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條路？”開淼的眼睛睜得好大，心裏一下子燃起來熱望。

“你們沒聽說嗎？去中立國印度啊。”

開淼的心冷了。“我不信任印度人。你看看他們這些日子，很粗暴。況且也不是誰都可以去的。”

灰眼睛的美軍笑笑說：“還有第四條路。”

“你在戲弄我！”開淼連氣都生不起來。

“沒有啊， 我的朋友。我是認真的。”他湊近了一點，鷹鉤鼻子因為興奮開始泛紅。“你可以逃跑。”

“喔，你可真的是太聰明啦！”開淼苦笑道。

“灰眼睛”搖搖頭，有點蔑視地看著開淼說：“你知道有人逃跑嗎？”

“當然，有的被抓回來打個半死。跑出去的估計在朝鮮也很難成活。”開淼搖搖頭。

“你會說韓語嗎？”那人問。

“會一點。以前訓練朝鮮飛行員的時候跟他們學的。我其實說的還不錯。”

“那就更好了。”他點點頭道：“我幫你逃跑。”

開淼這次忍不住大聲笑起來。“好好好，謝謝你。這是我這幾天最開心的時刻了。”

“我叫Steve。我參與了一個計劃。一直實施得很順利。現在我要去開會了。下午三點去辦公室找我。”Steve意味深長地看了開淼一眼，轉身走了。

看著他踏著輕快步伐的背影遠去，開淼的心裏比八月份的天氣還要炙熱混沌，像是一碗熱粥被糊在了皮膚上，一時間吹也不是，抖也不行，擼一下，就是連皮帶肉被剝落的疼痛。想著那個“下午三點”，開淼甚至錯過了午飯，別人和他說話，他也好像沒聽見。不過，板門店這種失魂落魄的人太多了，也沒人當他有啥不正常。

眼看著太陽從頭頂向西滑去，開淼在心裏已經走到那個當作辦公室的帳篷一萬遍了。可是現實裏的他邁不開步子。這一步，是不是意味著真正的背叛？難道自己為了兒女情長，就去做一輩子所不齒的賣主求榮的事情嗎？所謂的“逃跑”，估計是有代價的。

是不是還有第五條路？隻要是能逃出去，那麽就會有一線希望把自由攥在自己的手裏？既然回大陸會有那麽多負麵的影響，而去台灣投靠國民黨那批人也不是開淼的選擇，那麽先逃出去，再想辦法也許就是破釜沉舟的唯一出路了。懷著這種想法，開淼在三點整，準時敲開了辦公室的門。

推門一看，開淼愣了一下。小小的辦公室裏，坐著三個包括Steve在內的美國軍官，還有一個目光鋒利的便衣中年人。

Steve率先開口道：“李先生，請坐。我直接告訴你，我們一直有一個秘密計劃，物色優秀特工人才，經過訓練，空投到大陸和北朝鮮，取得第一手情報。你被我們看中了。將會是這個計劃最後一批的人選之一。”

開淼霍地站了起來，作為軍人，讓他當叛徒，而且還去當特務，是不可接受的侮辱。

幾個在座的美國人看著開淼的臉色，相視一笑。他們胸有成竹的樣子更是激怒了開淼。本來沒想和他們掰扯，可是他忍不住說：“Steve，你的玩笑開得太大了。對不起，我走了。”

那個便衣中年人叫住了他：“年輕人，你先等等。說實話，你的反應不出我們意料。聽聽我們的意見你再走不遲。”

Steve接著說：“這個計劃已經有400多人參與了。很成功。戰爭要結束了，可是鬥爭並沒有結束，所以機會還在。李先生，我們都知道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你的機會不是每個誌願軍戰俘都有的。你要珍惜。我希望你能明白，無論你去大陸還是台灣，你不會有真正的自由。”

開淼愣了一下，問：“如果我參加你們的計劃，會有什麽自由？”

那個穿便衣的中年男人對他說：“先聽一聽再說吧，年輕人。我叫Ben，負責甄選。這兩位是計劃直接領導者。”他站起身來，在狹小的空間裏挪到開淼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可以選擇去中立國，不一定是印度噢。”

一個穿著軍服的男人站起來，向開淼伸出手，說：“Donald。李先生，很高興認識你。”

開淼出於禮貌，和他握了握手。那人招呼他坐下，說：“這個所謂的‘變節者’計劃，挑選優秀的反共戰俘，經過8240部隊訓練，以遊擊隊敵後活動的形式參加戰鬥。每次3-10人一組。你們將會深入敵後，完成任務之後自行返回基地。你們參與的，是為自由民主而鬥爭的事業。我不喜歡‘變節者’計劃這種說法，更喜歡‘鳥舍行動’。你們是候鳥，要回家。”

“回家”兩個字深深地刺痛了開淼。他的腦子極速開動，考慮Donald提到的“自行返回”。候鳥可以回巢，當然也可以自由飛走。這不能不說是個好機會。至於如何完成任務，他也會有很大的自由度。

對麵的幾個人在開淼眼睛裏看到了一束光，他們覺得自己成功了。Steve率先咧開嘴，露出泛黃的牙齒笑了：“李先生，你果真是個有智慧的人。不過，3個月的訓練可是很艱苦的。希望你能全力以赴。”

Ben接過話來：“現在恐怕沒有三個月給你們了。如果你同意，在這些文件上簽字吧。祝你好運！”

開淼接過來沉甸甸的鋼筆，掃了一眼文件，在上麵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幾個美國人和他握手，Steve又加了一句：“還有個福利呢！我們會幫你把身上的刺青去掉的。”

這是整個下午開淼聽到的最令他開心的一句話了。

經過五十多天的魔鬼訓練，開淼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比戰前還要強壯，在各項考核中都名列前茅。如今的他可以說基本流利的韓語了，這對他心裏暗藏的逃跑計劃十分有利。他橫下心來：第一次出任務就要逃走。能在到達目的地之前逃走最好。

“嘿，小李子！想啥呢？怕不是在想家鄉的大姑娘了吧？”開淼的中國教官老黃在他身邊坐下，遞給他一支煙。“你小子長得這麽俊，我開始還以為你是個軟蛋呢！”

開淼笑笑，和他借了個火，謝謝他。

“有點緊張？別怕，有我罩著你。第一次出任務都緊張。多去兩趟就好了。我上次還去大陸的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呢。”老黃得意地說。

“真的啊！你那次是什麽任務？”開淼好奇地問。

“就是戰略觀察。南韓特工去北朝鮮幹的就動靜賊大了----搶銀行、暗殺、發假幣。我們就是戰略觀察。你也知道，現在紅色中國裏麵的樣子，外邊的人啥也不清楚。”老黃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吞進肚子裏。

“那你觀察到了啥？”開淼心想，要是自己有這樣的機會，是不是應該就留在中國呢？

“賊嚇人呐。土改、三反五反、抓特務。但凡有點嫌疑的，就斃了他！”老黃伸出食指和拇指，比了一個開槍的姿勢。

“那你說，那些回大陸的戰俘會怎樣？”開淼的香煙都燒到了手指，也沒想起來抽一口。

“怎樣？你覺得還能怎樣？這麽跟你說吧，在大量遣返以前，先是傷病員遣返回國。開始的時候還表彰、發獎金，然後就是審查。聽說有人被開除黨籍呢。開除軍籍的也很多。審查夠了的就複原返鄉了。檔案裏有被俘一條，誰敢給你工作？自生自滅唄。”老黃歎了口氣，又說：“其實自生自滅都困難，你應該知道的，檔案是啥？就是一副枷鎖啊。來一個‘涉嫌敵特’、‘疑似叛國投降’，你一輩子都完了。還連帶你的家人朋友。對了，聽說你有未婚妻在那邊？那大姑娘還不要嚇壞了啊？”

“你想過去看看家人嗎？”開淼問。

“當然不去了。告訴你吧，我家裏現在是烈屬，待遇多好。你傻啊......”老黃按了一下開淼的肩膀說：“不囉嗦了，明天出任務。北上，你做好準備。”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開淼一行八人，包括一個美軍飛行員，就從軍事基地起飛升空了。除了那個飛行員，剩下的七人都是亞裔麵孔。開淼可以肯定，其中四人是投降變節的北朝鮮人民軍。他們穿著人民軍的軍服，將會在第一站跳傘進入北朝鮮。而開淼、老黃和另一個中國人，則身穿誌願軍軍服，會在第二站跳傘，他們的任務是摸清交戰邊界地區的誌願軍部署和重要軍事設施地點。

第一個空投地點到了，四個朝鮮人躍出了機艙，在下麵的高空中展開傘花。開淼忽然記起來在大山裏救助比爾的日子。他那時暈血，被青蓮暗笑。青蓮，在他的記憶裏，如花似玉的青蓮，現在如何了？她是否能挺過失去自己的悲哀，在人生的道路上重新出發？她是否能舒展因為傷痛而緊緊蜷縮的胸懷，嚐試接受新的感情呢？

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自己能平靜地祝福她嗎？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自己應該回去打擾她終於平靜的內心和新的幸福生活嗎？

注：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四百二十三條規定，投降罪，是指軍人在戰場上，因貪生怕死、畏懼戰鬥，而自動放下武器，投降敵人的行為。觸犯本罪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情節嚴重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投降後為敵人效勞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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