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8月20日，武漢上空第一次響起了防空警報，從那一刻到第二年夏天，武漢共遭日機空襲72次，死傷四五千人，炸毀房屋三千多棟。“有鄉的回鄉，無鄉的借鄉，借不到鄉的，就隻有跳江”，老武漢人都記得這個說法。

        青蓮一家屬於“有鄉”而且有能力逃亡的。也有更多的老百姓，不得已留在了戰火中的武漢三鎮。

        雖然雇了馬車，可是家裏有太奶和奶奶，有包袱用品，有年幼的青竹，除此之外，馬車上不能再坐人了。於是何耀武、吳鳳珍帶著兩個孩子一條狗，跟著馬車緩緩西行。一路上很多同樣的家庭，同樣的馬車，看著轟炸後的破損街道，灰沉沉的天空，燃燒之後的灰燼隨風四起，每個人心裏都不是滋味。

        吳先生一家三口一輛馬車，有時候會喊青蓮或者鳳珍上去坐一會兒，歇歇腳。吳家的大兒子們一個已經先去了馬口鎮打點，另外幾個早先去了重慶和成都。

        青蓮是個懂事的孩子，從來不喊累，不叫苦，自己默默地承受，甚至入夜趕路，都能邊走邊睡，由著媽媽拉著自己，雙腳機械性地一前一後地移動。有時候是三個孩子手拉手，中間的一個閉眼睛睡覺，兩邊的看路，但經常是擎坤當班的時候睡著了，一行人就偏到路邊去。

        放到平時，開淼是絕不敢拉著青蓮的手的。如今握著青蓮的小手，他覺得自己像是個男子漢一樣，要保護她。這一路下來，開淼最能吃苦，最貼心，讓兩家長輩看到，都默認了將來是何家孫女婿的好人選。要強的青蓮也和開淼比著懂事能幹，是兩家人在逃難途中看到的最美好的風景了。

        一路上免不了遇到空襲。頭上飛過的說不清是哪一方的飛機，猜不到什麽時候飛機肚子裏就會像屙屎一樣泄出來一串炸彈。武漢人會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飛機屙粑粑”。

飛機一來，大家就丟下馬車，拉著老小往路邊的壕溝或者農田裏躲避。有時馬被炸死了，那家人就隻得步行。

        青蓮後來聽說自己一個遠房表舅，沒了馬車，人又胖，跑不動，於是大叫：“你們等等我！誰讓我坐車我給金條。”結果，沒人讓他坐車，卻被歹人盯上，謀財害命了。

        遇到空襲，開淼會是把青蓮護在身下的人。擎坤見了，也去護著大姐。結果就是趴在壕溝裏，青蓮身上會壓著兩個男孩。但是等飛機過去，大家站起來的時候，給青蓮拍打身上的土，幫她拉掉頭發裏的枯葉的人，一定是開淼。

        馬口鎮是鳳珍的娘家和吳先生的老家。鎮子不大，依山傍水，有很多參天大樹。青蓮還是幾年前來過。她印象最深刻的是秋後在稻草堆裏睡覺的感覺：溫暖潮濕，帶著新鮮稻草的清香和一縷縷篩進來的金色陽光。

        可是今年來，鄉裏一片落破景象，有不少人家往四川逃難。很多地都閑著，有的宅子大門緊鎖。吳鳳珍的娘家大房走了，二房還留著，他們招待鳳珍一家住下，看著平添的老少幾口人，不由得眉頭不展。好在何耀武帶來了不少糧食和錢，總算減少一點點寄人籬下的尷尬不安。

        吳先生的父母還健在，弟弟一家早已經搬到了重慶，本來要接二老過去躲避戰火的，可是老人家不想走，現在大兒子一家回來，他們也就安心了。吳家本來在鄉間就有鋪子和診所，吳先生回來，正好接管，算是快速融入了當地的生活。開淼跟著父親一起忙了起來，一有機會就會跑去看青蓮。

        青蓮從小就是很有克製力的孩子，她幫助大人做事，自己還堅持讀書寫字。擎坤就成了放歸山林的孫猴子，整天帶著狗和鄉下孩子一起在山裏跑，倒是時不時地帶回來野果野味給大家。

        何耀武在鄉下呆不住，也對坐吃山空有幾分惶恐，所以不久又回到了武漢。他繼續在日本洋行工作，維持一份收入。家裏的鋪子沒了進貨渠道，幹脆關張。老虎灶的生意也不好。附近的房產很難收到房租，倒是住進去一些亂七八糟的人，也無力去趕。漢口的家業正在以無法預計的速度縮水。武漢聚集無數從南京撤回來的軍隊和政府人員，何耀武把幾間比較像樣的房子租了出去，算是貼補一點家用。

        何保城一去無音信。何耀武去郵政局托人打聽，也沒有下文。戰火紛飛，兒子生死未卜，讓何耀武傷心難言。

        日本軍隊大軍壓境，國民黨軍隊快速集結，奮力反抗。武漢是日本人非要攻下的要塞，也是中國軍隊誓死保衛的重鎮。為了保護武漢，國民黨軍隊不惜炸掉花園口。黃河泛濫，死傷無數，流民成群。

        一年多中，武漢周邊水、陸、空都發生了無數次血戰。國民黨在武漢周邊集結百萬大軍，兩百多架飛機和三十多艘軍艦。曆時十個月，百萬中國軍隊與四十萬日軍在長達數千裏的戰線上展開武漢會戰，創下了中國自抗戰以來，也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爆發以來規模最大、投入兵力最多、戰線最長、死傷最為慘重的紀錄。

        隨著廣州失守，終於，在1938年10月，日本軍隊從北、東、南三麵合圍。10月24日，中山艦在武昌附近江麵布防巡邏，遭六架敵機攻擊至沉。日軍攻占黃陂，逼近漢口。蔣介石和夫人宋美齡在最後一日撤離武漢，飛到了湖南。國民黨軍隊撤離之前，把帶不走的物資付之一炬，並且燒毀、炸毀武漢很多設施，不為敵人留下可用資源。據說失守之前的武漢，整整燃燒了兩天。

        10月25日晚6時，岱家山失陷，10時日軍先頭部隊進入漢口城區。

        11月1日，日本陸軍大將岡村寧次進駐武漢，宣告主權。這個勝利比日本人自己預計的要晚一年，但是日本還是舉國歡慶，看到了拿下武漢重鎮，就可以拿下全中國的希望。武漢失守，抗日戰爭進入了持久戰階段。中國軍隊的浴血奮戰，具有拖延日軍戰機，逼迫日軍改變以往勢如破竹的進軍路線，避免全國快速淪陷的重要戰略意義。

        對何耀武來講，日軍進駐，局勢似乎反倒穩定了一些。雖然日本人的暴行四處可見，但是空襲明顯減少。武漢的貧民百姓開始收拾戰火後殘破的家園，畢竟日子還是要過的。許久未見的錢光庭忽然來拜訪。局勢突變，能碰到一個有見識的自己人說說話，何耀武差點就淚濕長衫了。

        “光庭，你現在何處某事啊？”何耀武看到戰火剛落，錢光庭卻打扮得幹淨體麵。

        錢光庭頓了一下說：“我在給日本人做事。我以前留學日本，會日語，現在武漢重建委員會任職，負責電訊秩序重建這一部分。”

        何耀武聽到他在給日本人做事，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前的光庭那麽恨日本人，那麽有民族主義精神，現在怎麽搖身一變就成了漢奸？但是他旋即暗自歎氣，自己這樣不也是給日本人做事？自己算不算漢奸呢？可是他要養家糊口啊。

        錢光庭體察到了何耀武的神色，眨了眨眼睛說：“我會自重。今天來，是想給你們留點錢下來。以後的日子，我恐怕再也不能來看你們了。你們多保重吧。”

        何耀武還沒反應過來，卻在送茶水的老劉眼中看到了一絲警惕和......他說不清那是什麽表情。好像是一種認同感。何耀武恍然大悟，錢光庭這麽說，應該是做了臥底？這該是要掉腦袋的事情啊。難怪他說自己不會再來。

        “光庭，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啊。有什麽急處，來找我，我在幫會裏有朋友。漢口我也熟悉。”

        “我知道。謝謝！青蓮他們在鄉下還好嗎？”錢光庭撣了一下長衫上的灰，岔開了話題。

        “哦，還好。不過我覺得時間長了也不行。我不能老是跑過去送東西啊。現在搞出城進城的通行證也麻煩。鄉下還是太苦了，吃不飽。孩子也沒人管教。唉......”

        “馬口鎮那邊也經常有日軍騷擾，還不如城裏的規矩，畢竟日本人還是要在大城市營造出東亞共榮的假象。不行的話先回來？以後有機會轉到重慶去。”

        “我再想想吧。總之你保重自己，性命要緊。”何耀武把手蓋在了錢光庭的手背上，後者翻轉手掌，緊緊地握住一晃，算是告別。

        送走了錢光庭，何耀武的心情久久無法平複。他看看在院子裏忙碌的老劉，很是疑惑。他又是什麽人呢？剛才的眼神比平日裏可是犀利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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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

日軍占領武漢

題外話：

文學城網友菲兒曾經寫過她先生的爺爺作為檢察官參與審判岡村寧次的過程，我讀了之後對於曆史中人的敘述很有感觸，經菲兒同意，放在這裏以供大家參考：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25182/201608/1217166.html

謝謝菲兒的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