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穀雨立夏間》41 金色麵具
文章來源: 可能成功的P2023-12-01 10:35:35

到了十月底,快到立初霜的生日了。

舊金山開始冷了。這種冷,不凜冽,卻是陽光明媚下的帶著脆性的風和早上起來直撲心肺的清爽空氣,完全沒有入骨的寒意。香港的秋天也不冷,但是立初霜在那裏度過的每個生日都是清冷的。

第一個生日是大一開學不久,她們特地“偶遇”了陸一鴻這個全校女生都仰慕的才子。原本想著能認識陸一鴻就是給自己最好的生日禮物,結果發現陸一鴻其實早就暗自注意到了活潑漂亮的學妹立晚秋。她們姐妹二人一起出現,對陸一鴻來講,那種視覺衝擊就是加倍了對立晚秋的驚豔。他對旁邊臉色蒼白的立初霜微笑點頭,帶著隻有立初霜可以察覺的憐憫。

第二個生日,陸一鴻給立晚秋籌備了熱鬧的生日宴,當然邀請了妹妹初霜。可是看見他們倆甜蜜合體,舉手投足都是默契,立初霜恨不能立時三刻像是陽光下的寒霜一樣融化蒸發。

第三個生日,立晚秋和陸一鴻吵架了。這一年當中,立晚秋多次抱怨陸一鴻太驕傲,從來不會承認任何事情自己有錯誤。一遇到問題就找借口,甚至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越是和親近的人在一起,他越是肆無忌憚。但是立初霜覺得,立晚秋其實才是這樣的人。她為何總是正確?她為何事事優秀?一定是她自己有問題,硬要賴到陸一鴻身上。

結果,那次陸一鴻搞的生日宴,立晚秋居然賭氣不去。在眾人麵前出現的,是挽著不知所措的陸一鴻的立初霜。

“我救了場,你怎麽謝我?”視自己麵子如生命的陸一鴻當然感激不盡,他低頭溫柔地問:“你要什麽?”

“我什麽都不要,隻希望你能看見我,知道我的存在。”立初霜以退為進,以為可以自此進入陸一鴻的心。結果她失算了------陸一鴻和立晚秋迅速和好如初。立初霜就好像是女主角的替身,在舞台上和男主角才說了一句台詞,就要接著去坐冷板凳了。

第四個生日,陸一鴻已經畢業,在自己新買的公寓裏為立晚秋慶生。席間他的父母也來了。陸爸爸是中英混血兒,陸媽媽是香港本地人。一見到他們,大家就明白了陸一鴻俊朗外表的出處。可惜,這兩個人態度倨傲,背地裏說立家姐妹是“北姑”,是紅色中國出身的,和陸氏家族門不當戶不對。這些話讓立初霜偷聽到,心裏五味雜陳。喜的是他們的婚事肯定沒譜兒,恨的是連自己也看不到未來。

第五個生日,陸一鴻決定出國深造,立晚秋經曆了這幾年的感情過山車,決定放手。很快,成績優異的她就考到了美國讀博士。在李永元對她展開熱烈追求以後,很快繳械投降,出嫁、當媽媽,落地生根,把香港和陸一鴻都拋到了身後。而立初霜則是留在香港,送別傷心欲絕的陸一鴻遠赴英倫。他臨別的一句話,差點要了立初霜的命。那晚為了答謝她一直在身邊安慰失戀的自己,陸一鴻請立初霜吃飯,最後說:“我還是幸運的,告別的時候還能見到你。就好像晚秋還在我身邊一樣。”

那一刻,立初霜恨他們所有的人。她記得那晚她特別穿了一件暗紫色絲絨洋裝,那是晚秋說過陸一鴻最喜歡的色彩。回到家,立初霜就一把將洋裝從自己身上扯下來,拿起剪刀把衣服剪了個支離破碎。立初霜對鏡子裏那個臉色蒼白嘴唇發紫的自己說:“不許哭!”

她身上摘除腎髒的傷疤觸目驚心,而這天又多了一條看不見的傷痕------在心裏。那傷痕經年難愈,時時刻刻都在滲著鮮血。立初霜強忍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攥緊了剪刀,一揮手,狠狠地紮向鏡子中自己的臉。

霎時間,鏡子碎成蜘蛛網一樣的裂紋,倒映出無數個扭曲的麵孔-------有的憤怒,有的哀怨,有的驚恐,有鄙夷,甚至有的還掛上了一絲微笑......

 

天冷了,立初霜給立夏買了新的淺灰色薄呢子大衣,舞會那天可以穿在禮服外邊,保暖又漂亮。

立夏還是很緊張,她耍了個小滑頭,把舞會時間說晚了一個鍾頭,這樣她去混混就行了。於是那天晚上,她在家神定氣閑地吃好晚飯,換好衣服,再畫了個若有若無的淡妝,才讓媽媽送到了舉辦舞會的高爾夫俱樂部。

立夏不知道的是,學生會在舞會臨近的幾天將這次活動定義為假麵舞會,通過各個社團和組織通知前來參加的學生。所以,當立夏踏進舞廳的一刹那,就呆住了:全場就她一個人沒有戴麵具。

這幾天她吃午飯的時候是聽到旁邊的女孩子在討論麵具,但是總是獨來獨往的立夏根本沒有上心。這下可好了,她裸著一張臉,就好像沒穿外衣一樣尷尬。

正當她決定轉身逃跑的時候,胳膊被人拉住了。立夏驚訝地回頭一看,是一個高個子男生。

“別走。我的給你。”那男生說著就摘掉了臉上戴著的一個金色麵具,衝立夏露齒一笑。

立夏定睛一看,男孩子一頭紅發,綠色的眼睛,鼻子旁邊有幾粒雀斑,五官精致,和善誠懇,讓人難以拒絕。

“你不知道要戴麵具嗎?”那男孩沒等立夏回答,就自顧自地摘下自己的金色麵具,扣在了立夏臉上,然後幫她把絲帶係在腦後。“嗯,很漂亮。雖然遮住了你更漂亮的麵龐。”他退後一步,似乎在欣賞自己的作品。

立夏瞬時就感到了一陣子安全感。從麵具後麵,她大膽地打量眼前的人和周遭的環境,覺得自己好像隱形了一樣。

“請。”男生做出來邀請立夏的手勢。

立夏嚇得往後一縮,道:“我不會跳舞。謝謝你的麵具。”

“Cinderella來舞會不跳舞,難道就是為了扔下一隻水晶鞋嗎?”男孩子笑得燦爛,“我教你吧?”然後拉起立夏的手就往舞池中間跑。

口哨聲四起,聚光燈適時地追逐著他們的身影。等到了中間,大家讓開場地,圍了一圈。一個金發女生叫起來:“天呐!Patrick,你居然不戴麵具!規矩是什麽?”她誇張地攤開雙手問大家,把穿著金色緊身舞衣的身體扭成了S型。

“不戴麵具的要親吻舞伴!”四周此起彼伏的聲音像是一層層巨浪向立夏襲來。而她僵在那裏,連腦筋都轉動不了了。

立夏要甩開Patrick的手逃走,她眼下什麽也想不清楚,隻想逃走。可是Patrick拉住她,低聲說:“別急啊。你又沒有水晶鞋,逃跑沒意義,還很難看。”

沒等立夏回答,Patrick大聲說:“規矩是可以改的!”

噓聲一片。

“等等,等我說完哈。如果,我不能在一支舞曲之內教會這個不會跳舞的Cinderella,那麽任何人可以來吻我;如果我教會了她,我可以親吻舞會裏任何人。”Patrick春風得意的樣子讓立夏明白了:他是很多女生希望親吻的對象。

“探戈!”

“搖擺!”

“華爾茲!”

眾人開始興奮起來,覺得傳統國標應該會難倒他們。立夏體內大韓民族的熱血開始沸騰,她知道自己有芭蕾舞和花樣滑冰的基礎,學這些輕而易舉。今天就要給那些drama queens看看,誰怕了她們?

“好,華爾茲。”立夏說。

“好!我喜歡!”Patrick也不示弱。

結果,音樂響起來,不出半分鍾,立夏就找到了感覺,然後被Patrick帶著在舞場裏翩然起舞。她像是一朵輕柔的粉色雲彩,隨著音樂在天邊飛過,裙擺飄揚,仿佛雲絲在風裏揮灑,溫柔纏繞在舞伴的身上,把觀眾都看呆了。

一曲結束,觀眾沸騰,大聲叫著“Kiss! Kiss!”。Patrick笑著說大家太著急,但是他為了大家高興,說:“好吧,沒問題!”

立夏的心髒開始狂跳。

Patrick向立夏走去,周遭一片歡呼。但是Patrick拉起立夏的手,在手背上輕輕一吻之後,毫不猶豫跳上DJ台,抱著一個和他同樣有著紅色頭發的男生就親了一口。觀眾狂笑尖叫:“你弟弟不算!”

待他轉身下台,立夏已經不見了。

立夏趁亂拔腿就跑,一口氣跑到了停車場旁邊,給媽媽打電話,讓她來接自己回家。

“寶貝,你還好嗎?怎麽氣喘籲籲的?”立初霜在電話裏警覺地問。

“沒事,我就是跑到停車場了。舞會快結束了,屋子裏很熱,我在外邊等你。”立夏說。

“好吧,你穿好大衣,別受涼了。”

經媽媽提醒,立夏發現自己忘了大衣。正在猶豫要不要回去拿,發現Patrick追了上來。

“Cinderella!你沒扔下水晶鞋,不過看起來忘了外套?”Patrick把手插在褲兜裏,歪著腦袋笑了一下,然後很快脫掉自己的西裝,給立夏披上,順手摘掉立夏手腕上套著的存衣牌。

“你等著,我去幫你拿外套。當然,除非你願意和我一起回去。”

立夏看著他,搖了搖頭。Patrick揮了一下手裏的小銅牌,轉身跑了。一眨眼功夫,他拿了立夏的大衣回來,幫她穿上,低頭溫柔地說:“我要回去了。我算是個組織著,不好缺席太久。”

“謝謝!”立夏簡單地說,把金色麵具遞給他。

Patrick沒接,轉身跑走了。

立夏等媽媽來接她,在大衣口袋裏發現了小紙條,上麵寫著姓名電話和一行字:Cinderella,我沒有你的水晶鞋,也不必在全國掘地三尺,但我知道如何能找到你。回頭見!

立夏的心開始砰砰直跳。其實,這不是她第一次收到男孩子遞的小紙條。準確地說,她在幼稚園就收到過小男生畫的一個太陽了。問那男生為啥畫太陽,他回答:“希望天天見到你,就像見到大太陽。”

小學開始有男生專門讓媽媽送來餐廳買的套餐,直接放在立夏麵前;初中男生每天在立夏家門口放小禮物------花朵、蝴蝶標本、鋼筆、鑰匙扣......直到她爸爸嚴肅地和那男生談過一次,這種局麵才告一段落。

李永元對於女兒這麽招人喜歡,心裏又驕傲又擔心。很早就送立夏去學跆拳道也多多少少出於這種心態。他希望立夏能在危急時刻保護自己。當然,希望那種情況永遠也不出現,作為一個父親,哪怕是設想一下都會有錐心之痛。他總是對女兒說,爸爸會在你身邊保護你,別怕。

可惜,他走的急了。在他生命至黑至暗的瞬間,沒人陪著他。

立夏想到這,也總是有錐心之痛。

回到家,立夏把那個金色的麵具從大衣裏掏出來,放在壁櫥裏,洗澡卸妝,匆匆喝下媽媽做的花茶,跟著媽媽來到冥想室。

待她的意識縹緲虛無之後,立初霜認真地詢問了舞會所有的細節,一邊驚訝地聽,一邊克製情緒穩住聲調。

“你喜歡那個叫Patrick的男孩嗎?告訴媽媽,不用擔心。”立初霜的聲音空靈卻篤定。

立夏閉著眼睛,細長的睫毛輕輕抖動,嘴角掛上微笑:“他很帥。不過,我沒感覺。我有喜歡的人。”

立初霜差點跳起來,怎麽一直都沒有在催眠環節問清楚這個問題呢?她抿了一下嘴,接著溫柔地問:“他也一定很帥吧?叫什麽名字?怎麽認識的呢?”

“嗯。我記不得了。不知道他在哪裏......”

立初霜糊塗了:不知道在哪裏?難倒是以前認識的?

“和媽媽講一講他的樣子吧?媽媽也想認識他啊。”看著時間要到了,她做出最後的努力。

立夏微啟朱唇,輕輕地說: “他......他就是個模糊的影子。”

立初霜害怕了。難倒立夏從催眠狀態要出來了?怎麽不如實回答,而給出這樣的回應呢?

“他的眼睛特別......特別令人難忘。”立夏陷入了沉默。

立初霜叫停了催眠,發現自己出了一身汗。

立夏擁抱媽媽,道了晚安,回到自己房間。她把那個金色麵具從壁櫥裏拿出來,在燈下把玩。這是一個簡單的麵具,通體金色,一邊眉毛處是黑色的花紋,一邊眼睛下麵有誇張的淚滴,鑲嵌著假鑽石。

浮誇。這是立夏的評價。

除非,從麵具那兩個黑洞裏透出來的是她心裏的那雙眼睛。不然這個金色的麵具就毫無生命力,毫無光彩可言,就像它曾經的主人那樣,在別人眼裏光芒四射,在立夏眼裏,就是個普通人。

想到這裏,她把麵具放好,躺在床上,心不再突突地跳了,就讓今晚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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