,一小女孩被送到了婦女會。據送孩子的軍官說,他路過開元寺(解放前西安妓院集中的地方),這孩子跑過來,鑽進他的大衣裏,請求幫助。孩子的養母是個妓女,決定離開妓院,從良嫁人。老鴇不悅,扣下孩子,作為人質,但孩子的養母最終還是走了。孩子不堪忍受妓院的非人生活,逃了出來,四處尋找養母。

這個女娃隻有七歲,麵黃肌瘦的,還有點咳嗽,大冬天穿著很單薄的衣服。大家商量來商量去,沒有好的辦法。外婆自告奮勇把這個孩子帶回了家裏。這個女孩叫秋萍,每天晚上同外婆和三姨睡一張床,她與年級相仿的三姨打腳頭,睡一個被窩。

經過一段時間的多方打聽,終於聯係上了妓院老板。老鴇得知孩子已到了婦女會,反咬婦女會把孩子騙走了,一份狀子,遞上法院。與妓院打官司?其他工作人員紛紛退縮,又是外婆挺身而出,代表婦女會與老鴇公堂對薄。開庭三次後,老鴇敗訴,不得已說出了秋萍養母的信息。

根據老鴇提供的線索,這個人很快被找到了。秋萍的養母叫金寶,是揚州人,從良嫁給了一個鹽業銀行的經理。金寶說,當時由於老鴇阻撓,無法帶上秋萍,她是哭著離開妓院的。這個娃非常可憐,兩歲被人販子從四川拐賣到了這裏的妓院。她在妓院以養母的身份,帶了孩子五年。於是外婆的提議被采納,由婦女會擔保,法院把秋萍判給金寶撫養。當時的領養手續還挺複雜的。

1948年過年的時候,外婆領著三姨去探望了秋萍。金寶所嫁的銀行經理家境殷實,秋萍每天由女傭帶著,去報恩寺街小學上學。之後的幾年,秋萍每到節日都會過來看望外婆,同三姨玩上半天。五十年代末,秋萍出嫁,丈夫是個汽車司機,在蘭州到西安之間跑長途。每年過年,夫婦倆依然會到家裏來,給外婆拜年。

【4】

如果說上一件事是以喜劇收場,那麽在婦女會的另一事卻使外婆慘遭失業的厄運。抗戰結束了,要進行大選,婦女會承擔了推選西安婦女屆國大代表的任務。當時教育界有兩個小學教師提名:焦毓英和王舒榮。焦是外婆的女師同學;王是韓城人,與時任西安市長是本家親戚。王舒榮狐假虎威,很是霸道,她到婦女會向外婆索要選票。外婆告訴她,選票是根據選民統計名單印製的,人手一票、發給本人,婦女會並沒有多餘的選票。結果王舒榮惱羞成怒,借著硬後台,反咬一口,說是外婆為她的好友焦毓英拉票,營私舞弊。將子虛烏有之事向上反映,並借用報紙等媒體,散布謠言。

投票結果,她們倆人都 成功當選國大代表,外婆卻被迫離開了婦女會。失業四個月後,才又謀到開通巷小學的職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