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玻璃缸裏的孫鳳 》(21)
文章來源: 南瓜蘇2023-07-09 17:08:08

突然叫罵聲刹了閘,然後耳中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孫鳳,孫鳳!”

孫鳳恍惚了一會兒,才聽出似乎是曾啟善的聲音。她使了使勁,硬挺著坐了起來,果然見曾啟善站在窗外,雙手按住窗台,正看著她。而住了嘴的孫琳不見了蹤影。

曾啟善這幾天去了另外一個山村的小姨家,今天剛到家就聽說了孫鳳考到江市一中的事。他當時腦子亂了好一陣子,無論如何也無法在自己的認知裏找到江市一中的存在,更不知道身處大山還可以報考大山外麵的學校,也就是說還可以在上大學之前,就可以飛出大山,就可以覬覦外麵的世界。

懵了好一會兒,憤怒突然上了頭,他便跑出門,三步並作兩步地來到孫家。

孫鳳從炕上下來,站在炕沿和窗戶的中間位置,安靜地看著地麵。

“孫鳳,你報考江市一中的事怎麽沒有告訴我?我把我的想法和計劃都告訴你了,而你卻隱瞞了自己的一切,有你這樣做人的嗎?”滿腹的委屈與不平,讓曾啟善的語氣急切而短促,舊時街邊突然打開的爆米花機一般。

然而孫鳳似乎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麽,呆愣愣的沒有任何反應。

“你說話啊!你是怎麽知道江市一中的?是樓老師告訴你的?誰給你報考的?一定也是樓老師!在你來靈水村之前,我是樓老師最喜歡的學生,成績不比你差,而現在他竟然這麽偏心你,為什麽?你們倆之間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說啊你!”曾啟善把頭探進窗裏,整個人像折在了窗台上。

“說你媽了個鱉!你在家吃屎了還是喝尿了?他媽的跑我家來嚼什麽蛆?你媽全身才都是秘密,回家問你媽去。媽的跑這兒來滿嘴噴糞,看我不削死你!”孫琳一邊叫罵,一邊高舉一根大棍朝曾啟善攔腰橫掃過來。

鱉行動遲緩,於是棍子先鱉一步擊中了曾啟善。曾啟善淬不及防地挨了一棍,在孫琳的第二棍還在路上的時候,他一閃身躥到了院門口,然後回頭罵了句:“潑婦!沒教養!難怪嫁不出去。”

孫琳高舉大棒追出門去,對著曾啟善的背影,爹呀娘啊的叫罵了幾籮筐,直到對方跑遠了,才轉身回來。

攆走了曾啟善,孫琳插著腰又對著窗戶罵孫鳳:“一個酸牙的青桃子,毛兒還沒退呢,就開始招臭蟲了,賤坯子!”

曾啟善從孫鳳家逃出來後,就一路直奔樓老師家。

“是你幫孫鳳報考的江市一中嗎?你為什麽不給我也報上?太不公平了!我要去鎮上告你!”曾啟善一見到從屋裏走出來的樓老師,就在院子裏喊了起來。

樓老師也才從鎮上回到家裏,正想著要不要去孫家看看孫鳳,問問情況,就迎頭看到了自己學生那因憤怒而發紅的細條臉,隨即怔住了。

“說啊你!說不出來了是吧,理虧了是吧!”曾啟善兩個跳出眼眶的大眼珠子通紅,食指朝樓老師的鼻子逼了過去。

“曾啟善,你冷靜些。進來,我來告訴你。”說完,沒等曾啟善搭腔,樓老師就轉身進了房間。

樓老師慢悠悠在炕沿上坐下,也不給憤怒的小鳥讓座,而是徑直開口,把帶著孫鳳去縣上參加物理競賽,並且碰到縣教育局魏老師的事詳細講了出來。同時告訴曾啟善是縣裏給孫鳳報考的江市一中。

“那我不去鎮高中了,我複讀,明年也報考江市一中。”曾啟善用他那直白莽撞殺傷力滿分的眼神紮住樓老師,說道。

樓老師眼簾垂了下來,輕輕歎了口氣。這幾天在鎮上他還惦記著孫鳳的事,特意給縣教育局的魏老師打了電話,才得知孫鳳被錄取了。魏老師還告訴他,江市一中的錄取線是六百七十六分,含英語成績。孫鳳物理競賽有十五分加分,加在一起,她最後的總成績是六百七十五分。

樓老師頓了一頓,把知道的情況告訴曾啟善,同時提醒他,他的總成績是三百七十四分,盡管他是靈水村的第二名。

樓老師的話顯然嚴重打擊了曾啟善。他臉上剛剛落下去的潮紅又翻騰上來,並大有水漫金山之勢。在沉默了足足三分鍾後,曾啟善一言不發地轉身向外走去。

但到了門口,他又停了下來,“我要讓你們看看,念鎮高中,我照樣能考上大學!”

他向命運發了誓。

孫鳳越來越沉默,她幾乎不再說話,飯也越吃越少。除了木然地做那幾樣分配給她的活,其餘時間就是發呆,她甚至長時間躺在櫃子上一動也不動,像個已經瀕死的人。

這樣麻木的時間,都被孫鳳用來回憶家鄉回憶祖父母了。那廣袤的大平原,多麽令人思念和向往。她怕自己會慢慢忘記,所以像最勤快的繡娘,把大平原的每個細節,包括春夏秋冬,寒來暑往,風土人情等等,都密密地縫進自己的腦子裏。出不去這籠子一樣的大山,有個廣闊天地的記憶,也是好的。

孫惕見妹妹這個樣子,心裏十分難受,就去祈求母親,“媽,你就放孫鳳出去吧,她不屬於這裏,你硬把她憋在這裏,她會憋屈死的,我良心上也受不了。”

周蕙立刻變了臉,嗤地一聲冷笑,“憋屈?為什麽?別人都活得好好的,就她憋屈?我讓你爸騙到這山溝子一輩子了,我還憋屈呢,我找誰說理去了?還跟我講良心,就你有良心?別人都是王八蛋?你們一個個都是我生我養的,卻全都跟我對著幹,你們哪一個有良心?再說了,良心值幾個錢?我是少她吃還是短她喝了?我怎麽就沒良心了?”

孫惕氣得臉發紅,“媽,說到底是為了錢,那這樣,錢不用家裏掏一分錢,讓她自己解決還不行嗎?”

周蕙的眼睛眉毛在臉上亂竄,直著喉嚨叫道:“那也不行,我生她養她,就得有回報。給她養這麽大了,拍拍翅膀飛了?憑什麽?我怎麽跟其他幾個孩子交代?”

“媽,你不講理,孫鳳是我奶奶養大的。”孫惕太陽穴上的青筋樹根一般地鼓了起來。

周蕙猛地一拍炕桌,眉毛幾乎飛了出去,“你奶奶養大的?我不給她命,你奶奶養石頭子兒去?”

孫惕本不善言談,何況碰上周蕙這麽個最會胡攪的人,更是舌頭被絲線纏住了似的說不出話來。見說不過母親,他隻得氣呼呼地轉身出去了。

當天晚飯的時候,周蕙再次警告孫鳳:“你要麽明年重新考幼師,要麽就留在靈水村上山幹活,過幾天找個人家給你訂婚。坡下老黃家三閨女,跟你一個班的,她媽連高中都不讓她念,聽說前些天跟葫蘆底村的一個小夥子定了親。”又轉頭對孫讚說道:“那老娘們是百家姓去掉趙,錢字當頭,真是一手好算計,前麵三個閨女都嫁進深山裏,禮金可勁要,等到兒子長大成親的時候,賣閨女的錢正好夠蓋房子娶媳婦。”

“嗯!那老娘們確實是一把過日子的好手!”孫讚附和道。

孫鳳心裏被重重敲了一下子。坡下老黃家三閨女,那不就是黃愛書嗎?原來她連繼續念書的機會都沒有了,還被定了人家,才十五歲啊!奶奶,奶奶,你為什麽不來帶我走?這是一個多麽邪惡的地方啊。

幾天後,縣教育局打來電話,通知孫鳳被江市一中正式錄取的事。聽著費慶高聲大嗓地把這件事告訴周蕙,孫鳳躺在炕櫃上一動也不動,心如死灰。

那天,孫惕碰到樓老師,跟他講了孫鳳的事。樓老師非常傷感,覺得自己這麽一個出類拔萃的好學生,眼看著被愚蠢的父母埋沒在山溝裏,而自己卻無能無力,一點兒忙也幫不上。這些天他到底沒有勇氣去看孫鳳,甚至躲在家裏不敢出門,生怕左鄰右舍問起他這個得意門生的事。因為每問起一次,他心裏就壓抑難受好半天。

每年暑假的時候,鎮上都要派放映隊到各個邊遠山村去放露天電影。從回到父母身邊後,孫鳳就沒有再看過電影。她非常想去看,但周蕙每次都給她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說讓她在家抓緊時間看書學習,實際上是讓她看家。獨自留在家中的她,難過又孤獨。想看電影的她,需要在風中捕捉飄忽的音響和對話,然後靠想象完成整部電影。

這天放映隊到了靈水村,周蕙帶著全家去村部的小廣場看電影,隻留下孫鳳一人看家。

家人走後,孫鳳走到院外,站在前院院牆外的小路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坡下的村落。此刻除了電影裏的聲音,整個靈水村寂靜無聲。坡下人家的燈火,影影綽綽的仿佛墓地中的鬼火。

風中傳來了一男一女的對話。

聲音被風吹的吱吱扭扭的有些變形,但每個字都清晰地進入到孫鳳的耳朵裏。

男聲:“你這是幹什麽?難道我對你不好嗎?你要什麽有什麽,還不知足嗎?”

女聲:“你說的沒錯,我什麽都有,可我卻沒有自由。”

男聲:“那你就要去死?”

女聲:“對!沒有自由,別的對我來說就都沒有意義。沒有自由,我寧願去死!”

然後就聽到男女一起發出一聲淒厲的驚叫,仿佛是什麽人墜入了深淵。

隨著叫聲,孫鳳的心忽地一動。對啊,沒有自由,寧願去死。自己一無所有,與其在這深山的絕望中慢慢窒息而死,不如自己主動選擇痛快地去死。

孫鳳一下子振作起來,她徑直跑到廚房拿起了一把大菜刀,盯著自己纖細的手腕,深吸一口氣,舉起刀來就往下砍。刀落到半路,她突然一激靈,改了主意。不行,弄得一屋子血,腥氣衝天,家人以後怎麽住?

她進屋裏翻找了一會兒,找到一條繩子,然後拿著繩子在房間裏尋找,卻發現並沒有什麽合適的東西可以懸掛自己。

她愣了一會兒,再次改弦更張,不行,自己橫死在家裏,讓家人以後怎麽住?

她又走到院子裏,四處看了看,然後決定去後山那棵大曲柳樹結果自己。那是她經常爬上去看書的一棵樹,算是她的秘密小天地。於是她出了院門,沿著院牆向後山走去,但是她剛走到後牆邊上,就聽到唰啦啦一陣響,然後便看見一個黑影快速往山上跑去,看不清是野豬還是山貓。

孫鳳嚇出了一身冷汗。她想死,卻不想死的麵目全非。於是她一溜小跑又折返回來。但到了家門口,她並沒有進家。

坡下有一口水井,供家裏沒有壓井的人家飲用。孫鳳想到了那口井,便再次換了主意,決定由上吊改為投井,於是她徑自朝坡下走去。一路上,孫鳳沒有碰到一個人,她就著星光,堅定地走向那口井。

那是一個圓口井。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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