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紅玫瑰與白玫瑰》裏的意象和色彩 (中)
文章來源: 追憶212021-10-12 19:26:49

我讀《紅玫瑰與白玫瑰》(上)的鏈接

孟煙鸝。“鸝”,是黃鸝鳥。張愛玲愛用鳥這個意象來比喻陷於婚姻困局中的,被禁錮的女性。比方說,《茉莉香片》裏的馮碧落,“她不是籠子裏的鳥。籠子裏的鳥,開了籠,還會飛出來。她是繡在屏風上的鳥 -- 悒鬱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裏的一隻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黴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在《紅玫瑰與白玫瑰》裏,張愛玲幹脆直接用 “鸝” 字作人名。黃鸝作為中國傳統文化裏常見的籠養鳥,用來比擬孟煙鸝的命運很有深意。出身一個 “家道中落的” 商家的孟煙鸝,是傳統意義上的小家碧玉。人如其名,煙鸝 “美麗嫻靜”;又如虛無縹緲的 “煙”,“空洞白淨”。煙鸝者,輕煙中的一隻黃鸝鳥。

孟煙鸝的人生軌跡,就是從一個籠子換到另一個籠子。在學校裏,她 “是壞學校裏的好學生,兢兢業業,和同學不甚往來”;婚前事事由家人監管包辦,包括處理求愛信;婚後,丈夫 “就是天”。被過度保護隔離的煙鸝,缺少曆練,不善於交際應酬,往往言語間得罪人而不自知。“振保的朋友全都不喜歡煙鸝,雖然她是美麗嫻靜的,最合理想的朋友的太太。” 作為丈夫,振保不但沒有提醒指點,反而百般挑剔,絲毫不給她留情麵。“她做錯了事,當著人他便嗬責糾正。” 煙鸝在仆人前失了威信,“號令不行,又得怪她”。煙鸝不得已選擇 “不做事“,”不說話,不思想,但是心裏總有點不安,到處走走,沒著沒落的。” 也是,多做多錯,倒不如不做不錯。隻是日複一日地,煙鸝漸漸安靜抑鬱。

很值得玩味地,小說中煙鸝和振保的性愛描寫一段也借用了 “鳥” 的意象。“她的不發達的乳,握在手裏像睡熟的鳥,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動的心髒,尖的喙,啄著他的手,硬的,卻又是酥軟的,酥軟的是他自己的手心。” 這裏的性愛既沒有情欲,也沒有美感,隻有令人窒息的壓抑,和滿腔的無助和恐懼 -- 正如一隻落入掌心的小鳥。更加不幸的是,既然被視為玩物,那麽新鮮感一過去,煙鸝在振保眼裏就必然 “變成一個很乏味的婦人”。

回過頭來再看看振保的初戀,玫瑰,我們會發現她家裏也有鳥,一隻芙蓉鳥。玫瑰 “也像那隻鳥,叫那麽一聲,也不是叫哪個人,也沒叫出什麽來”。套用《紅樓夢》中金陵十二釵正冊和副冊的說法,玫瑰是孟煙鸝的副本。並由此推論開去,如果玫瑰真能如她所願嫁給振保,也不會幸福。她的結局應該和煙鸝相似,甚至更為不幸,因為玫瑰混血的出身和文化的背景;不過,精明如振保也從未有過迎娶玫瑰的打算,因為 “把她娶來移植在家鄉的社會裏,那是勞命傷財,不上算的事”。至此,玫瑰和鳥的意象合一了。白玫瑰就是玫瑰和煙鸝的宿命,她們都會最終 “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粘子”,變成一隻抑鬱憂傷的籠中鳥。

值得一提的是,我認為孟煙鸝的容貌裏有張愛玲繼母孫用蕃的影子。我把兩段人物描寫抄在下麵,便於比較。

孫用蕃,父親是民國北京政府孫寶琦,是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在張愛玲的眼裏,孫用蕃長得這樣,“風很大,吹著【翠華】的半舊窄紫條紋薄綢旗袍,更顯出一撚腰身,玲瓏突出的胯骨。她頭發溜光的全往後,梳個低而扁的髻,長方臉,在陽光中蒼白異常,長方的大眼睛。” (見《小團圓》)

孟煙鸝。“初見麵,在人家的客廳裏,她立在玻璃門邊,穿著灰地橙紅條子的綢衫,可是給人的第一個印象是籠統的白。她是細高身量,一直線下去,僅在有無間的一點波折是在那幼小的乳的尖端,和那突出的胯骨上。風迎麵吹過來,衣裳朝後飛著,越顯得人的單薄。臉生得寬柔秀麗,可是,還是單隻覺得白。” (見《紅玫瑰與白玫瑰》)

兩個女子的相貌有很多相同點:細高,瘦,“突出的胯骨”,寬臉,“蒼白”;而且都是迎風而立的姿勢。張愛玲為何用繼母做人物的容貌藍本?我有兩個猜測。一個自然是因為藝術源於生活,所有的小說人物都來自現實生活。第二個原因,我覺得是在張愛玲這個敘事者裏,兩個女子都是填房。孫用蕃是張愛玲的繼母,自不必說;而孟煙鸝呢,雖然是原配初婚,但在振保心裏的位置,她也是續娶,是為了堵住別人的嘴,特別是為了堵住他母親的盤問而做出的婚姻選擇。作為替代品上場,煙鸝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不會幸福。

除了玫瑰和鳥的意象,另外還值得一提的是小說中色彩的運用。小說裏一共有兩組色彩。第一組很明顯,是紅和白,紅玫瑰的紅和白玫瑰的白。另外一組稍微隱晦些,是黃和白。

紅玫瑰的紅,蘊意熱烈的情愛。王嬌蕊在英國讀書的時候,大清早來不及洗臉便草草塗了 “紅嘴唇” 跑出去看男朋友;連她剪下來的紅指甲都像 “紅色的月牙”。還有,是因為振保對紅色的偏愛。“他喜歡紅色的內衣”,連帶著被著紅衣的女子吸引。王嬌蕊 “深粉紅的襯裙” 可以歸為紅色係;還有在巴黎邂逅的妓女(可算是王嬌蕊的副本),亦毫不意外地 “在黑累絲紗底下穿著紅襯裙”。

而第二組的黃白色彩運用,更準確地說,是專門圍繞著孟煙鸝的。

黃來自煙鸝的名字,黃鸝。所以,煙鸝的主色調是黃顏色,連帶著她身邊的人物也染上了黃色調。女兒慧英,“那舞動著的黃瘦的小手小腳”。與煙鸝通奸的裁縫,“臉色蒼黃”。

甚至她周圍的環境,物件都帶上了黃色。在心情的濾鏡下,同一個黃色,有時令人生憐,有時令人不悅。“浴室裏點著燈,從那半開的門裏望進去,淡黃色的浴間像個狹長的立軸。燈下的煙鸝也是本色的淡黃白。” 雖然煙鸝看上去像立軸畫裏的美女,但是振保已經懷疑她與裁縫有奸情,看了不喜,“隻覺得在家中常有一種汙穢,像下雨天頭發窠裏的感覺,稀濕的,發出滃鬱的人氣。” 同一間浴室,振保獨處洗腳的時候,黃色又變得可愛了。“浴缸裏放著一盆不知什麽花,開足了,是嬌嫩的黃,雖沒淋到雨,也像是感到了雨氣,腳盆就放在浴缸隔壁,振保坐在浴缸的邊緣,彎腰洗腳,小心不把熱水濺到花朵上,低下頭的時候也聞見一點有意無意的清香。” 但是,當振保帶了女人出去玩,坐車兜到家門口停一停故意氣煙鸝的時候,黃色可厭又可棄。“街上水還沒有退,黃色的河裏有洋梧桐團團的影子”。振保抬頭看見樓上窗前的煙鸝,“像是浴室裏的牆上貼了一塊有黃漬的舊白蕾絲茶托”。

煙鸝的白色,亦不同於白玫瑰的白色,她 “給人的第一個印象是籠統的白”。婚前的煙鸝,未經世事,“她的白把她和周圍的惡劣的東西隔開來,像醫院裏的白屏風”。婚後,被振保在人前人後呼來喝去,煙鸝漸漸喪失了自尊,“她臉上像拉上了一層白的膜,很奇怪地,麵目模糊了。” 到後來,在振保眼裏,失去了 “少女美” 的煙鸝那 “雪白的肚子,白皚皚的一片”,和 “中間露出長長一截白蠶似的身軀” 都毫無美感。

更可悲地,不管最初是什麽白色,無一例外地,都會慢慢變色,泛黃,變成 “一塊有黃漬的舊白蕾絲茶托,又像一個淺淺的白碟子,心子上沾了一圈茶汙”。白玫瑰也好,煙鸝也罷,遲早都會生活消磨得失去光彩,漸漸染上 “黃漬”,或者 “茶汙”;再加上原本就沒有得到振保的真心對待,不等人老就已經珠黃,變質變色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