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玻璃缸裏的孫鳳》 (12)
文章來源: 南瓜蘇2023-05-07 17:05:46

不患寡而患不均,是所有內卷行為的心理基礎。

你有的而我沒有,那就是不公平,不公平則氣不順,氣不順則必須有發泄的口子。對外發泄,沒有那個能力也沒那個膽量,所以就隻能窩裏鬥,而且專挑軟的捏弄。趙太爺不敢惹,小尼姑的頭難道還摸不得嗎?如果說西方的文化象征是十字架,那麽中國的文化象征則可以說是八卦圖。十字架四麵出擊,而八卦圖則外麵看著圓潤和諧,裏麵卻在內卷,白咬黑的頭,黑啃白的腚,生死纏鬥,無止無休。

這天晚上的孫琳,就幾乎被不公和嫉妒燒糊了,她急需一個釋放負能量的出口。

孫琳初中一畢業就有後山的同學來家裏提親,被她一口回絕,因為她想嫁到鎮上去,那樣就能飛出這破山溝子,從母親的管製下逃開,從這個看不到出路的雞籠裏逃開。雖然是農村戶口,氣質又粗糙,但孫琳長得美貌,因此在高中的三年期間,也曾有不少鎮上的同學對她表示過幾分意思,卻不知道是嫌棄她戶口低級,還是受不了她性格粗鄙暴躁,總之個個沒等熱乎就都先後撤了火。而她骨子裏又有些血性和傲氣,不肯太伏低做小地上趕著,所以高中三年竟一無所獲。在當地這個年紀還沒有定親,就引起了一些閑話,周蕙便有些著急了。恰好後山那個初中同學對孫琳一直念念不忘,托人打聽到她一直沒有定人家,於是等孫琳高中一畢業就趕緊再次來提親。這回眼瞅著孫琳沒有了嫁到鎮上的指望,歲數又不小了,急性子的周蕙就連逼帶嚇唬地給孫琳定了親。

為此孫琳哭鬧了好一陣子。她再蠢,也知道不成親還有機會,可一旦成了親,就象當年的母親一樣,被栓死在了這深山密林裏,再也沒有了出頭之日。不過哭鬧歸哭鬧,她也知道強不過命去,總不能一輩子不嫁人吧。

而這個沒吃過苦受過累的小兔崽子,竟然得了個全縣狀元,引得父母都眼皮子淺了起來,又是糖又是煙,巴巴地招待那些一貫攀高踩低的泥腿子小人。就連孫惕那個勢利眼,也上趕著巴結,不知道從哪裏淘騰出一個破桌子供了上去,真是犯賤!你再看看那個小兔崽子,得意的都快上了天!沾你光?呸!我稀罕?

第二天晚飯後,孫鳳把小木桌擺在炕上,拿了書開始學習。剛看一會兒,就聽孫琳在外邊象挨了刀子一樣尖聲叫喊:“孫鳳,孫鳳,小兔崽子你給我滾出來,聽到沒有?”

孫鳳立刻嚇得心突突地一通亂跳,她不敢耽擱,趕緊下炕穿鞋,走了出去。

她知道會有糟糕的事情等待著她,她也知道逃不過去,但她無論如何預判不到事情會糟到一個全新的高度。如果說在今天晚上之前,孫鳳還隻是想逃離這個家,而這個晚上之後她將對家人生出了恨意。恨意在這個晚上種下,紮根,然後一點一點發芽出葉,及至藤蔓纏繞,慢慢占據了她的心,蒙蔽了她的眼,讓她跳不出去,讓她一錯再錯。

孫鳳剛一露麵,孫琳手裏拿著個木柴就劈頭蓋臉打了過來,“你個小娼婦,做懶做死的,看看你洗的碗,十個有九個不幹淨,你以為得了個什麽屁獎就上天了?不好好幹活,我照樣打的你下不了炕!”

一個洗碗的監工,竟然也有了對他人生殺予奪的可能。有的人隻要手裏有一丁點兒權利,就會在那一丁點兒權力範圍內大做文章,螞蟻窩搞出克裏姆林宮的排場,門衛擺出白頭山血統的五線譜。

孫鳳沒孫琳力氣大,又沒她高,根本無法逃脫她的控製,被她沒頭沒腦的一頓亂打,身上立刻象被烙鐵燙了一樣火辣辣的疼起來,於是她忍不住大聲哭喊:“哥,哥。”

一聽孫鳳喊哥哥,想到原本是自己手下的小弟,現在竟成了小兔子的同盟,孫琳更是氣得發了瘋,五官扭曲得都變了形。她一邊揮舞木柴,一邊高聲叫嚷:“找你哥?告訴你小兔崽子,今天你的靠山不在家,沒人救得了你。”

孫梅開了正屋門,看一眼二人,木著臉傳達聖旨:“大姐,咱媽嫌吵得慌,讓你兩個去裏屋打。”說完,她便關上門回了屋。

孫鳳知道父母肯定不會主持公道,哥哥又不在家,自己總不能被孫琳打死,倒不如今天就豁出去。想到這裏,她雙手用力抓住孫琳拿木柴的手,然後張嘴咬在了她的手腕子上。

孫琳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手腕與孫鳳嘴巴的交接處,對逆來順受者的反抗一時竟有些反應不過來,但隨後疼痛真切地告訴了她事實。她已經很久沒有疼過了,於是肌肉的記憶,神經的記憶,以及精神的記憶一起卷土重來,接踵而至的仇恨讓她失去了最後一絲理智,她換了一隻手拿木柴,雨點般砸向孫鳳的後背,帶著二十年的恨意積累。

孫鳳很快就感覺到後背麻木起來,疼痛倒是輕了,不過她依舊緊咬牙關不鬆口。牙是可以很鋒利的,象小刀一樣鋒利。它們割破了孫琳的皮肉,繼續往深處壓去。血順著孫鳳的嘴角冒了出來,然後在孫琳的胳膊上,孫鳳的臉上雲朵一般暈開來。雲朵變成了雨,劈裏啪啦地落在了地上。紅色是一個誇張且熱鬧的顏色,寥寥數滴便生發出屠殺的恐怖氛圍,由此而造成的恐懼讓孫琳忘記了仇恨與初衷,她扔了木柴,身體突然下沉,然後坐在地上殺豬一般哭叫起來。

孫鳳咬著孫琳的手腕不肯撒嘴,隻得也跟著半跪半趴在地上。見孫琳哭,孫鳳心中大是鄙夷,竟忍不住想笑。

聽到孫琳的哭叫聲,裏屋門開了,孫讚周蕙還有孫梅錯落有致地露了頭。

周蕙仿佛碰了逆鱗般驚呼一聲,大步跨過來,揪著孫鳳的頭發將她甩到一邊,然後拉起孫琳的手腕查看傷勢。

伴隨著刺耳的哭叫聲,周蕙看見了一對血淋淋的月牙臥在孫琳的手腕處,閃著寶石光澤的血槽中,隱隱有壟溝似的粉肉翻著。在孫讚周蕙眼裏,相對於孫琳來說,孫鳳就是一個外人,而且還是一個渾身全是缺點不招人喜歡的外人。現在這樣一個外人把自己的親閨女咬的血肉翻飛,如何不讓他們心疼和氣憤?

周蕙氣血上湧,對孫讚厲聲喝道:“把她弄進來!”說完,她扶起孫琳,進了裏屋。

孫讚把高眉骨聳成兩個肉疙瘩,宛如長了兩隻角的怪獸。他走上前,大手一把抓住孫鳳的頭發,象拖一個布袋一樣把她往正屋拖拽。

孫鳳仿佛聽見了自己的頭皮正從頭骨上一點點剝離的疵啦聲,她疼得眼睛直冒金星,感覺自己的腦袋被掀開了蓋子,裏麵的熱氣、腦漿正咕嘟咕嘟地往外湧。到了裏屋,孫讚象扔垃圾一樣把孫鳳扔到地上,然後抬起長腿當胸一腳踹在她身上,隨即厲聲大罵:“你個作死的小兔崽子,這才回來幾天就敢跟你姐動手?你是吃了熊心還是豹膽?真是狂的沒邊了,看我不踢死你!”

孫讚後撤一步,擺開架勢剛想再踢孫鳳一腳,周蕙說話了:“她扛不住你的第二腳,等一會兒我來收拾這個狼心狗肺的兔崽子。”

孫鳳長到十四歲,才知道自己在孫家的名字是兔崽子。如果孫琳這樣叫她是一時的情緒發泄,那麽剛才父母也如此稱呼她,那就是正式下文的意思,相當於官宣。

孫讚的這一腳,讓孫鳳立刻感覺全身每個部位都分了家,全都不是自己的了,哪兒哪兒都動不了,連喘氣都渾身疼。

但孫琳卻無法接受孫讚隻踢了孫鳳一腳。她在十五歲之前挨過父親的無數拳打腳踢,那還都是在母親打累之後的接力。苦和難憑什麽隻給她一個人?她要有人陪著,她要找回一些公平,從一拳一腳開始,一點一點地積累,平衡。

沒有達到預期的孫琳,心中的怒火與嘹亮的哭聲同時如哨箭一樣直衝雲霄,她死去活來的樣子簡直如喪考妣。孫梅和周蕙一邊一個摟著她哄了好半天,孫琳才慢慢歇住哭鬧。 

周蕙這才顧得上看一眼癱坐在地上的孫鳳,一想到她把愛女的手腕咬的血淋淋的,便氣得七竅生煙,具體的表現形式便是刺耳的高音C:“原指望你將來出息了,能照看一下你的兄弟姐妹,誰知道你還沒發達呢,就開始打你姐?你眼裏還有沒有父母?看看你給你姐咬的?她是你仇人嗎?她是你姐?就這麽下死手?真是個心狠手辣的兔崽子。”

隨著周蕙義正言辭的質問,她的目光,孫讚的目光,孫琳的目光,還有孫梅的目光,全都投向癱在地上牆角裏的孫鳳,那一道道目光好似蜘蛛絲,織出一張密密的網,而孫鳳,則是那隻被困在網中的小爬蟲。

身上的疼痛與心中的憤怒交織在一起,讓孫鳳幾乎喘不上來氣,更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就像是一個沒有生氣的布娃娃,髒呼呼地歪靠在牆角。又像是被人吃了仁兒後吐在地上的一粒瓜子皮,被踩過來踏過去。

孫琳見孫鳳靠在牆角裝死,心裏本來已經稍微平靜下去的邪火不知怎麽,突然象澆了一瓢油,蹭地又躥起來老高,隻見她兔子一樣跳下炕,光著腳,瘋了似的上前撕扯孫鳳的頭發,沒一會兒,就有好幾綹散落在了地上。

疼痛與憤怒讓孫鳳突然情緒崩潰,她使出渾身力氣推開孫琳,上前一步把炕桌上一把撬榛子的螺絲刀拿在手裏,然後一邊歇斯底裏地哭叫,一邊往自己和孫琳身上胡捅亂紮。

誰也聽不懂她叫的是什麽。

見孫鳳玩了命,孫琳嚇得跳起來,嗷的一聲轉身就蹦到炕上,躲在了周蕙身後。孫讚急忙跳下炕,一把抓住孫鳳手腕,把螺絲刀奪了下來。

孫鳳嘶心裂肺地大哭:“我不活了,你們弄死我吧,我不活了!我死了之後會變成厲鬼,天天來跟你們討命,讓你們一輩子不得安寧!”

正在這時,孫惕從外邊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