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玻璃缸裏的孫鳳》 (13)
文章來源: 南瓜蘇2023-05-14 16:27:33

正在這時,孫惕從外邊回來了。他在院子裏就聽到了孫鳳的哭聲,忙急步進屋,一眼看見孫鳳倒在地上,滿臉淚痕,披頭散發,衣衫淩亂,身上還有斑斑血跡。他頓時又驚又怒,臉漲地通紅,高聲質問一屋子的人:“這是怎麽回事?孫鳳在我爺爺奶奶跟前養得好好的,怎麽到咱們家就這不對那不對?我翻山越嶺千裏迢迢地把她接回來,你們就這麽對待她?你們是她的親人嗎?”

孫惕說完,也不理眾人,過去把孫鳳從地上抱起來,出了房門,到自己房間把她放到炕上。

他又擰了塊濕毛巾,把孫鳳的臉擦幹淨,問:“他們打你哪裏了?”

孫鳳嗓子嘶啞,依然抽抽搭搭的,“我也說不清,哥,我全身哪裏都疼。”

孫惕聽了,心裏越發難受,他眼圈發酸,眉頭也皺了起來,“你身上的血是怎麽回事?”

“我自己拿螺絲刀紮的。”

孫惕心中大駭,“以後可不能動這些,聽到嗎?棍子啥的死不了人,螺絲刀會出大事的,記住嗎孫鳳?這事一定得聽哥的話。”

雖然淚光中的孫惕模模糊糊,但依然能讓孫鳳心裏平靜下來,她乖巧地答應:“哥,我會聽你的話。”

孫惕想掀開孫鳳的衣服看看傷勢,又考慮到她已經十四歲,自己一個哥哥這樣做不合適,但不看又不放心,就在那裏躊躇。孫鳳盡管感覺全身上下沒一處不火辣辣的疼,但還是安慰孫惕,“哥,你是不是擔心我把自己紮傷了?放心吧,我最怕疼了,手裏有數,隻是被逼急眼了嚇嚇他們,都是皮肉傷,過幾天就好了。”

孫惕聽了,眼睛鼻子一起發酸,幾乎落下淚來。他低頭想了想,便轉身又去了正屋。

周蕙被孫鳳的樣子嚇得有些心驚,又被兒子質問了幾句,便有點兒愧疚,兀自坐在炕上低頭不語。她不說話,別人自然隻得以沉默配合,所以幾個人在那裏進入冥想狀態,仿佛在搞什麽邪教儀式。

孫惕走進來,對父母姐妹既不看也不理,隻拉開地櫃的抽屜翻找。不一會兒,他找出一些瓶瓶罐罐,挨個仔細看,然後選了兩個拿在手裏。

他走到門口正要離開,卻又停下來看著孫梅,“孫梅,你過來。”

孫梅抬頭,一臉木然地看著母親。周蕙一揚下巴,示意她去。於是她略微一遲疑,便下地跟著孫惕出去了。

孫惕帶著孫梅和藥膏藥粉,走到孫鳳麵前,說:“讓孫梅幫你看看,上點兒藥好得快。”

孫梅內心裏對孫鳳,就像貞潔烈女對狂蜂浪蝶那樣厭惡和排斥,本不想幫她,但又不敢違拗哥哥,隻得硬著頭皮上了炕,橫眉冷眼地掀開孫鳳的後背。隻一眼,她心裏便不由得咯噔一下,當即楞在那裏。孫梅隻會一種表情,那就是木然,哪怕她此時被驚的說不出話來。

孫惕見孫梅隻管愣怔,卻不置一詞,便發急訓斥她:“到底怎麽樣?咋不說話?是青了,紫了還是破皮了?”

看著孫鳳的後背沒一塊好地方,紅的青的紫的灰的褐的,五顏六色的象一個調色盤,孫梅的心裏忍不住有些發顫。她知道孫惕一向護著孫鳳,所以不敢照實描述那個慘不忍睹的後背,隻是含糊地搪塞哥哥:“倒沒有破皮的地方,就是有青有紫的。”

“再看看你二姐的前麵。”

孫梅又轉到孫鳳麵前,掀開她的衣服,看到當胸一片青紫,象是個大腳印,還有些象疹子一樣的小血點,但血已經凝住了。

孫惕見孫梅又像個木頭似的在那裏定住,忍不住再次急起來:“怎麽又不說話,前麵怎麽樣?說話!”

“咱爸踹了孫鳳一腳,所以前胸有個紫腳印,還有些破了皮的小血點兒,可能是孫鳳自己拿螺絲刀戳的。”孫梅從來不叫孫鳳二姐,一貫直呼其名。

孫惕思量了思量,覺得孫鳳的傷勢並不是太嚴重,就把一管藥膏隔著櫃子扔了過去,“把這藥膏塗在青紫的地方,再給你二姐揉揉,輕點。”

孫梅到底是個假木頭人,所以見孫鳳如此慘樣,不免也動了惻隱之心,一邊暗暗埋怨父親和大姐下手太狠,一邊給孫鳳上了藥膏,輕輕揉了起來。

但即使再輕,孫梅的每一次碰觸,都讓孫鳳疼的忍不住哆嗦。

晚上,火炕的溫度讓孫鳳身上的傷加倍的疼,她感覺自己象被在火上烤一樣的灼痛。她不敢平躺或趴著,隻能側著身子。疼到實在受不了,她就用被子把自己蒙得嚴嚴實實,躲在裏麵悄悄地哭。孫惕聽了,直歎氣,卻又無可奈何。

第二天一早,孫鳳進到雞棚裏準備喂雞,卻看見了一大桶已經拌好的雞食,木墩上除了菜刀,還放了一雙手掌一側帶著膠皮的手套。

孫鳳知道是孫惕留下的,雖然手套很大,但她還是拿起來戴在手上,然後舀出一盆拌好的雞食,進裏麵去喂雞。

當天課間的時候,黃愛書問孫鳳:“你今天怎麽老是在凳子上動來動去的,屁股上長瘤子了?影響我上課。”

孫鳳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走到教室中間的煤球爐子那裏,把手從一圈孩子肩頭插進去,貪婪地享受那一絲溫暖,同時眼圈悄悄紅了。

黃愛書把烤火的孫鳳拉出來,“你的手長凍瘡了,不能烤火,越烤越癢。出來,我幫你治好。”

黃愛書從教室門前的雪堆裏,挖出一大塊有些硬結的雪塊,塞進孫鳳手裏,然後抓住她的手用雪搓了起來,“這叫以毒攻毒,以凍治凍,啥也不懂!以後你就常用雪搓手,凍瘡很快就會好了。”

孫鳳半信半疑,便自己搓了起來。搓著搓著,兩個女孩便嬉笑著打起雪仗來,全然忘記了凍瘡與傷痛,孫鳳的,還有黃愛書的,身上的,還有心裏的。

過了一個星期,孫惕估計孫鳳傷勢好得差不多了,才不再每天早起幫她弄雞食。

孫林手腕上的牙印也結了痂,成了一隻別致的腕表,隻是缺兩根表針。這隻腕表日後雖然顏色越來越淺,但是頑強地存在了下來,很多年後依然若隱若無。以至於孫琳後來常以咬人的狗代替小兔崽子來稱呼孫鳳。

興許見識了狗比兔子厲害,孫琳在以後的暴力輸出中便有了些顧忌,她不再是原來那種毫無心理負擔毫無章法的亂踢亂打,隻有進攻沒有防守,而是在動手之前先不自主地膽戰心驚起來,驚過之後如果依然控製不住動手的欲望,也是進攻與防守兼備,尤其格外注意不給孫鳳下嘴咬她的機會。

因而從此以後,孫琳很少再下重手打孫鳳。而骨子裏率性不羈的孫鳳,也在鬥爭中摸到了家裏每個人的脈,知道如何巧妙的跟他們抗衡。

孫鳳物理競賽得獎的正式通知下來後,果然如校長所言,鎮裏教育科楚科長非常高興,專門發文表彰了靈水村初中以及樓老師,並給孫鳳發了兩百塊錢作為獎勵。靈水村學校則不但給樓老師補了車馬費和給周蕙的那一百五十塊錢,還拿出另外的一百塊獎勵孫鳳。

孫鳳想把鎮裏發的獎金給樓老師。樓老師笑她幼稚,說這樣的事比風傳的還快,你父母知道了能高興?

孫鳳一聽,急忙把錢揣進口袋裏。果然,孫鳳放學剛進大門,周蕙就把三百塊錢收了去。

在接下來的日子,周蕙繼續隔三差五地給孫鳳洗腦,讓她報考前程遠大的幼師,並囑咐她要時刻保持清醒,不要忘本去當白眼狼。但除了這一點小瑕疵之外,孫鳳總算過了幾天平靜的日子,可以沉下心來學習。

學期最後一天,學生們領了成績單和假期作業後,就三五成群打打鬧鬧地往回家走,把路上的沉雪踩的吱吱呀呀的。

孫鳳與黃愛書的身邊多了個人,“孫鳳,你寒假都準備幹些什麽?”

兩個女孩循聲望去,是曾啟善,一雙莽撞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盯住她們。

“你一個男生問孫鳳寒假幹什麽,倒是管的寬。是不是看人家把你擠到老二的位置上了,就想巴結人家?或者是心裏不服氣,找機會使壞?”黃愛書繃著一張小黑臉,毫不客氣地質問道。

“我問孫鳳呢,關你什麽事?”曾啟善反擊道。

“怎麽不關我事?你仗著自己學習好,什麽時候拿你那二愣子眼夾過我們?現在巴巴地上趕著來問,不知道揣著什麽壞屁呢。孫鳳,別搭理他!”

孫鳳也不太喜歡這個天天揚著下巴蹬人的同學,就低頭不說話。

曾啟善心高氣傲,哪裏受過這個,遂大步走到了前麵,與女孩們拉開了距離,獨自往村裏走去。

“德性!以為自己是太上老君呢?天天牛逼哄哄的。”黃愛書對著曾啟善的背影,翻著白眼說道。

整個臘月孫琳都跟村裏的一些年輕人上山去清理灌木,為來年春天的植樹造林做準備,每天有十塊的工錢。她見孫鳳放了假,便跟母親抱怨,說小兔崽子在家閑著,為什麽不讓她也上山幹活,給家裏掙點兒錢?

周蕙一聽,立刻開了竅,第二天就打發孫鳳跟著孫琳上了山。

孫鳳身上武裝了孫琳的舊棉烏拉(東北冬天穿的棉鞋,滿語),舊棉手套,還有一件混合了全家人體味的舊軍大衣。這是件改小了的軍大衣。最初的主人據說是孫讚,後來孫惕也跟著混穿。再後來周蕙就改短,專門給孫琳和自己冬天需要出門的時候穿。現在,穿在了孫鳳身上。

在山村,這樣的活屬於比較輕鬆的,季節性的,臨時性的,因此大多是沒成家的姑娘來幹。但即便如此,當孫鳳出現在小火車站的集合點時,負責點人頭的村會計還是說,這是誰家孩子,年紀太小,幹不了這活。

孫琳立刻炸了毛,張牙舞爪地衝上去跟他理論,怎麽小了?都十五了,這裏麵也有十五六的,怎麽到我們家就不行了?這不是欺負人嗎?

那會計一見是孫琳,怕了她的刁蠻,立刻慫了,改口說不知道十五了,但還是稍嫌小些,要注意安全。

附近山上的活已經幹完了,所以現在要去離村子比較遠的地方。孫鳳跟著眾人翻了兩個山頭才到了目的地,沒等幹活就已經累出了汗,而棉烏拉裏灌進去了不少雪,腳早凍成了冰坨子。人們先在山上一個四處漏風的板皮房裏脫下大衣,拿了工具,然後開始幹活。

孫鳳從來沒幹過這種活,既沒有經驗,又沒有力氣,幹了沒一會兒,她就有些虛脫。手上的凍瘡又疼又癢,每個手指頭上開了無數個細口,被手套裏麵的粗布刮的神經一蹦一蹦的。孫琳正義凜然地訓斥她拖了大家夥的後腿,講到激憤處甚至想上前動手,來個大義滅親,被大家車裂大刑一般地拉住,才罵罵咧咧地作罷。

中午時分,這群姑娘們返回到板皮房吃午飯,孫鳳才知道早晨應該把帶來的鋁飯盒放在屋子中間的鐵皮爐子上,這樣中午吃的時候飯就是熱的。當大家圍坐在一起吃著熱飯菜說笑的時候,孫鳳捧著冰涼的飯盒,看著裏麵還帶著冰碴的飯菜發起了愁。

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撥給孫鳳一些飯菜,並說:“你學習那麽好,怎麽也來上工?”

孫琳在火爐邊轉過頭來,嘴角一擰,“學習好有個屁用?還能離了這山溝子?我班上的第一名連高中都沒上,早早嫁到了後山,現在在家正奶孩子呢。”

孫鳳坐在一個木墩上,對著那姑娘微微笑了笑,然後悶頭吃著飯盒蓋上那點熱飯菜。

到下班的時候,孫鳳累的渾身象散了架,回家沒吃飯就躺在炕上起不來了,隨後在孫琳的罵聲中睡了過去。

好在春節前的一兩天,這個活幹完了,孫鳳才不用再跟著上山。

周蕙趁機繼續洗腦:“看著沒?看著沒?你如果考不上幼師,就得天天鑽山溝子去,把人能累成猴子。”

每次聽母親提幼師,心裏有鬼的孫鳳都有些惴惴不安。

大年初一那天,孫琳未婚夫來拜年,並再次提出要擺酒完婚。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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