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三,我問你,你的家鄉在哪裏?…” 很多70後和前的人小時候大約都聽過這首對口唱。至今這也是國內最常聽到的問題。陌生人因緣會際碰到一起,常常用這個問題打破初次見麵的僵局,順便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你猜。 我總是這樣回答。幾乎沒有人能猜對。小時候看到別人怎麽猜也猜不對,能讓我咯咯地笑一會兒。後來我可以從他們猜的答案揣測自己在他們眼裏的印象。 中國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地域特色。漫長的年代裏因為人口不怎麽流動,每個地方形成獨具特色的文化麵貌,表現在飲食、服飾、方言和生活習慣上。甚至,每一個地方的人長得也不同。最初這還是一個法國女孩提醒我的。97年我還在國內工作,有一次去北京出差,帶上了閨蜜,周末去爬長城。閨蜜的朋友托我倆順帶一個在北京留學的法國妞兒。這個巴黎來的女孩長得明媚動人,她同我們爬長城的時候碰到不少熱情的中國男人求合影,她沒有拒絕。有一次,當求合影的人心滿意足地離開的時候,法國女孩問我,那人是哪裏人?我笑了,當然是中國人呀。哦,他跟你們長得不一樣。哪裏不一樣?我望著法國女孩綠色的眼睛。她用手比劃著,他的臉很窄,鼻梁高,眼角上挑,眉眼的距離短。我突然意識到她講的是東北人。我在東北讀的大學,校園裏多是東北的學生。他們說一看我就知道是南方人,因為我長了一張肉團團的圓圓臉。他們說,南方人就長那樣。後來想想,東北人的確更多是棱角分明的麵孔。後來我到廣州工作,入職的時候同事說一看就知道是你是北姑,因為我們都是蜜糖色。我在故鄉讀書換到新的高中時,同學以為我從外省來,因為我的普通話沒有椒鹽味兒(特意注明,不是辣椒鹽,是花椒鹽),個子還長得牛高馬大。後來生活在美國,中國同事說我不講話的時候像上海人,做起事兒來又像北京人。這說明其實大家心裏對中國各省各地人都有一個大概的畫像,帶著那個地方特有的文化輪廓和色彩。 不過也有例外。我認識幾個油田長大的朋友。他們的父母來自天南海北,年輕的時候進入石油係統工作,相識相知,安家落戶,繼而生下我的朋友們。除了父母教育程度普遍較高並且講流利的普通話外,油田係統的福利應該非常好,設施齊全,圖書館、體育館、醫院、電影院一應俱全,聘請的老師英文也講得很標準。所以我這幫油田的朋友們多是落落大方的個性,什麽都吃,說話完全沒有地方口音。猜他們是哪裏人?絕大多數陌生人都會懵。 21世紀來,中國經濟高速發展,帶動人口流動大潮。富裕的生活也提供了豐富的飲食和運動條件促進發育生長。現在大城市的年輕人,越來越像當年我那些油田的朋友們,被混著養的看不出他們的地域色彩。也許這是未來的發展趨勢,過個100年、200年,可能我們不再會問你是哪裏人。 我去美國之後頭一次回鄉是7年後,那時成都已經開始擴建,變了樣子。從機場到家,出租車師傅問我走那條路,那時還沒有導航。哼唧半天,說我也不曉得。師傅說,啷個自己屋頭都找不到嗦?我的鄉音還在,所以師傅沒把我當外地人,但我自己的確不太認得換了樣子的故鄉了。後來隔三差五返鄉看望父母,故鄉變化越來越大,我操著一口地道的成都話,外出卻必須舉著高德,即便是步行。帶著跟我一起返鄉的孩子出門轉轉,也要先查好小紅書才行。在國內旅行,碰到人問你哪兒來的,我說成都,但心裏卻有了不自信,因為後麵他們再接著問成都,我就可能會卡殼兒。故鄉,那個熟悉的地方,似乎在慢慢地距離我遠去。 年輕的時候喜歡去北京、上海、紐約、倫敦、巴黎、法蘭克福,現在卻喜歡去小城小鎮。我喜歡西南的小鎮小村,每次回國探親都會獨自去山疙瘩裏找個古鎮小住幾天,黑瓦白牆,木門木窗,石板路,爬到籬笆牆外的三角梅。記得上大學的時候,每次假期回故鄉,火車穿山越嶺幾十個小時,終於看到一馬平川的水稻田中一座座竹林掩隱的小村莊,薄霧嫋嫋,就知道進入成都平原了。硬板凳上顛簸了數日的等待終於熬到壓抑的盡頭,心裏突然雀躍不已。現在好像沒有任何地方,能激發我類似的情愫。遠渡重洋多年,世界各地的角落留下我度假或出差的腳印,培養了到哪兒都能安之若素的本領,但靜下來又似乎總是找不到歸屬。在美國多年,不覺自己是美國人;回到中國,似乎還是個異鄉人。 你是哪裏人?我是成都人。但我嘴裏的成都不是你看到和想象的那座現代的城。它常有薄霧,多是陰天,老百姓住在一層半高帶著閣樓的黑瓦房,大街小巷飄散著麻辣味,雨天的小巷青石板被水衝洗得清亮,漏出碧綠的青苔,牆頭的籬笆上三角梅帶著露珠兒探頭探腦。貨郎挑著沉甸甸的黑木桶吆喝著賣豆花兒,背著籮筐的老頭兒敲打著叮叮糖。父親母親還年輕,他們敦促著姐姐和我快起床,今天要去斬個鹵鴨子看外公,下午再到草堂喝個茶,晚上要跟朋友打麻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