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故事《定風波》卷二(5):兄弟
文章來源: Anthropologi2023-05-23 19:31:02

【本文故事發生在戰國末年,秦、楚、越、趙、齊五國爭霸。楚國疆土遼闊卻製度陳舊,如何在強鄰的虎視眈眈之中自救、自強?又如何結束弱肉強食的殘酷戰爭遊戲,開創一個新的格局?我們拭目以待。】

本集人物關係:

景陽(字世明):裨將軍,駐守南陽盆地。長安侯景皓長子,楚王熊嵐的心腹。

熊嵐(字青雲):新任楚王。

熊鯉(字伯龍):先王幼子,郢都王卒卒長。

熊楓(字霞舉):先王庶長子,分封東北毗鄰齊國的城邑灌雲。

屈童(字又貞):定南侯。已故白虎大將軍屈遠(有菊)的獨子。

景雎(字沸波):景陽幼弟,屈童好友。

內侍把半臥在軟椅上的熊鯉一路從王宮東南的朱雀宮抬到了東北角,紅梅怒放的向陽殿。

其他人都知趣的退下了,隻剩王銘和熊鯉兩人。熊鯉有幾分好奇的打量著這間地處王宮一隅,略顯偏僻狹小的殿宇。屋裏采光極好,幾扇木窗前厚厚的紗簾都用玉環扣住。冬日下午的光線並不強烈,暖暖的曬在身上,平添了幾分慵懶和愜意。不知為何,大白天的屋裏還點著紅燭,祭祀神龕前一排明晃晃的火燭在透過窗紗吹進來的涼風裏搖曳著,稍嫌晃眼。嗶嗶噗噗的碳火爐子把鬆木味道的熏香送到了屋子裏的每一個角落,讓人昏昏欲睡之際卻又精神一振。

熊鯉耳聞,新登基的楚王熊嵐近來常常獨居於此。傳聞說什麽的都有,有說熊嵐後宮爭寵他無力排解隻得獨善其身的,也有說熊嵐得了怪病需要借助風水調理的。不管真相到底如何,如今熊嵐偌大的王宮裏偏偏選擇了這麽一個私密的場所進行兄弟間的對話,擺明了是要推心置腹的意思。

熊鯉在軟椅上躺了沒多久,隻覺一襲涼風吹來,就見楚王熊嵐和裨將軍景陽前後腳走了進來。

熊鯉掙紮著要起身行禮,卻被熊嵐一手按住了:“伯龍,你休要多禮。傷在哪裏,讓我瞧瞧,” 說著不由分說的攀上熊鯉耷拉在軟椅上的右腿,撩起他的脛衣,露出一截修長的小腿肚子,和蔓延在小腿與腳跟之間的一大片紫黑色。

還沒來得及表態,楚王微涼的指腹便按上了他右腿腿踝的傷處。

他一張俏臉上瞬間失色,隨著楚王指尖的遊走忍不住哼出聲來。熊嵐雖然不曾習武,但是自幼和巫醫習的醫術,這每一個觸碰看似隨意,卻無不拿捏在了要害之處。

熊鯉心知楚王這是在親自給他驗傷,看看是否真如大殿上所見,真的是腳筋受損,從此與武將生涯無緣了。他強忍著痛楚,眼角卻不由自主的流下一行清淚來,滾落在熊嵐的衣襟之上。

熊嵐一驚,方才發覺自己下手重了。隻見榻上之人眉頭微蹙,眼中布滿紅絲,半張臉龐竟抑製不住的扭曲了起來。

他這才收手,臉上神色沉痛不已,若有所思的說:“九弟,你年紀輕輕竟受如此折磨。當年楚越結盟,去越國為質的人本來應該是我,你這遭罪說到底是替我受下的。你和我說真心話,可曾怨恨過父王無情,將你拋棄在那山高水遠的地方?又可曾怨恨過我無義?”

熊鯉淚水婆娑的臉上一片茫然,似乎是被熊嵐這番開誠布公的問話給打懵了,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半晌,他一骨碌從軟椅上滾落下來,像隻受傷的幼獸伏在熊嵐的膝頭,肩頭不住的抽搐,默默無語之間,淚水竟把熊嵐裙裾的一大片打濕了。熊嵐也不說話,任由這個最小的弟弟趴在在自己身上盡情釋放內心的哀傷,約莫過了半盞茶的功夫,才輕撫他後背,讓他平息下來。

熊鯉抬起頭來,發紅的雙目直視楚王,哽咽道:“王兄恕我放肆了。一直以來我隻道你不能容我,心裏處處與你為敵,沒想到......,沒想到你竟心裏有我,疼我惜我,是我小人之心了......” 說到這裏他心潮起伏,喉頭哽咽,再也吐不出來隻字片語了。

熊嵐方才一番話,三分真情七分假意,旨在試探,但此刻見熊鯉如此撕心裂肺,也不禁有幾分動容。他抬頭往遠遠站著的景陽瞄了一眼,見對方微微頷首,便扶起熊鯉,道:“九弟,你既願意與我交心,我兄弟二人從此便同心同德,你若有心去江北做一番事業,我又有什麽舍不得的呢。”

熊鯉聞言,眼中微微一亮。

隻聽熊嵐話鋒一轉,又說:“九弟今年也二十有一了吧,原本父王在世的時候有意把子桃許配給你為妻。父王出了意外,這事也就耽擱了。也是為兄疏忽了,哪有王室子弟年過二十還未成親的?不如我讓觀休占卜兩個吉日,先把子桃迎娶進門,再給你舉辦分封大典,風風光光的送你夫妻二人去江北,你看可好?”

熊鯉聽他這話,心裏如同明鏡一般。子桃是熊嵐王後子氏的侄女。子氏一族近年來因為太子的關係在郢都風生水起,隱隱有趕超四大家族的勢頭。子桃在郢都貴族女子中出了名的姣好嫻靜,這門親事本來也算是門當戶對。更何況,有了子桃在熊鯉的身邊,便如同安插了一枚眼線,熊鯉安分守己還好,如果有什麽風吹草動,宮裏馬上就能知曉。

熊鯉思忖了片刻,欲說還休的看著熊嵐,又回過頭去瞄了瞄遠處站著的景陽,大有兄弟倆的體己話不方便與外人說道的意思。

熊嵐見狀向景陽擺了擺手,讓他暫時回避。景陽雖不情願,但也不便當著熊鯉的麵駁了楚王的麵子,隻得悻悻地退下了。

熊嵐這才說:“九弟有何隱情,但說無妨。”

就見熊鯉猛的退後兩步,“嘩”的一聲扯下了自己半邊衣衫,頓時整條左臂和大半個胸膛都袒露出來。熊嵐被他嚇了一跳,身不由己的連帶著椅子往後挪動了半步,沉下臉子來:“你這是做什麽?”

熊鯉跪倒在地,將袒露的左臂遞向熊嵐麵前,深吸了口氣,啞聲道:“王兄對臣弟在越國三年的遭遇,可有所耳聞?”

熊嵐忍不住皺了皺眉。熊鯉在越國被劫持的傳聞有很多個版本,被證實了的有他腳筋被挑,修為盡失的慘劇。其他還有不少,有些頗為不堪的,說是楚國的小王子在越國淪為了有錢人的玩物,甚至連多少塊玉幣、多少枚銅錢、亦或是多少袋粟米就能睡一晚都傳得有鼻子有眼的。熊嵐原本不信,但此刻見熊鯉這副光景,倒不由得他不信了。

他定睛往熊鯉伸在眼前的裸露手臂上望去,隻見從腕上一寸處開始,蠻橫的生長著無數條深深淺淺的割痕,這些傷疤不知是什麽鈍器造成的,不少地方的表皮往外翻著露出裏麵粉紅的新肉來,好像大大小小的醜陋爬蟲,密密麻麻的布滿了熊鯉的手臂。

熊嵐不忍心多看,微微側過臉去,顫聲問:“這些......,可都是在越國遭的罪?”

熊鯉抬起頭來,眼裏蒸騰起一把複雜的火焰,這火焰裏有屈辱,有痛苦,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仇恨。他咬著牙關,一個字一個字的說:“王兄,你不敢看嗎?這......都是真的,他們每折磨我一次,我就偷偷的用束發的銅簪子在手臂上拉一道口子。那陣子他們給我用了藥,隻有這時候,隻有在身體流血的時候,我才覺得還像個人一樣的活著。後來他們連簪子都不讓我用了,因為我捅瞎了一隻蠢豬的眼睛......” 他說著,眼裏忽然閃現出一種綺麗而興奮的光彩來,但沒多久又難過的低下頭去,眼中的光芒漸漸黯淡了下去。

熊嵐並不敢看他的雙目,微側著身,有些動情地說:“九弟,你受委屈了......”

熊鯉沉默了良久,仿佛在訴說著別人的閑事一樣,平靜地低語道:“王兄,我如今不光腿廢了,就連麵對女人,也無法再做男人會做的事了。你說我這樣的廢人,為什麽還要去禍害別人家的女兒呢?就讓我在江北吹簫牧牛,飲酒蕩舟去吧。”

熊嵐的心情極大的激蕩了一下。他沒有料到,熊鯉的坦誠來得如此突然,如此直接,如此讓他招架不住。什麽叫“麵對女人,也無法再做男人會做的事了”?熊鯉這是在委婉的告訴自己,他這輩子注定了要斷子絕孫,他這個熊家最驕傲的小兒子,在失去了男人的本錢之後,終於和自己,和王位和解了。隻是,這個和解的代價,是否太過於沉重了?

 

十日之後的內朝之上,楚王熊嵐宣布,熊鯉因為傷病將卸任郢都王卒卒長一職,與此同時,也將成為獲得新王分封殊榮的第一位貴族。熊鯉將坐擁長江入海口北岸,花田、江門兩縣和其周圍方圓數百裏的農田,河道,和未開墾的丘巒。從此在江北自立門戶,墾荒抗洪,除了需要向楚王繳納農稅和負擔一部分水師的兵稅之外,一切自主自理,自負盈虧。

熊鯉卸任之後,郢都的治安交給了從南陽回歸的裨將軍景陽。大巫山的鐵礦開采和冶煉鑄造,以及兵工廠一並由景陽接管。而南陽盆地,則交給小安定侯衛狐庸的伯父,老將衛瓊來把守。

出乎意料的是,任職大工尹的長安侯景皓在內朝上提出辭呈。熊嵐稍作挽留之後也並不勉強,把大工尹的職權一分為二,事務部分交給有著郢都天才少年之稱的小定南侯屈童來打理,而財務部分則交到了郢都縣尹周瑞之的手裏。財政兩分,相互製約。

這一係列動作大刀闊斧,雷厲風行。讓朝中原本對熊嵐持觀望態度的人們不由得刮目相看。

而備受先王寵愛的熊鯉的離開,和熊嵐心腹景陽的回歸,都昭示著,屬於熊瑜的楚國已經和埋葬他的那一抔黃土成為了昨日黃花,而屬於熊嵐的,一個嶄新的政治局麵即將開始了。

三月中旬,郢都晝夜均衡,寒暑適宜。一場貴如油的春雨之後,大卜尹觀休在停鳳台上主持了熊鯉的分封儀式。楚王熊嵐以靈茅和鬯酒祭祀了長水和先祖之後,鄭重的把一抔粗糙的沙土親手交到熊鯉的手中。相比起漢中平原、南陽盆地肥沃的黑土,江北土質貧瘠,這沙土就代表了江北。而楚王把沙土倒在熊鯉的掌中,就象征著把江北兩縣,方圓幾百裏的土地授權給了熊鯉。

授權儀式結束之後,熊鯉在大巫山東南山腳下依山而建的月華宮裏宴請了幾位至親好友。依照古律,他在儀式之後十五日之內即將啟程前去封地,所以這也算是辭行。

大胡子熊楓沒把自己當外人,大清早就差人趕著一馬車黃酒和一馬車果子酒來月華宮報了到。成嬰揉著眼睛給他開的門,忍不住埋怨:“我的爺,您這十二壇子的老酒,是想醉死誰啊。” 熊楓也不管他沒大沒小的,嗬嗬一樂便提溜著成嬰帶著他進廚房去指點江山去了。

午時前後,長安侯景皓的小兒子景雎,安定侯衛狐庸的弟弟衛冰,還有其他幾個和熊鯉走得近的貴族小輩們陸陸續續都帶著賀禮登門了。

熊楓這會兒早就喝嗨了,臉色紅彤彤的抱著酒壇子見人就懟。幾個小的知道他是武將出身,也不和他客氣,一哄而上,手腳並用的和熊楓滾做了一團。東道主熊鯉在一旁靜靜地觀戰,臉上不由的綻放出了久違的笑意。

幾人戰的正酣,忽然院門開了一條小縫,從裏麵小心翼翼的擠進一個人來。

這人風塵仆仆的,一身寶藍色繡花的官服還沒來得及換,棱角分明的臉孔上一對眼睛是男子中少見的大而明亮。自打這年輕人一露麵,熊鯉的目光就好似長了鉤子一般,牢牢的咬在了他的身上。

“定南侯來了,”成嬰笑嘻嘻的從來人手裏接過來一個四四方方、沉甸甸的包裹,在手裏晃了晃,笑說,“喲,齁老沉的,莫非是怕我們去江北受苦,特意包的盤纏?”

屈童抿嘴笑了:“這個可比盤纏好使多了,等到了江北你們就知道了。”

熊楓一聽說白虎大將軍屈有菊的獨子,小定南侯屈童來了,頓時來了精神,也不和衛冰他們糾纏了,大步迎上前來,上三路下三路把屈童打量了個夠。這才說:“真不愧是大將軍的後人,這幅身子骨,一看就是練武的料子。不知道定南侯使得什麽兵器,習武多少個春秋了?”

屈童瞄了瞄不知什麽時候來到熊楓身後的熊鯉,默不作聲。心想:我如果實話實說,是十二歲上在花田拜的你熊鯉為師,不知道大家會作何反應?

熊鯉卻不等屈童答話,搶白熊楓道:“大哥可是喝得多了?你哪隻眼睛看出來又貞習武了?他是文官,不像你們幾個武將出身的,慣了使刀弄槍,皮糙肉厚的。”

熊楓一聽他這話裏有意維護,頓時不樂意了:“九弟,你這就不對了。你想討他屈家的妹子過門,卻也犯不著護短成這樣。我們都是以武會友,也不會就當真傷著他了。”

熊楓這話一出,成嬰一個沒憋住,當即笑出了眼淚。其實自從當年十五歲的熊鯉在大將軍屈遠家寄宿了半載之後,就有人謠傳,說先王熊瑜給小兒子聘了屈家的閨女,屈寶蟬。這個謠傳隨著熊鯉的出使越國漸漸的被淡忘了,可沒想到今天又被熊楓借著酒勁舊話重提起來。

屈童的目光飛快的掃過熊鯉和景雎二人,從容不迫的向一眾青年才俊們作了一揖,朗聲道:“舍妹去年剛剛及笄,還未有人上門提親,在座哪位如果有心,不妨先在我這裏報個名,” 說著眼風掃過人群裏的景雎。景雎白皙的臉上頓時就紅成了一片火燒雲。

屈童見場子裏安靜了下來,來到熊楓麵前,落落大方的說:“我小時候體弱多病,父親並沒有讓我習武。十二歲上那年才開始學習的刀法,刀術不精,這些年卻也好歹沒落下。公子如不嫌棄,我願意陪你比劃比劃。”

 

本文深受呂思勉《先秦史》和易中天《中華史》的啟發,就不一一引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