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家事(四):舌戰市長/離奇身亡
文章來源: 楓雪故都2024-06-10 06:01:46

【1】

外婆與第一任丈夫王爺爺的相識,是通過她女子師範的同窗好友、著名的社會活動家王叔振和她的丈夫介紹的。

王叔振(原名王淑貞)家是三原縣的大戶,她們兄妹幾人及配偶都是響當當的人物,與外婆關係密切。大哥王霆軒當過陝西省教育廳廳長,大嫂梁鳳笙,就是前文提到了的,外婆在女模時的管理員;五哥王君毅畢業於北京大學,進步組織共進社的成員,曾任西安市市長秘書,五嫂焦毓英也是外婆女師的同窗好友。王叔振、焦毓英和外婆當時合稱女師三才女。王叔振的丈夫劉伯堅是中共早期黨員,國共第一次合作期間,應邀在馮玉祥的國民軍第二集團軍擔任總政治部副部長。夫婦二人於1930年秋,奉命去江西瑞金中央蘇區,擔任領導職務。

王爺爺名叫王瑞軒,生於1896年。1915年到1919年就讀於陝西省甲種工業學校(三原),畢業後被省實業廳保送至南通紡織高等學校學習(1920年-1924年)。南通紡織高等學校,後改名南通紡織大學、南通大學;1952年院係調整時遷往上海,先後易名為:華東紡織工學院、中國紡織大學、東華大學。從南通畢業後回陝,由於當時軍閥連年混戰,不得已棄工從教,先後在西安的幾所中學當英文和數學教員。

王爺爺與王叔振的六哥王廷佐,是南通紡織高等學校的同學。由於這幾層關係,王叔振就介紹他們認識了。那是1924年的秋天,外婆在女師的學業即將完成。

孩子們後來問外婆:你們算是自由戀愛嗎?外婆回答:當然是啦。王叔振介紹我們認識時說,你們都是我的好友,相互了解了解吧。他們初次見麵,王爺爺就開誠布公地說,自己結過婚,並有一個4歲的孩子,妻子在孩子未滿月時就病逝了。由於王叔振之前沒提過此事,外婆聞聽有些吃驚,但隨即認為麵前的這個男青年很坦誠,反倒多了份好感。王爺爺那時候對他們之間的相處是很上心的,不顧路途遙遠,經常騎個自行車,從早慈巷到書院門來找外婆。開始太姥爺不看好這門親事:王爺爺年長外婆九歲、有過婚史、還有孩子拖累。但太婆一如既往地支持女兒:寧願男大十,也不願女大一 ,女孩比男孩成熟早;我嫁給你父親時,他也是帶個孩子,比我大十幾年。相處一段時間後,外婆確實對王爺爺挺滿意的:兩個人在性格上互補;王爺爺聰明穩重、寡言但很有內涵,從不在人麵前過度張揚;每次見了太婆太姥爺彬彬有禮的,很討二老的喜歡。

當年他們的約會也很浪漫:教授英語。通過學習,外婆不但能念、會講,還能用英文寫信,詞匯量也很大,這些都是王爺爺的功勞。外婆愈加對王爺爺崇拜起來,覺得他像個大哥哥,遇事很有主見。他們之間很快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

王家對這門親事非常重視。王爺爺的哥哥(二爺)當時做生意,有一些積蓄。他對弟弟的婚事一直記掛在心,如今看到他找到這麽一個有知識有文化、各方麵條件都很滿意的配偶,自然相當高興。所以王家拿出了比較豐厚的聘禮。婚禮於1925年5月,在西安民眾教育館(亮寶樓)舉行。婚禮很隆重,外婆女師的同學都參加了。婚後他們在早慈巷暫住,那裏靠近王爺爺教書的學校。同時把那筆聘禮錢用到了大吉廠25號院的修繕工程上。完工後,他們搬進了廈房。

【2】

王爺爺先後在省一中、三中以及成德中學教書,這幾所學校當時是進步青年聚集的地方,解放後西安的幾任市長書記都是這些學校的畢業生。

1928年10月,王爺爺因從事地下活動被國民黨當局逮捕。被捕地點就是大吉廠巷25號院,這裏當時是中共地下組織的秘密聯絡點。同時被捕的還有黨組織負責人黃平,以及朱茂青、張漢三等人。抓捕的那天晚上,周圍幾個街道都戒嚴了,軍警們沒有走正門,是從鄰居家的房屋頂上跳進院子的。搗毀共黨聯絡站算是大事件,當時的報紙都有報道。

當時正處於白色恐怖之中,以共黨罪名被捕的人,隨時都有掉頭的危險。家裏人非常著急,四下托人,營救無果;被抓人的家屬還時常上門鬧事:怪吳家招的房客,讓他們受了牽連。在這危難之時,外婆毅然放下隻有一歲、尚在懷裏吃奶的大姨,挺身而出:豁出去了,去找蕭振贏。

蕭振贏時任西安市市長,與當時的陝西省政府主席宋哲元,都是馮玉祥西北軍的部屬。外婆在市政府門前,當街攔住了正在駛出大門的市長專車,一群士兵端著槍圍攏上來。蕭驚訝地打量著立在車前的這個有膽有識的弱女子,產生了惻隱之心,於是喝退衛兵,帶著外婆,返回了辦公室。麵對市長,外婆毫無畏懼,據理力爭:你們說我的丈夫是共黨,有什麽證據?他是學工科的,由於戰爭持續不斷,無法實業救國,不得已當了教師。現在幾個中學教授英語數學,英語數學與政治有什麽關聯?如何能革命?一介武夫的蕭市長,閱人無數,卻從未見過如此能言善辯的奇女子,聽著聽著居然頻頻點頭,後來甚至同外婆聊起了家常。猜想當時馮玉祥與老蔣麵和心不和,他的部隊在執行清黨政策時會打折扣,最終簫市長大筆一揮、簽署命令,將被捕的這幾個人,以“共黨嫌犯”之名全部假釋。

外婆說,這件事之後,周圍的人見了她這個隻有二十幾歲的年輕女子,都會恭恭敬敬地叫一聲:吳先生。

1929年1月,外婆去接王爺爺出獄。看到瘦弱不堪的丈夫戴著手銬腳鐐從裏麵出來,獄卒當著自己的麵,打開這些沉重的枷鎖,積壓了3個多月的淚水終於湧了出來。

【3】

王爺爺出獄後,身體羸弱;時值陝西大旱,八百裏秦川秋夏兩季顆粒無收,餓殍遍地;加上身背‘嫌疑犯’的罪名,沒有學校敢聘,於是在家閑賦了一年半。這段時間他們夫妻朝夕相處,共度難關,感情進一步升溫。外婆是個急性子,遇事容易急躁。每當這個時候,沉穩的王爺爺總是不吱聲。過後再同外婆講道理,勸她遇事要多思考。在王爺爺的影響下,外婆的性格也慢慢改變了許多,當年被封的‘女王’ 稱號,逐漸被大家淡忘了。王爺爺從不大聲講話,連大姨的奶媽都知道:如果王先生聲音高了,那一定是在念洋文。王爺爺每天很有規律地堅持學習,讀書之餘還幫著做些家務,陝西男性這方麵通常都不擅長。家裏人對王爺爺當年打掃院落的細節印象深刻:一絲不苟、一板一眼,不放過任何邊邊角角。太姥爺對女婿的所做所為,看著眼裏喜在心上,常私下對太婆說:你以後隻能依靠好女兒好女婿了;兒子懦弱,靠不住的。

1929年的這次大饑荒同1926年的二虎守長安(河南軍閥劉鎮華圍困西安城達八個月之久),是近代史上西安人遭受的兩次最大的劫難,陳忠實的小說“白鹿原”對此也著墨頗多。幫助家裏人度過難關的最大功臣是太婆。太婆非常勤勞,一年四季臘肉鹹雞蛋等醃製品不斷。有時鄉下親戚送來的一些蔬菜雞蛋等農產品,她也會量入為出。正是太婆在食物方麵的精打細算,家裏人雖然那時也隻能吃上七分飽,但平安地挺過了災年。那段艱難的日子,太婆做飯的時間隻能選在早上天還沒亮和晚上天已黑透。白天家裏是斷不敢冒炊煙的,因為周圍的饑民太多了。

大難之後,終於迎來轉機:王爺爺於1930年8月赴漢中,到省立第五師範任數學教員;在西師附小任教的外婆,被選入陝西小學教師考察團,赴江浙一帶考察學習。外婆後來回憶說,這段時光是她人生中最快樂的時期,倆人書信不斷:從地處關中平原的西安到陝西南部的漢中,要翻越秦嶺,步行十多天,王爺爺的信中講述了一路的風土人情;首次出遠門的外婆,則不顧舟車勞頓,不斷鴻雁傳書,道出江南水鄉的新奇見聞。

1931年的春節,王爺爺忙於工作,沒有回來。他托人帶回了薪水和一些土特產,家書中言稱,工作身體一切都好,並恭祝二老及全家健康平安。此時他知道,倆人的第二個孩子就要降生了,信中特別叮囑愛妻保重身體。家人都很開心,給他捎去一些衣物及其他生活用品。時隔不久的農曆三月中旬,驚人的消息突然傳來:王爺爺因病去世了!

當時嬰兒出生剛三天,詳情不敢告訴外婆。她的同學劉韻秋每天過來幫著照顧孩子,劉婆婆眼睛總是紅腫著,隻能對外婆謊稱,自己得了眼病。一個月後,外婆得知了噩耗,頓時沒有了奶水。嬰兒哇哇大哭,外婆以淚洗麵。這個從未見過自己親生父親的可憐孩子,就是我的母親。

外婆一直對王爺爺的突然離世心存疑惑:身體一直很好的丈夫得了什麽病?據三姨回憶:大約是1962年,王爺爺的生前好友雷五齋和何寓礎,作為老幹部,來到省醫院體檢。雷特意找到三姨,說:我是你兩個父親的好朋友。他們兩個談話時,三姨聽到了隻言片語:瑞軒當時背部傷勢嚴重,無法躺平,情形很慘。最後在廟裏照了兩張像:一張是扶起來照的,一張是去世後照的。沒敢告訴淩霄實情,她們孤兒寡母那些年真不容易。回到家,三姨把此事告訴了外婆,問為什麽不徹查此事。外婆歎了口氣:雷伯伯一定是把你當成你的二姐了。他是當時事件的見證人,喪事也是他一手經辦的,有些事情他一定是隱瞞了。人已故去幾十年了,再去追究這些還有什麽意義呢。

【4】

實際上王爺爺的生平及死因,謎一樣地一直困擾著家人。不是不想探明真相,而是在那些紛亂的年月,人人自危,調查之事自然無法付諸實施。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已離休的舅舅責成表哥表姐們,花了二十年的時間,查閱了大量的館藏資料,走訪了眾多的當事人,有關王爺爺事情的真相終於漸漸付出水麵。

2009年回國探親,從“丹心照日月”這本表哥表姐為紀念舅舅編寫的書裏,之前毫不知情的我,第一次接觸到了有關王爺爺的信息。下麵這張是他的早年照片,相貌神態與舅舅家的六哥太像了!

書中“先父王瑞軒傳略” 、“憶爸爸” 、“懷念爺爺奶奶” 、“紀念王瑞軒誕辰一百零六年活動紀實”等文章,以文字形式將王爺爺的輪廓投射到了我的大腦裏。

2021年,網易、新浪等媒體刊登了五哥撰寫的一篇文章:“革命未成身先死,壯誌未酬誌猶存---記安康起義總指揮王瑞軒”,徹底解開了有關王爺爺的謎團。

1924年7月,王瑞軒從南通大學畢業後,經同學鄭南宣的引薦,來到上海結識了時任共青團中央宣傳部長、上海大學教授,早期中共領導人的惲代英,惲委托王瑞軒回陝西開展革命工作。1930年8月,王瑞軒作為陝西省委特派員,與省委秘書長梁益堂一起到漢中重建中共陝南特委,公開身份是省立五師教員。1931年4月,身為安康起義總指揮的王瑞軒,在策劃國民黨安康靖綏司令張飛生部暴動時, 被暗害。

親人的突然離世,無論何種原因,在家人心靈上造成的創傷,短時間內是無法愈合的。外婆家裏當年有個紅色的寫字台,兩側的抽屜裏全放的是王爺爺的書,綠色硬皮精裝版的,都是英文。外婆不許孩子們拉開抽屜亂動。外婆更珍貴的物件是一個綠絨布箱子,母親她們幾個偷偷打開過。裏麵放的有王爺爺的衣服、畫、照片,還有夫婦之間來往的許多信件。王爺爺的字體很特別,是一種細長的直棍棍形狀,像是左手寫的。母親常常一邊看著親生父親的遺物,一邊默默地流淚。

外婆在自己不開心時,特別是王爺爺留下的三個孩子有什麽事的時候,總會在夜裏打開那個箱子。夜深人靜時,外婆拿著王爺爺照片獨自抽泣的身影,在孩子們腦海裏印記深刻。

王爺爺的去世對外婆打擊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