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佳琪站在落地的大鏡子前，打量著自己。鏡中的中年女人，皮膚白皙無瑕，遮瑕膏將臉上細小的斑點遮掩得無影無蹤。眼角有著細微的皺紋，那是化妝品也無法蓋住的歲月痕跡。高挑身材，不胖不瘦，一件高腰的長袖紫色連衣裙，恰到好處地遮掩了小肚腩，展現出她優雅修長的曲線。四十五歲的她有著中年女人的成熟韻味，但依然保持著年輕時亭亭玉立的風姿。

佳琪滿意地從鏡子前走開，又在家裏巡視一遍。今天輪到她家主持同學聚會，她一早便開始在家忙碌。家裏已經打掃得窗明幾淨。臥房裏的被子鋪得整整齊齊，淺黃色小橘花的被套占據了臥室中心，滿室明媚的秋意。本來聚會在樓下，但是中國人有參觀房子的習慣，沒準又有人上樓來看臥室。

佳琪走到樓下。房子還很新，一樓全部是櫻木地板，漂亮潔淨，微微泛著溫暖的光澤。九月初秋的日子，氣候宜人。幾盆蝴蝶蘭、百合花和富貴竹錯錯落落地放在門口、書房和飯廳。飯廳的餐桌上放著從餐館外賣的食物，一大盆擺得像花瓣似的壽司放在中間，邊上是燒賣、蝦餃和春卷，另外還有佳琪準備的涼菜，醬牛肉和素燒鵝。

老章正在廚房裏準備他的拿手菜烤鴨。廚房所有的台麵都是淺色花崗岩，在燈光下熠熠閃光。中心島桌上放著他們準備的熱菜，有香菇菜心、香烤鱸魚、蘆筍炒蝦和筍幹燒肉。老章看見佳琪走過來，眼睛一亮，笑道：“打扮好了？很好看嘛。”

老章比佳琪大四歲，清秀的臉上帶著淺色框架的眼鏡，高高大大，儀表堂堂。這次同學聚會是老章的同班同學和家屬。說起來同班同學在美國相逢實屬難得，但是他們班在大華府地區卻不少。他們來自國內的氣象學院，這個領域專業性太強，在美國隻有華府地區對這個專業需求略多。他們班上出國的有十位，其中六位在這個地區。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在美國的第一代移民，鮮少有親戚在美國，難得有同班同學共處一地，免不了來往密切。他們這六個同學五個家庭每隔三個月就聚會一次，各家輪流做東。

“叮咚”，門鈴響起。第一個到達的是燕霞和老史夫婦，帶著他們十六歲的女兒Cindy和三歲的兒子Kevin。老史剛過知命之年，身材幹瘦，其貌不揚，還有點雞胸，頭發也略有花白，可是燕霞卻年輕漂亮，依舊水靈得很。他們兩個在一起就好像是一株逐漸幹枯的秋樹和一棵鬱鬱蔥蔥的夏樹。

老史是他們同學中最晚結婚的一個。當初他年紀過了三十二，依舊沒有女朋友，他母親在國內為他急得不行，大張旗鼓地為他張羅找對象。燕霞當時二十二，沒有考上大學，在縣城的百貨商店工作，一心想出國。燕霞的姨媽在城裏工作，跟老史的母親一個單位，便給兩邊牽了線。老史在母親寄來的一堆女孩照片裏一眼看中燕霞。那時的她一張紅蘋果般的圓臉，一雙圓圓的大眼睛，整個人飽滿豐盈，散發出生機勃勃的氣息。老史知道自己有點幹癟，所以這種飽滿的生命力對他有著特別的吸引。燕霞對於老史也很滿意，她一心想出國，嫁人是最容易的捷徑。老史雖然不是帥哥，但也不醜;雖然年紀大了十歲，但也不是那種糟老頭，人家是風華正茂的留學生。兩個人通信了半年之後，老史的母親走後門給他們在國內辦了結婚證。其後燕霞辦了陪讀的護照和簽證，就作為郵寄新娘直飛美國，來到老史的身邊。

燕霞雖然學曆不高，還有點虛榮，但本質樸實善良。老史雖然外形欠佳，而且性格木訥，但內秀有才。他們婚後不久便生下了女兒Cindy。女兒長相隨父，容顏平平，好在學習能力也繼承了父親的基因，成績出類拔萃，中學考入了magnet school。燕霞生Cindy的時候太幸苦，母親簽證被拒，老史工作繁忙，她一個人帶孩子，身心俱疲，所以一直不想再要孩子。十三年後意外懷孕，生下兒子Kevin。Kevin隨了燕霞的長相，圓頭圓腦，眉目俊秀，燕霞怎麽看怎麽愛，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小心翼翼地放在心尖上寵溺著。

佳琪也有兩個孩子，十九歲的兒子Mike已在外地上大學，十六歲的女兒Ivy在讀高中。佳琪招呼著燕霞和老史，又喊Ivy來招待孩子們。孩子們很快玩在一起。

接著而來的是淩雲和老顧夫婦，這是班上唯一成功結合的一對夫妻。兩個人是同班同學，當年學業不逞多讓，如今也是比翼齊飛。兩個人都是精英人士，開一輛保時捷，舉止瀟灑。他們頗有夫妻相，都是容長臉兒，眼睛細長，鼻子高挺，嘴唇綿薄，容顏並不出眾但氣度自華。老顧跟老史同年，但看上去至少年輕五歲，一身Raugh Lauren。淩雲比老顧小一歲，也是保養得體，最顯眼的是她挎了一隻香奈兒的皮包。他們有個二十四歲的兒子James，如今已是華爾街精英。佳琪笑稱他們是一家子精英。

惠敏和老郭夫婦隨後就到。這對夫婦略有不同，惠敏是同學，老郭是家屬。惠敏比大家年長兩歲，戴一副白色眼鏡，氣質知性。雖然身形瘦小，但內心強大，是大家公認的大姐。

這是一對女強男弱的夫妻。惠敏和老郭是高中的青梅竹馬，後來惠敏考入重點大學，老郭進了普通大學。惠敏以留學生身份出國，老郭陪讀出來。老郭到美國後，在一家台灣人開的電腦公司找到工作。起初以為自己很幸運，進去之後才知道這是一家組裝電腦的工廠，沒有福利，按日發薪。老板剝削得厲害，每天要工作十二個小時。老郭在國內學化工，在美國沒有學位，找不到專業對口的工作，感覺組裝電腦總比餐館打工強一些，就一直做了下來。這份工作與其說是技術工，不如說是體力活。組裝電腦按照指令做下來，也就成了機械活。可是常常要把電腦扛上搬下，累得腰酸背痛。老郭是獨生子，文文弱弱的，哪裏受過這樣的累。到了美國，為了這個家，硬撐著做這份工。誰知半年後突然病倒了。那時惠敏還是學生，沒有買家屬醫療保險。老郭病了在家歇了幾天，以為床上躺躺就能熬過去，結果卻是耽誤了治療。從此落了病根，不能疲累，不能受涼，還時不時得看醫生。工作自然是辭了。惠敏一個人把這個家撐了起來，纖瘦的她成為家裏的頂梁柱。

佳琪和老章跟大家寒暄著。老章的烤鴨已經切盤完畢，客人們每家也都帶來吃食。燕霞是山東人，做了一大盒誘人的韭菜餃子;淩雲一向精致小資，帶來整齊漂亮、色澤繽紛的水果拚盤;惠敏家的老郭是廚藝高手，一盒生煎包子香氣撲鼻。

佳琪看客人已齊，一切就緒，就宣布說：“我們開吃吧！”

老顧問了一句：“老羅他們還未到？”

一時間本來熙熙攘攘的人聲突然終止，一片難堪的靜默。

淩雲急忙到老顧耳邊輕輕耳語了幾句，老顧臉上露出恍然記起的神色，尷尬地說：“開吃，開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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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日報》小說版2023年12月22日起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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