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嘯真想置氣離開，但還是停住腳步，悄悄舒了口氣，回頭望向說話的人。是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麵相普通，滿臉含笑。

“小夥子這麽帥，怎麽可能是鄉下人？說不定是大明星呢。”女人先來了一發糖衣炮彈，甜蜜開局。

對這種誇獎司空見慣的齊嘯微微笑了笑，淡定地等著女人的下文。

女人瞪圓了眼睛對著齊嘯上上下下好一通掃描，直到過足了眼癮後才繼續說道：“帥哥，咱這清水縣的名號可不是白叫的，真真的就是一個清水衙門，窮鄉僻壤的，能走多少貨？指望著這地腳發財，八輩子也實現不了。我給你指條明路，你想不想知道？”

這種沒話找話搭訕的女人齊嘯見的太多了，他本想一走了之，卻念頭一轉，覺得聽聽也無妨，萬一她真知道什麽好路子呢。

“大姐，你說。”

那女人膩膩地挖了齊嘯一眼，“小夥子，出門在外千萬別叫哥叫姐，多鄉氣！還招人煩，尤其是女人，都想顯得年輕，結果你一句大姐，立馬把人叫老了，誰心裏能痛快？你就是知道咱倆差個幾歲，你也不能叫我姐。逢人減壽，遇貨添錢，知道了？”

齊嘯已經很不耐煩了，勉強笑了笑，轉身又要走。

“哎！別走，我還沒說完呢。”女人提高了音量，“你不是想找出貨渠道嗎？我知道。”

齊嘯無奈，再次轉過身來，看著女人。

“我一個親戚家的孩子，前些年在江市大學畢業後，進了江市的一個什麽進出口公司，聽他說咱們清水縣的山貨因為零汙染純天然，在國內國外都非常受歡迎，可惜就是貨源太少，總是缺貨。你如果能搞到貨，何不去江市走一趟，修好路搭好橋，然後就坐地等著賺大錢了不是？”

大象走過雨後的大地，留下一個個小水坑。螞蟻爬到坑邊，看著那一望無際的水，認為自己找到了大海。

坐回到吉普車裏，齊嘯想到了這個童話故事。自己生長在偏僻荒寒的離嶺鎮，以為清水縣城就是大海，就是目的地。怎麽從來沒想過要去更遠更大的地方尋找大海呢？

幾天後，齊嘯出現在了江市。這是他第二次來到這個大城市。從火車站一出來，他就上了去江市一中的公共汽車，一想到一會兒就能看見孫鳳，他就忍不住嘴角上揚。

可是到了校門口，他卻猶豫起來。他意識到孫鳳一定不願意自己出現在學校裏，更不願意她的同學知道自己的存在。

那就悄悄看她兩眼，不讓她知道。他滿心滿眼的甜蜜，自己對自己說。

可是一臉正氣的門衛老爺卻攔住了他，任憑他的理由如何合情又合理，就是不合規。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讓他想見的人親自來門衛室簽字，才允許他進大門。

齊嘯無奈，隻得離開。

下午最後一堂課後，孫鳳與何琪往食堂瘋跑，胡敏跟在她們身後嘻嘻哈哈地追。

孫鳳停下腳步，回頭問她，你不回宿舍吃你媽做的小灶了？

胡敏把嘴一扁，說道：“我先跟你們走一段，然後再回去。”

“那你不是繞遠了？”何琪問道。

“我跑著回去。”胡敏笑了，小臉微微揚起，有些淡淡的自鳴得意。

“你媽天天給你做小灶，咋你還越來越瘦呢？”孫鳳問道。

胡敏的表情快進一般老氣橫秋起來，她兀自往前跑去，寒風中飄來一句：“胡說八道。”

七點多鍾的江市一中已經關了大門小門。雞湯色的路燈燈光，被風吹凝了一般，有些化不開的感覺。齊嘯站在黑色鐵欄杆的小門外，看見白天那個門衛正端著一大茶缸熱氣騰騰的麵條狼吞虎咽，桌上的電視機花紅柳綠地演著歌舞升平。

風有些吵人。

齊嘯沿著院牆往遠處走了十幾米，注意到一棵大樹從牆裏探出來。他後撤兩步，然後加速，跳躍，肩膊一用力，人就上了牆頭。

坐在牆頭上，掩在樹枝下，他點燃一支煙。

不遠處的教室燈火通明，闊綽地向四周的暗夜潑灑，時不時有人影在窗前走過，離得遠，形象有些模糊。他知道，他的鳳就在某一盞燈光下。

忽然頭上落了什麽東西。齊嘯抬手，摸下來一個碎了一角的枯葉。他忍不住笑了。

是啊，他是應該笑的。

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事情會進展的如此順利，大城市真的到處是機會，彎腰係個鞋帶，順手就撿了塊金子。在江市進出口公司，他隻說了一句：我有清水縣的山貨貨源，那個小夥子就把他帶去見了負責采購的圓柱體科長，幾乎沒費什麽口舌，他們就給了他一份合同，隻要是清水縣的貨，有多少要多少。

抽一支煙慶祝一下，看一眼鳳分享一下。

今夜的風有些放浪不羈，時左時右，忽緊忽慢，那煙頭的火光便迎合著，歡快地明明滅滅。煙燃到頭，他把煙屁股按進牆頭的一小撮殘雪裏，然後一挺身從牆頭跳下。

走廊裏幾乎沒有人，整座樓似乎被靜了音。齊嘯放輕腳步，從一樓轉到三樓，才看到高一一班的班牌。

他不敢靠近，站地遠遠的，從後門的玻璃上看整個班級的後背。幾乎是一瞬間，他就在幾十個背影裏找出了他的鳳。那件粉藍高領的毛衣就是他買的。

他的眉眼嘴巴一起彎了起來。鳳，咱們要掙錢了。他在心裏輕輕告訴對方。

一個背影，足足看了十幾分鍾，他依舊興趣盎然。直到一陣腳步聲從身後傳來。

往前走，怕被孫鳳看見。往後走，與來人臉對臉。兩害相權取其輕，他轉身迎了上去。“你是哪班的？不上自習瞎逛遊什麽？還留這麽長的頭發，像個什麽樣子？”對麵的中年男老師發出了一串靈魂拷問。

“我是高三的，來找朋友問點事。”齊嘯撩開大步，邊走邊說，不等那個老師反應，他已經與之擦肩而過並急速離去。

他本想老老實實再次翻牆出去，卻在掃了一眼門衛室後改了主意。

大門威嚴地關著，小門的鐵插銷也上了崗，一把大鎖頭掛在上麵，但沒有鎖死。

齊嘯吹著口哨，氣定神閑地走到門口。門衛的麵條已經吃完，此刻手指間正夾著一支燃著的煙。小房間裏的輕煙讓門衛的臉溫和了許多，也讓雪花跳躍的電視畫麵和諧了不少。

他摘下鎖頭，拉開鐵栓，開門走了出去，然後用力關上小門。

這樣的大張旗鼓驚動了門衛，他滑開玻璃窗，把頭探了出來，看見了門外正朝他笑著的齊嘯。

他忙走了出來，大聲嗬斥道：“怎麽又是你？不是告訴你了，沒有人來領不讓進來，你怎麽又回來了？”

齊嘯笑得徹底而且含義豐富，“別忘了鎖門，注意安全意識的提高。”說完，他把鎖頭掛在欄杆上，轉身走了。

“哎！哎！小子，你給我站住！”門衛追了出去，對著與昏暗漸漸融合的壯碩背影叫喊。

齊嘯大步流星，嗆著風，笑出了鵝叫。

第二天已經回到了離嶺鎮，齊嘯依舊興奮得頭昏腦脹，仿佛得了高燒不退的毛病。他腳步如飛地朝小火車站走去，全然忘記了回家。

天上飄著中規中矩的雪花，風也不是很精神，有氣無力地敷衍著。這在北疆的冬天司空見慣，不算是壞天氣。

齊嘯敞著懷，任雪花往自己的脖子裏鑽，他甚至感覺涼沁沁的很舒服。路過老石頭豆腐店的時候，他看見傻男人正在窗邊用手抓著一撮豆腐往嘴裏送。那傻男人看見熟人，停住手，歪著脖子，臉貼在玻璃上目送正在疾走的齊嘯。

車廂裏空蕩蕩的，算上齊嘯才三個人。風從敞開的門擠進來，竟平添了氣勢，嗚嗚作響。

齊嘯坐在硬邦邦的塑料長椅上，腦子漸漸清醒起來。要去哪個村呢？自己隻去過靈水村，要不還去那裏？不行，八字還沒一撇呢，倒可能搞得孫家先知道了，萬一不成事，孫鳳還不得看低自己？不行不行，這事得先瞞著。那去哪裏？又去找誰？

不行，自己兩眼一抹黑，無頭蒼蠅一樣亂竄，這不是扯淡呢？不能這麽冒失，得把每一步掂量好再下鄉去。

他霍然起身，把邊上的一個老頭已經縮進脖子裏的腦袋驚得彈了出來。列車員雙手扶住門兩側的把手，正在與站台上的同事耍嘴皮子。

“讓一下，我要下車。”齊嘯站在他身後，說道。

列車員回頭看一眼，“馬上要發車了，不能下。”

齊嘯抓住他的後脖領子，往後一用力，就把他拎到一邊，隨即跳下了火車。

他花了三天時間，想明白了幾件事。一是這事自己一個人幹不了，必須得找幫手。自己常在一起玩的那些人沒一個適合，得找懂行的人。二是離嶺鎮地廣人稀，再多的人手也跑不過來，時間精力搭不起，必須得在當地找人合作，形成網絡，建立供貨係統。三是錢不能一個人賺，要建立多贏局麵，買賣才能長久。

理清思路後，齊嘯去了火車站旁的小雜貨店。店主一見他，先說道：“嘯子來了？你那套十二生肖一個也沒走掉。”

齊嘯笑笑，“不急！兄弟，我今兒來是想問你點兒事，你認識人多，知不知道有誰對山貨懂門道的？”

“咋地？你想弄山貨？這行不好整，量少價貴，老百姓逢年過節才吃地起一星半點的。你看我去年夏天進的這麽點貨，到現在走了不到三分之一。還好山貨這東西能放的住，要不真他媽上火。”

齊嘯不想多說，追問一句：“兄弟，有沒有合適的人，給搭個橋唄。”

“你別說，還真有個人挺相應的，”店主撓撓頭，“那誰，馮傑你認識不？”

齊嘯不認識什麽馮傑。但他通過店主很快與馮傑見了麵，兩人坐在一張油漬花花的榆木飯桌邊，談起了合作。

然而，還沒等齊嘯說完，馮傑就兜頭給他潑了一盆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