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張愛玲:沒有一種感覺是她形容不出的。
文章來源: 追憶212021-09-14 12:26:55

這是胡蘭成說的,原話如下:“我問愛玲,她答說還沒有過何種感覺或意誌形致,是她所不能描寫的,惟要存在心裏過一過,總可以說得明白。” (見《今生今世》)我一直記得這句話。有時日常生活裏要辨辨滋味,我就會想,張愛玲經曆和記錄過類似的感受嗎?她又是怎麽形容的呢?稍微留心一下,這些心有戚戚焉的共情時刻,在張愛玲的筆下俯拾皆是。我感慨人性相通的同時,也更驚歎張愛玲的洞悉力和表達力;事無巨細,她 “總可以說得明白”。

    我擦浴室的鏡子時,有時上麵有小圓點,就會想起《創世紀》裏的鏡子。“鏡上密密布滿了雪白的小圓點子,那是她祖父刷牙,濺上去的。” 張愛玲接著補充細節,“她祖父雖不洋化,因為他們是最先講求洋務的世家,有些地方他還是很道地,這些年來都用的是李士德寧的牌子,雖然一齊都刷到鏡子上了。” 讓我不禁失笑,這一百年來人的生活細節變化不大嘛,連濺牙膏點子到鏡子上都一樣。更別說,我有時候也用 Listerine 的牙膏。

在《桂花蒸 阿小悲秋》的結尾,阿小看見樓下陽台一片狼藉,有昨晚乘涼後沒有收拾的果皮花生殼,有被風吹的滿地跑的小報,心裏不由 “漠然想到:天下就有這麽些人會作髒!好在不是在她的範圍內。” 好一個 “不是在她的範圍內”!我有時在外麵看見強差人意的衛生狀況,也常常不自覺地拿類似的話寬慰自己呢。

     張愛玲的比喻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求近,舍遠。她用的比喻事物一般就地取材,就近取景;這樣創造出來的意象給讀者的印象非常深刻,因為喻體應時對景。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張愛玲和其他港大學生被困香港,生活物資極度短缺,特別是食物。” 張愛玲在《燼餘錄》裏回憶說,“香港從來沒有這樣饞嘴過,宿舍裏的男女學生整天談講的無非是吃。” 在那樣 “饞嘴” 的時代背景下,張愛玲的比喻, “分明將她當火腿上的一根草繩”,來表達愛屋及烏的感受,既獨出心裁,又合情合理。(見《小團圓》)

1945年底到1946年初,張愛玲到溫州探望胡蘭成。滯留鄉間三四個月,她體會鄉間生活並近距離接觸了當地人,一位農村老婦人的笑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臉上是一種風幹了的紅笑 --- 一個小姑娘羞澀的笑容放在烈日底下曬幹了的”。(見《華麗緣》)

也是這一次出行,張愛玲看了一出鄉間草台班子戲。有感於女主角的矜持嬌貴作派,張愛玲這樣描述,“這一個顯然自己知道,抬轎子一樣抬著一張粉撲子臉,四平八穩,紋風不動。” 這個 “抬轎子一樣” 的揶揄真是既傳神又現成,寫活了 “穩重緩慢”的小姐,因為她將來是要被中了功名回來的小生花轎迎娶的。(見《小團圓》和《華麗緣》)

當時話匣子盛行,張愛玲就用它來比喻人生。“現實這樣東西是沒有係統的,像七八個話匣子同時開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  采用富有時代特色的意象做比喻,用詞經濟又容易讓人產生共鳴。在這兒插一句, 我覺得 “各唱各的” 這個說法與楊絳先生《百歲感言》的結尾有異曲同工之妙。楊絳先生說,“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無關”。

身為女性作家,一些專屬女性的感覺,張愛玲也一一記錄下來。臉上擦了粉就 “像臉上蓋了層棉被,透不過氣來。” (見《小團圓》)還有頭發掉在手臂上的微小觸覺,“我在陽台上篦頭發,也像落葉似地掉頭發,一陣陣掉下來,在手臂上批批拂拂,如同夜雨”。(見《太太萬歲題記》)古人所謂的明察秋毫,也不過如此吧。

自然地,女性各種複雜矛盾的心理變化,也逃不過張愛玲透視一切的觀察眼睛。

《留情》裏她和他慪氣時入木三分的心理描寫:“他也跟了出來。她隻當不看見,快步走到對街去,又怕他在後麵氣喘籲籲追趕,她雖然和他生著氣,也不願使他露出老態,因此有意地揀有汽車經過的時候才過街,耽擱了一會。” 在張愛玲的逐層解讀下,女性九曲十八彎的矛盾心理,也有邏輯線索可循。

女性朋友之間暗地裏較勁,互相看不起,張愛玲也用心理活動的全知視角來注解。《留情》裏的 “楊太太一向伶牙俐齒,可是敦鳳認為,從前在老爺太太叢中,因為大家都是正派人,隻覺得她俏皮大膽;一樣的話,說給這班人聽,就顯著下流。” 剖析得頭頭是道。

張愛玲還很會說俏皮話。

她在《公寓生活記趣》裏這樣打趣蚊子,“六樓上蒼蠅幾乎絕跡,蚊子少許有兩個。如果它們富於想象力的話,飛到窗口往下一看,便會暈倒了罷?” 蚊子沒有暈倒,讀者可是要笑倒一片了。

即使身陷困境,張愛玲也不失幽默感。

在《小團圓》裏,她在等人來打胎前 “破例下午洗澡”,焦急畏懼之餘還自我調侃一番,“先洗個澡,正如有些西方主婦在女傭來上工之前先忙著打掃一番。”

張愛玲自嘲 “母親傳授給她的唯一一項本領也就是理箱子”,並回憶有一次在國外雇了兩個中國大學生幫忙抬箱子,“太大太重,二人一失手,箱子從台階上滾下去,像塊大石頭一樣結實,裏麵聲息毫無”。一個學生讚道:“這箱子理得好!”  張愛玲歎此人是個 “知音”。沒有比這用得更妙的雙關語了!(見《小團圓》)

近來在網上看到一些評論張愛玲的文章,有兩點我深以為然。一,張愛玲是一個文體家。二,讀張愛玲的作品,任何的細讀都不夠細致,總嫌粗枝大葉。是的,張愛玲是永遠讀不厭的,而且常讀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