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逝,我們的生活仿佛一切照舊,但我的腦海裏開始環繞著一個揮不去的畫麵。
女兒已經可以自己開車上學了,每天清晨我隻需要送兒子去學校。我家附近有一個小學校車站,每天早上我都會路過看見在校車站等著上校車的孩子們,還有陪著孩子的爸爸們。
這些男人牽著自己孩子的小手,有時側頭彎身和孩子說說話,孩子仰著頭和身邊的爸爸說話的時候,眼睛都亮亮的,小臉散發著幸福的光彩。
即使在寒冷的冬天,寒風刺骨,這些孩子的小臉凍得紅撲撲的,他們看向自己的爸爸的眼睛還是像星星一般明亮。
這種時候,我的心都會很痛。我的兩個孩子,那麽乖的兩個孩子,他們永遠都沒有這樣爸爸陪在身邊等校車的回憶。
有一夜,我夢見了一個室外泳池。兩個孩子在水裏嬉戲,一個8,9歲的男孩揚手把他手裏的黃色塑料球扔到好遠。他的胳膊細細的,他咧著嘴開心地笑著,露出兩個大門牙。
一個麵孔模糊的成年男子奮力朝前遊,他撈起那個塑料球,轉身舉著那個球,像舉著一個獎杯。兩個孩子都歡叫著:”爸爸!給我,扔給我。”
小男孩突然調轉方向,對著小女孩潑水。水花四濺,笑聲一片。
那個男人的五官清晰起來,是吳青。泳池的邊上坐著四歲的我的兒子。他安安靜靜地坐在泳池邊,小手裏舉著一個大雞腿。我看不清夢中的兒子的臉。
這時我驚醒過來,一切都消失了。我睡在我那個小屋裏,四周漆黑一片。我出了一身冷汗。
我們搬回美國後,”父親””爸爸”這兩個詞在我們的世界是不存在的。我們假裝這個角色是不存在的。孩子們已然習慣了沒有父親的生活,沒有期望就沒有失望,我覺得這樣最好。
但是最近這兩年,我的心裏越來越有一種衝動。吳青這個名字開始不斷出現在我的腦海裏。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於是我給小蘭打了個電話。這幾年,小蘭成了我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小蘭知道我所有的黑曆史。在外麵,我是一個堅強能幹樂觀的女人。我給自己套上了一整套鐵甲。我很擔心別人會看穿我,會看到我的孤獨,脆弱和深深的自我懷疑。
隻有兩三個很親近的朋友,我會允許她們看到真實的我,一個傷痕累累的女人。
小蘭是一個很體貼很善解人意的好朋友。她總是穿著得體,化著淡妝,說話輕聲細語,一副歲月靜好的樣子。
但我從來不跟小蘭比。她是一個很有福氣的女人,本來也長了一張很有福氣的臉。
小蘭建議我去找吳青要錢。她說:”美國很貴,孩子越大花錢越多。何況,你為什麽要一個人完全承擔撫養子女的責任?一個人養孩子,多苦啊。你應該聯係孩子們的爸爸,讓他出錢出力,節假日過來看望孩子們,將來孩子們的大學費用,找實習找工作,買房子的首付,你的前夫都應該和你一起分擔。你完全一個人支撐,所以才這麽累。”
我醍醐灌頂。我剛離婚的時候,一心想著去父留子。那時自己還年輕。一個人年輕的時候,會對自己的能力產生不切實際的幻想。那時,我以為我能力超強,前途無量,養兩個孩子有什麽不行的。
我完全低估了單親母親養育孩子的難度。尤其這兩年,孩子大了,反而出了各種各樣的問題。全力幫助我的母親也越來越虛弱。現在我真的感覺力不從心。
上次看到吳青對他現在的孩子一副好爸爸的樣子。我氣不過!憑什麽?為什麽他能像甩掉垃圾一樣把我們甩掉,轉頭就去結婚生子,做好爸爸,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一樣,好像我們從來沒有存在過。
但是我有勇氣去麵對吳青嗎?麵對這個傷我至深的男人,這個我曾經付出全部真心的男人。
雖然我常常嫌棄我的老媽。我覺得她勤快得過份,太多的無用的犧牲精神,腦子常常是一團漿糊,但每次我拿不定主意的時候,我還是會去問她。
老媽說,你的朋友說得沒錯,找吳青要錢。轉眼孩子們就會上大學,美國大學學費多貴啊。
在美國住的時間長了,老媽交了不少老朋友,老人們互相交流各種信息,老媽也挺了解美國的。
雖然老媽和小蘭都勸說我聯係吳青,我還是邁不出這一步。
有一天,我開車送女兒去看心理醫生,也許女兒那段時間和一個男孩在感情上有些拉扯。女兒從沒有說過這個男孩,我隻是發現女兒突然很愛打扮,買了很多新衣服,總是笑眯眯地抱著手機在聊天。
之後是女兒的生日,還是她那幾個女同學給她慶祝,並沒有一個男孩出現。我就想是不是那個男孩不喜歡她。
我和女兒都沒有提到這個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男孩。但是那天在路上,女兒突然提到了爸爸。她說她的好朋友勞拉的爸爸搬走了。我裝作無心地聊了幾句閑話,然後我一邊開車一邊問女兒:”寶貝,你還記得你的爸爸嗎?”
“你想他嗎?”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問孩子們。我總是很害怕問這個問題。
我放心了,手扶著方向盤,看著前方說:”寶貝,爸爸不來看你們,不是你們的錯。有些人就隻愛自己。你們都是很好的孩子,而且有很多人愛你們,媽媽愛你們,姥姥愛你們,還有......”
我話沒有說完,女兒突然大叫道:”你不用安慰我!我從來都沒有想過他!我不需要爸爸!”
我嚇了一跳,轉頭看女兒。女兒的臉上已經掛滿了淚。她開始大哭起來。不是默默流淚不是抽泣,而是張開大嘴痛哭。聲音好大,大滴大滴的淚珠滾下來。女兒的整張臉都濕了。
我嚇壞了,連聲安慰道:”寶貝寶貝。你怎麽了?怎麽突然哭成這樣?”
我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撫摸女兒的背。女兒哭得肩一聳一聳。我看這樣不行,當下把車開下高速,在一個商店前的停車場停下來。女兒抱著自己的頭,大聲地哭了好久,她的哭聲高亢響亮,流不盡的眼淚嘩嘩地流淌,好似心裏裝滿了數不清的委屈。
女兒的傷心讓我徹夜難眠,既難過又內疚。看來我是完全低估了爸爸的缺失對孩子們的傷害。我是錯了,哎,最近我發現,我真是總在犯錯。也不知道為什麽!
我在領英一搜,就跳出來吳青穿著西裝的半身照。他還是原來那個樣子,臉圓了一圈,多了些皺紋。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偏分發型,鬢角些許白發。他微笑著,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電腦屏幕上儼然一副成功人士模樣的吳青靜靜地看著我。他的職務是加州一個中型科技公司的副總。
我不想高估自己麵對吳青的定力。我決定還是花錢請個律師來發這封信。
我們離婚的時候,孩子的撫養費是一次付清的。當時說好的是,吳青每兩周接走孩子過一個周末,一個月見兩次孩子。
過去的十年,吳青一次都沒有來看孩子。確切地說,就是那次我讓他再也不要來打擾我和孩子們後,他就消失了。
有時我感覺吳青的消失,有點像有一次弟弟訓練,他抱著一隻足球站在一個斜坡上,斜坡的下麵是足球場。弟弟走得著急,手裏的球掉了,順著斜坡滾下去。那時才4歲的弟弟,著急叫:”球,球!”
黑白相間的足球還是加速朝下麵滾。弟弟邁著小腳追逐著球,還摔了一跤。他爬起來,咧咧嘴,氣呼呼地叫:”你滾吧,滾吧!我要媽媽買個新球。我不要你這個球了。”
其實不管弟弟做什麽,說什麽,這個球都是會”滾”下斜坡的。這個球的”滾”,不可避免,無可挽回。那隻球滾得越來越快,一直滾到坡下的球場,才停下。
這天早上,律師寫了一封規規矩矩的信,發給了吳青,同時備份給我。信裏提到這麽多年,他都沒有來探視過孩子,很快女兒就要去上大學,希望他這個父親能承擔一半的大學學費。
律師的信用詞嚴謹,態度得體,不軟不硬,沒有任何感情色彩。
這封信其實是我想給自己一個交代,我並沒有抱太大希望,生活太苦悶了,找一個出口撒撒氣。
那天的工作很忙。最近美國瘋狂升息,房地產低迷。我有一些老客戶要看房,但又不願意下單。我是既有工作,又賺不到錢,屬於一種”瞎忙”的無效狀態。
中午有朋友約飯,我們去吃了烤魚。我不停地吃到肚子都鼓了起來,硬邦邦的。最近接二連三的煩心事,我反而胃口大開。午飯後,我回到辦公室,又打了好幾個工作上的電話。
下午四點,我終於有時間查查我的電子郵件。隻一眼,我就看到了吳青發來的電子郵件。
那個熟悉的電子郵件地址,qingwu@…..., 像一雙眼睛,透過長長的歲月,悠悠地看著我。
這幾個字母,好似有一股魔力,一股把我卷起來再狠狠地摔下去的魔力。
我關上我的辦公室的門,在我的電腦前坐下來,定定神,打開了這封郵件。中午吃的烤魚很鹹,我滿嘴都有一股怪味。
謝謝你的郵件。謝謝你告訴我孩子們的情況。時間過得很快,轉眼我們已經離婚十多年。孩子們也長大了。這沒多年,我常常想起你和兩個孩子,我並沒有忘記你們。”
讀到這裏,我的手已經抖了起來。尤其是這句:”我常常想起你和兩個孩子,我並沒有忘記你們。”
“我很抱歉,我沒有盡到最基本的父親的責任。我對你和孩子們都很愧疚。我知道在美國生活很不容易。你獨自一人撫養兩個孩子很難。我向你道歉。現在我想盡一些力來幫助你和孩子們。這是我的電話號碼,請隨時給我打電話。我們可以商量一下孩子們的理想和未來,看看我能為你們做些什麽。
我們分開已經十年了,我們也都老了,恩怨已經放下。祝你一切都好。”
我呆呆地坐在電腦前麵。這是一封很友善的信,我卻像被重重地打了一拳,打得我眼冒金星地眩暈起來。
這封通篇是理解,感恩,善意的短短的電郵幾乎要把我擊倒了。
我閉上眼,胸中鬱結,喘不過氣來。我想哭卻哭不出來。我總算明白為什麽電影裏總是演當一個人遇到很大的傷痛的時候,會站在山巔,對著那一片山穀狂喊。
但我在辦公室。美國辦公室的隔音不好,我不想被老板同事當作一個瘋子,我還需要這份工作,我還需要賺錢養家。
但是他為什麽還是要對我們不聞不問,轉頭就去給別的女人和她生的孩子做爸爸,做一個那麽溫柔體貼的好爸爸。
我的孩子不好嗎?他拋棄我們的時候,女兒8歲,弟弟才5歲。像洋娃娃一樣可愛。他們不僅可愛,他們還會抱爸爸媽媽,親爸爸媽媽。
那時,弟弟會把他的臉蛋緊貼在我的嘴唇上,讓我好好親他愛他。
姐姐從小有點胖,她的小臉頰總是鼓鼓的,像塞了兩個鬆果。活像卡通片裏的小鬆鼠。
她會兩手比劃著托著自己的圓臉蛋,笑眯眯的,比一個”花朵”的姿勢。
他們的爸爸為什麽明知道孩子們需要他,我需要他,但是還是要決絕地離開,頭也不回。
我的眼眶湧出了淚。我很醜嗎?我太能幹了?我不該很會賺錢?
是不是我天天美容,減肥,化妝,購物,天天問男人愛不愛我,我反而能留住我愛的男人?
我像一個男人一樣地在職場拚搏,不要命地戰鬥。我肯定沒有女人味兒。
那些年,我曾經如此地愛他,愛我們這個家。我們剛搬回北京的那個冬天,外麵飄著鵝毛大雪。他和孩子們裝好了一棵矮矮的塑料聖誕樹。女兒要搞一個點燈儀式。
我把客廳的燈熄了,女兒帶著我們三個一起拍手:一,二,三,點燈!
弟弟還小,他仰著頭,一邊聽姐姐數數,一邊看我和他爸爸拍手。弟弟拍手的時候總是慢半拍。
吳青按一下按鈕,”啪”的一聲,整樹的彩燈亮了。落地窗外一片白的渾濁,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不知道是在曠野還是都市,雪花紛紛落下。
我的耳邊響起一個冷酷的聲音:”你的真心一錢不值。” 我滿腔的愛被人像垃圾一樣扔掉。
這麽多年,在我豎起所有的盔甲,不再有任何渴求的時候,他為什麽要來告訴我他理解我的痛,他看到我的難。
女兒馬上就18歲了,最難的日子都過去了。他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有什麽用?
太晚了,太晚了。我的痛永遠沒有辦法彌補。我看到我會永遠地恨下去。我才四十幾歲,我還有幾十年要過。這幾十年,我都要用來恨他嗎?這樣的生活我該如何過?
但是我怎麽能做到不恨呢?我滿腔的委屈如何能排解呢?
人生最讓人絕望的是,那個傷害你的人不能一壞到底,壞到腐爛,壞到讓人一提起就咬牙切齒。
他還有些良心,也有些無奈。說到底,也就是他不愛我。他的傷害也許是出於無心,但痛苦是那麽的深。一切都無可挽回,沒有辦法彌補。
他捅了我一刀,我倒在地上,痛得撕心裂肺。這時我寧願他是一如既往地一臉冷漠地看著我,那樣,我就可以全心全意地恨他,咒他去死。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他好像戴著憐惜的麵具,溫柔地對我說:”你痛嗎?我知道你痛。我捅了你一刀,我知道錯了,但是也沒辦法。”
他這樣,我如何能徹徹底底地恨他呢?如果我不能完全地恨他,我如何來療愈自己呢?如果我一直恨他,我又如何能向前走呢?
我的腦海裏劃過前段時間我在網上看到的一個小視頻。是一對看起來大概50歲左右的中年夫妻鬧離婚。他們參加了一個婚戀節目。
這對夫妻分坐在一張幾米長的大長桌的兩邊,主持人坐在中間。
女的穿著件黑底紅花的土裏土氣的毛衣。略微發福的身材把毛衣撐得鼓鼓的,肚子上突出一圈。她黑色的頭發向後梳起,紮了一個半長不短的馬尾。
她長臉,嘴有點突出,眼角下噠拉著,很深的魚尾紋。她撲了粉,遮住了一部分臉頰上的黃褐斑,但遮不住她臉上的憔悴。
她的雙手交織放在她前麵的桌子上。兩隻手較勁似地死命絞在一起。好像左手要絞斷右手。
她開口說話了。她的普通話說不上是哪裏的口音,但口齒清楚。
她說:”離吧,我同意離婚。我去找個工作,我能養活自己,孩子們也大了。”
對麵的那位中年男士,敦厚的身材,圓胖的臉,短短的寸頭。他的嘴也有些突出。上身穿著深色的毛背心,外麵套了一件藍灰色的外套。
他像一個單位領導在員工大會上發言一樣一板一眼地說道:”我也同意離婚。我們結婚二十幾年,你為孩子,為這個家付出了很多。你辛苦了。我向你表示感謝,希望以後你過得好。”
鏡頭轉到了對麵的女士。女士聽到丈夫的話,開始眼淚橫流地痛哭。男人在桌子的一邊說著感謝女人的話,女人在桌子的另外一邊嗚嗚地哭。她哭得滿臉通紅。
男人的感謝宣言說完了。隻剩下女人的嗚咽聲,她沒有抱怨,謾罵,隻是一聲一聲地哭。她臉上的一道道皺紋變成了淚水的小溪流。
女人的哭聲道出了一個結婚20幾年的女人的委屈,孤獨和不甘。
我也是那個女人。這世間,有千千萬萬個那樣的女人。我和她們的眼淚匯成了河。
這個下午,遠在大洋彼岸的我,坐在辦公室裏,關著門,壓低聲音,捂著臉痛哭不已。
哭了一會兒,我給小蘭留了條微信:”我收到了吳青的回信。”
小蘭知道我找律師給吳青發了律師函。實際上,這件事就是她攛掇著幹的。
微信的對話欄裏,先是一個巨大的驚訝的表情包。小蘭寫道:”天啊!我要給你100個擁抱。你真是太難了!”
我寫道:”我真的不知道上輩子做了什麽孽,現在要對付這些男人。”
“是啊。他們太狡猾了了。沒人能對付得了他們!你還好吧?”
“你現在來我家,我們隨便吃點東西,我再叫上吳總,我們商量一下,下一步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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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這一章是女主的故事的高潮,還是催淚的一章。我寫女主的內心糾結的時候會有一種“心流”的感覺,我理解她的痛苦與糾結,作者變成了人物。我寫的時候很感動,也很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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