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上不能下的紙老虎
文章來源: 南瓜蘇2023-11-12 07:37:04

在遙遠而邪惡的西方,有一方風水寶地,那裏麵朝大海,貓狗自由,有山有水有陽光。

那裏麵有一個聯排小區,其中一戶人家房子的西側有一棵參天大鬆樹。鬆樹的西側是鐵柵欄,鐵柵欄的西側是漸行漸深的地下車庫水泥車道。

在這棵樹上,有一隻滿身虎紋的一歲中華田園大貓。他所在的高度離柵欄東側的地麵直線距離大概二十五英尺,離柵欄西側的車道地麵直線距離大概三十英尺。

扯遠了,說玄了。眼一閉一睜,還是回到現實吧。

這隻掛在樹上的虎紋橘貓就是我家黃天霸。

一天到晚忙的不見天日,好不容易周六傍晚稍有閑暇,便想著見縫插針去海邊球場打球。五點左右先生來公司接我,我們剛要啟動車子,接到大兒子的電話,說黃天霸爬到樹上下不來了。

我先生就有些不耐煩,認為大兒子少見多怪,“貓天生會爬樹,能爬上去,就能下來。等會兒他就自己下來了。”

車開了沒有幾分鍾,大兒子的電話又來了。“不對。黃天霸一直在樹上喵喵叫,就是不下來。一定發生了什麽事,爸爸你們快回來吧。”

我和先生立刻決定放棄打球,往家的方向趕,並同時打開黃天霸的GPS,果然見他的定位紋絲不動。

我們很快到了事發地,離我家不遠的一個聯排小區 。

直到這時,我們才明白黃天霸為什麽下不來了。

首先地形很複雜。再就是這棵樹很邪氣。它樹皮光滑樹幹筆直,詭異的是幾乎所有的樹杈不是朝上長,而是與樹幹成七十幾度角斜著朝地麵延伸,大概樣子就是一大摞打開並疊在一起的雨傘。雪上加霜的是,在黃天霸所在位置的下方樹幹,竟然有一米多高的不毛之地,光溜溜的一個樹杈也沒有。

黃天霸想要跳過這一米多高的距離,到達下麵的樹杈,風險是有非常高的,他將會象一個圓球落在打開的雨傘麵上,可見的結局就是順著傘麵滾落到傘下。黃天霸不肯下來,是他預估到了這個風險,他的判斷是對的。這是一隻邏輯很強,思維縝密的橘貓。

在黃天霸所在的維度,有三個均勻發散手腕粗細的樹杈,黃天霸就在這三個樹杈間勉強棲身。他占用其中的兩個相對距離較小的樹杈,前腳搭住一個樹杈,後腳搭住另一個樹杈,腹部懸空。幸運的是,這三個樹杈與樹幹的角度幾乎垂直九十度,沒有像其他樹杈那般斜著朝下長。

不知道他在這裏已經待了多長時間。他一定又冷又餓又累,如果抗不住掉了下來,東側的小花園還可能有一線生機,因為有樹有草,土地也鬆軟。但如果掉在西側的水泥車道上,那就不敢往下想了。

他一聽我叫他,就小心翼翼地轉過頭,看著我喵喵叫了起來,滿眼的惶恐與期待。

我瞬間嚐到了心急如焚的滋味兒。

我們立刻分工,我負責在樹下與黃天霸交流,安撫他的情緒。我老公打911。我兒子找動物救援組織。

911說這事他們不管。我先生問:小動物你們不救嗎?911說:小動物我們救,但貓爬樹我們不管。

動物組織那裏說他們忙不過來,所以這種貓爬樹的非緊急情況希望我們自己處理。但他們給了點建議,說最好拿些白色床單鋪在車道上,因為貓對白色敏感,可以更好地判斷高度。

沒辦法,我們隻得自救。與其於他們費口舌糾纏,還不如行動起來。

我先生立刻開車去他公司取梯子和工具。我兒子則跑步回家,抱來一大推白色床單和被罩,鋪在了車道上。

我則繼續站在樹下,幾乎九十度仰視與黃天霸說話,希望他做個貓堅強,再挺一會兒,爸爸馬上取來梯子,然後就能救他下來了。我壓著緊張焦躁的情緒,盡量說的雲淡風輕,溫柔可親。

今天沒有雨,是個大晴天。但凡事都有兩麵,晴天的另一麵就是冷。

我兒子站在車道上,一麵繼續打電話請求救援,一麵隨時準備接住可能會突然墜落的黃天霸。

大樹邊上那家人開了門,一個衣著單薄的女士走了出來。

真是巧,她竟然是我的一個客戶。

她笑著說,我說怎麽覺得這麽眼熟,原來是你啊?你遇到什麽麻煩了嗎?

我指著樹上的黃天霸,告訴她發生了什麽。

那原來是你的貓啊?我知道怎麽回事,這個小區裏有一隻非常凶的大灰貓,很大隻。我下午三點多時看見灰貓追一隻橘貓,然後橘貓就爬到樹上去了。沒想到還在樹上呢?他怎麽不下來?

原來如此。

那隻灰貓比你的橘貓大不少。她補充道。

我是見過那灰貓的,一副唯我獨尊雖遠必誅的樣子,應該是隻混過江湖的老貓。而我的黃天霸隻有一歲,相當於六七歲的兒童。這灰貓不是以大欺小為老不尊嗎?

不要臉。

女客戶回屋拿了一個暖手寶遞給我,然後又把門燈打開給我們照明,說多多少少能有些亮,good luck之後,就繼續享用她的晚餐去了。

樹下已經黑成了結實的一坨。樹梢那裏白晝與黑夜的糾纏還未完全結束,因此還有些餘光。黃天霸的雙眼在一片鐵灰色中發出兩束金色的光來。

黑夜帶給他加倍的恐懼,他不再發出聲音。黑暗中,隻有強者才敢發出聲音。

至此,黃天霸高懸在二十五英尺高的兩根樹杈上已近四個小時。貓天性是懶的,他們隻要一有機會,就會或躺或趴,總之要舒舒服服地腹部落在實處。我不敢想象他前腳一個樹杈,後腳一個樹杈,毫無騰挪之地,這四個小時他是如何挺過來的,更不敢想象他還能堅持多久。也許下一秒他就會筋疲力盡,一頭栽下來。

我先黃天霸一步到達了崩潰的邊緣,就在這時,我先生帶著梯子終於回來了。

他從矮樹牆上遞過梯子,然後和兒子一起跳過樹牆,來到鬆樹邊。

梯子無法靠在樹幹上,因為鬆樹從不到一人高的地方就開始枝杈叢生。我們嚐試了好一會兒,才找到了一條相對清晰的向上通道,把梯子卡在了兩個小碗粗細的橫杈之間固定住,梯子最高處離樹幹有將近一尺半的橫向距離,這已經是最好的位置了。

為了不浪費高度,梯子豎成了通天梯,幾乎直上直下。我與兒子在下麵用力按住梯子,以防它來個仰倒翻過去。

我先生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我仰頭看去,昏暗中隻看到了他的一對靴子底。 

梯子總高二十尺,他站在梯子的第二格,依然無法夠到黃天霸。於是他隻好從梯子上又下來,把一個拖把纏上衣服,目的是增加摩擦係數。然後他再次爬上梯子,把拖把舉到黃天霸麵前,呼喚著他踩到拖把上。

可能是我先生犯了一個錯誤,他纏在拖把上的衣物是公司裏的員工工作服,上麵是貓咪不熟悉的味道,也可能是黃天霸不信任這個從來沒見過的長東西。反正無論我先生如何講得口吐蓮花,黃天霸就是不肯把爪子落在拖把上。

思想工作做到了極致,哄、勸、答應給好處、激將法等等,都用過了,沒用。

這樣的煎熬又過去了小半個小時。最後我先生急了眼,他一抬腳站在了最高的一個橫格,也就是說此時的他雙腳踩在兩寸寬的金屬橫隔上,而整個身體懸空在二十英尺的高空,唯一的抓手就是身邊的鬆樹枝。腳底稍一不穩,人就可能滑下來。

他感覺到了高空中的氣流,感覺到了梯子在晃動,感覺到了身體的無依無靠,也感覺到了頭暈目眩,可他都顧不上了。他一手抓住一個樹枝,一手高舉,伸向黃天霸。

黃天霸猶豫了幾分鍾,接著走平衡木一般順著他所在的樹杈朝我先生爬了一小段距離,然後定定看著那隻伸向他的手。

“好寶寶,踩住爸爸的手,這是爸爸的手,你聞聞,是不是你熟悉的味道?”

黃天霸向下探過頭來,他的脖子與身體伸展到了不可思議的長度。都說貓是水做的,真是其言不虛。

他一定是聞到了他熟悉的味道,因為他向那隻伸向他的手伸出了爪子。

“好寶寶,相信爸爸,我一定能托住你,到爸爸手上來,快來!”我老公鼓勵著,嗓子聽起來火星四濺。

那隻小巧毛茸茸的爪子慢慢拉長,拉長,再拉長。

我先生的心提到了嘴邊,堵住了他的聲音。一人一貓之間的那一小段距離讓全世界都靜了下來。

終於,一個肉嘟嘟涼沁沁的小爪子落在了我先生已經僵硬的手心裏。有一種感動來自信任。那一刻,我先生的鼻子酸了。

此刻,扶住梯子的我和兒子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是感覺到頭頂忽然出奇的安靜下來,似乎有什麽共識已經達成,不再需要費任何口舌。

黃天霸把後腳也落到我先生的手掌心裏,然後順著我先生樹枝般一動也不敢動的胳膊慢慢爬到了他的身上,最後,在他的肩頭趴了下來。

默契就在那一刻形成。

一人一貓慢慢從梯子上安靜地往下退,一格,兩格,三格·······

我與兒子死死抓住梯子兩側,大氣不敢出。

直到我先生兩隻腳落在了地麵上,他的聲音才再次輕輕響起,“好寶寶,你真了不起,太能幹了,爸爸為你自豪。”

我濕了眼睛,急忙上去抱黃天霸。可他的爪子把我先生肩頭的衣服勾出一個大包,就是不肯撒手那個給他安全感的肩頭。

黃天霸,謝謝你這樣信任我們。


 

南瓜蘇於溫哥華

二零二三年十一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