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是流亡學生》: 15. 五千多個學生,不見了
文章來源: 碼農學寫字2023-03-17 06:06:06

 

《我的父親是流亡學生》: 15. 五千多個學生,不見了



 

有個多年老同學,終於忍不住問我:「你爸的故事,都是你爸親口告訴你的?」。言下之意,該不是我編的吧?其實,他真是高估我了,我隻會編程序,不會編故事。

 

原來我爸他們的故事,這麽讓人難以置信。我從小不但聽自己的父親斷斷續續提起逃亡的經曆,還有身邊豫衡的叔叔,伯伯們,也都說著類似的經驗。我以為他們那一輩不都是這麽過來的嗎?那個時代不就是這樣嗎?

…… 該是這樣嗎?

五千多個青少年,五千多個家庭的希望。從河南南陽走到越南金蘭灣,剩下一百多個。五千多個該是生命力最旺盛,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訴這個世界「我來了」的青少年。

就這樣,不見了。

1948年11月初,河南南陽地區14所公私立中學:南陽中學、南陽女中、南陽師範、南陽簡師、南陽農職、南陽縣職、宛南高中、景武高中、南部中學、複興中學、宛錦中學、大道中學、西滿女中、園藝職校,師生共五千餘人奉命隨國軍往江南撤退。

 

除老師之外,最年長的是高三學生,19歲;年紀小的,初一,12歲。對於父母而言,那是一種什麽樣的割舍和信任?把一個12歲的孩子送出家門,不知道他們去哪裏?

什麽時候回來?

會不會回來?

就為了一個願望,讀書。

但,他們首先麵臨的,是保命。

他們從河南南陽走到湖北襄陽在隆中附近的廣德寺落腳。徐蚌會戰後,情勢危急,大隊受命繼續南逃,教育部授命讓他們在湖南衡陽複學,各校合成「教育部特設豫衡聯合中學」,最後在湖南零陵立校。

一個指令,五千多個半大的孩子,沒錢,沒糧,更沒車。他們是怎麽從湖北襄陽到湖南衡陽的?

那是12月中,一個風雪交加的黃昏,大隊啟程向南沿襄沙公路經湖北荊門、荊州到沙市。 12月隆冬,大雪接連下了三、四天,雪覆蓋在臉上被體溫融成水,北風一刮凍成冰,眉毛眼簾掛著一串串的冰珠子,腳底下一腳深一腳淺在積雪裏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沒幾天,帶的一點幹糧吃完了,他們沿路行乞,討不到飯時,餓上兩三天也是有的。由於人數太多,乞討,必須有策略。他們分成小組,四或五人一組。到達預定點之後在公路兩旁分散開來。小組每次派出一個人去敲門討飯,跟唱蓮花落似的,他們也有統一的說辭:「我們是流亡學生,沒地方也沒錢買吃的。可不可以請您給我們一點晚餐,白飯也可以。今天晚上就借住在你們的柴房或門廊下。明天早上再打擾一餐,不論刮風下雨我們一定離開,絕對不再打擾第二天。」

他們是二十世紀有組織的丐幫。是一個什麽樣的國家?讓自己的青年學子成了丐幫。那些在上位的大人們,爭的是什麽?

大部分人家看到這些挨餓受凍的孩子,想起了自己家在外求學下落不明的孩子。所以他們多半可以分得一些食物。有些老婆婆甚至想起自己的孫兒,還會抓著學生們的手,淚眼婆娑強行塞給他們路費,殷殷叮囑一路小心。

1949年2月,大隊從湖南冷水灘沿著湘江東岸往南走到零陵(永州)。柳宗元「永州八記」的永州。

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

(鈷鉧潭西小丘記)

隔篁竹,聞水聲,如鳴珮環,心樂之。

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

(至小丘西小石潭記)

能在這樣的地方安頓下來,他們是欣喜的。在這裏,學校分成三個部分:高中部安置在高賢村,師範部在李家橋,初中部人數最多,分別在何仙觀和彼岸橋。他們在永州修整八個月。完全沒有料到,接下來等待他們的是什麽樣的試煉。

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北京成立。

1949年10月11日,豫衡聯中離開永州。

他們奉教育部指示前往貴州遵義。當時胡毓瑞校長在桂林公幹。起程時有一千多個學生決定回家,不跑了。餘下四千多名學生,由高中部主任張子靜先生代理校長,分成兩批出發。他們在黃沙河(注)渡口時被截斷了。前一天第一批安全通過,隔天渡口就被共軍占領了。第二批學生被攔截遣回。多年後他們得知,韓戰爆發時,這一批被遣回的學生,許多被送上了北朝鮮戰場。

剩下的2千多人在雨中走了五天才到廣西全州。他們沿著湘桂黔鐵路,緩緩往前走。每個車站都擠滿了逃亡的人潮。鐵路運輸幾近癱瘓,列車在車站停上好幾個小時動彈不得,這時候人群就想盡辦法往車廂上爬。他們用麻繩把自己綁在車廂外;車頂上的人們把包袱沿著車頂兩邊綁在一起築成沙堡,和同伴綁在一起,手牽手,雙腳使勁抵著車頂,防止上坡下坡轉彎時前衝後仰滾下車頂。過山洞時,不時地傳來慘叫,有人手腳臂膀被山洞兩邊的岩石擠磨碾碎。

他們到了桂林,就是在桂林,我爸和步雲伯伯的河南第一聯中跟上了豫衡聯中。他們一起從桂林往貴州遵義,才到南丹,遵義失守。他們往回走,柳州也被共軍奪下了,他們困在金城江,此時,河南聯中隻剩我爸和步雲伯伯等三、五個15、6歲的學生,他們緊緊跟著豫衡師生。在金城江遇見國軍九十七軍二四六團。他們懇請陳振西團長協助。從此他們開始跟著軍隊日夜行軍,因為局勢丕變,半個月之內改了七次目的地和路線。

途中有虛弱疲乏再也跟不上隊伍的,有失足跌落山穀的,有被流彈所傷的。隊伍越來越稀疏,而路旁,多了一坯坯黃土墓。

 

1949年12月13日,在中越邊界,他們獲得消息,將「假道越南轉運台灣」。此時他們尚餘師生一千多人。

他們繞過廣西隘店,進十萬大山攀爬主峰姑姆山。然後就是那一場,數十年來他們絕口不提,卻不斷在深夜熟睡時重複的噩夢。

 

在中越邊界整隊尚有一千多人,他們進十萬大山,從山裏走出來的,共有師生一百多。

五千多個青少年,五千多個家庭的希望。

 

就這樣,不見了。

 

(圖片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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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老師與程伯伯都說黃沙河渡口後,他們走了五天才到廣西全州,所以這個黃沙河應該不是廣西的黃沙河,但是我找不到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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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不堪回首話播遷 — 寧長信

小破車的一生 — 程惠民

回首流亡路 — 王臨冬

豫衡通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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