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腦’,共情和‘冷戰’- 從醫學院麵試題說起
文章來源: 混跡花草中的灰蘑菇2022-03-25 06:07:55

'洗腦’,共情和‘冷戰’- 從醫學院麵試題說起

文末加了一個彩蛋:)

最近因為陪孩子準備醫學院申請的麵試,有一些很有意思的發現,特別是關於醫學倫理方麵的題。在聊這些之前我先簡單介紹一下英國醫學院申請麵試的大致情況吧。對這部分了解或不感興趣的讀者可以直接跳過這一概述。

麵試題概述

接受麵試邀請首先要簽保密協議, 保證不透露麵試細節和題目,因此我下麵分享的不是孩子實際的麵試題。不過網上有各種題做參考,各醫學院也會有一定的信息披露,足以了解大致情況。在英國的各家醫學院中,帝國理工大學醫學院官網上的信息最全麵和具體,給出了麵試涵蓋的7個主題 (*我標出了英文,因為翻譯要準確達意很難,如果網友有知道更專業的中文用詞的,請不吝賜教):

  • 團隊和領導力(Team work and Leadership)
  • 對醫生職業的理解(Understanding the role of a doctor)
  • 倫理情景題(Ethics scenarios)
  • 共情能力(Empathy)
  • 抗壓能力(Resilience)
  • 學醫的動力(Motivation to study medicine)
  • 選特地醫學院的原因和對學院生活的可能貢獻(why Imperial and contribution to school of medicine)

這些題總結起來不外乎兩類。第一類是考察對醫生這個職業的了解度,包括職業倫理和醫生要具備的素質/能力。上麵前五個主題都屬於這一類。第二類跟自身能力有關,看學生個人特征和能力是不是足以保證完成學業、做一個好醫生。上麵主題的最後兩個直接歸屬這一類,但很顯然,第一和第二類緊密相關,因為這些題要求學生不僅要準確理解對醫生的期望,而且能提供證據表明你能達到所期望的。所有這些題,回答的時候都要落到實處 ---就是 你到目前為止所付出的努力!比如說,無論你學醫的理由是什麽,你要在這個理由上準備了你自己。如果喜歡科研,你得有例子說明你已經在研究上付出了額外的努力;如果是治病救人,你也得在課外活動中有經曆和體驗。關於醫生的素質和能力也是一樣的,考生必須有實例能說明自己在培養這些素質和能力方麵付出的努力。所以準備麵試,除了要具備基本溝通能力外,功夫其實主要在麵試外,考生這之前一兩年的實習和課外活動才是關鍵。

對第一類題的職業倫理,最基本的文獻(英國)是由醫務委員會(General Medical Council,負責執業醫師注冊的公共機構,也負責醫學院標準製定)頒發的“良好醫療實踐指南”(Good Medical Practice Guidance)。 最基本的原則是“病人優先”。將‘希波克拉底誓言詞’、‘日內瓦宣言’等國際通用指南綜合起來,醫生職業倫理的“病人優先”常用這幾個詞來表達:

  • (對病人)有益(Beneficence,doing good);
  • 無傷害(Non- maleficence,to do no harm);
  • 自主(Autonomy,giving the patient the freedom to choose freely, where they are able);
  • 公正(Justice, ensuring fairness)。

倫理情景題不一定有對或錯的答案,考生隻要表現出對基本原則的理解和對各方情況的辯證分析就好,網上有各樣的提示。我個人覺得有意思的是下麵的兩個題,關注點在醫生也是人。

醫生也是人

一個是關於英格蘭今年強製要求醫務工作人員在4月1號前完成新冠疫苗接種的討論 (在我完成這文的時候這項政策已經取消了)。這個題一方麵考學生對當前公共衛生領域熱門話題的關注和了解:你如果一無所知,給人漠不關心的印象,說明你學醫的動力不強 。另一方麵,具體討論要包括至少兩個角度的考慮。其一,從對病人有益和無傷害角度,醫護人員有義務接種疫苗;其二,醫護人員同時又是接受疫苗的病人,有自主權,被強製就踐踏了他們的自主權。水兒說他會最後歸納為考慮病人利益,醫生有義務主動接種疫苗。這道題我喜歡這個醫生也是‘人’的角度,後麵的一個題也與此相關。

我感興趣的第二個題是這樣的:“如果你作為醫生,日程已經排得很緊了,還有很多病人在你的日程單上,你怎麽辦”。我們討論這道題的時候,有一點是很清楚的,病人優先,你絕對不可以因為時間緊而敷衍任何一個病人,要給你看的每一個病人100%的關注。

在這一點上,在西方生活夠久的人,或多或少都可以體會到老外的專心致誌、不一心二用。這跟咱中國人比可真是差別明顯哦!在西方,大家可能都對這種場景習以為常:在任何要排隊被服務的場合,無論隊多長、後麵那個人如何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絲毫不妨礙提供服務的那位慢條斯理、心無旁騖地麵對眼前這一位被服務的。這常常是特別考驗咱中國人的耐心的(上綱上線一下就是素養了)。咱國人好像在一心多用方麵真的是有真傳:可以幾個人同時嘰嘰喳喳地說話、服務行業更是一個人同時對付幾個顧客都不在話下,大家都喊著嚷著就把事辦了。

最震撼我的是幾年前一次國內醫院的經曆。那年夏天帶兒子們回老家(自然是疫情前),去了姑姑家,南方的一個二線城市。山兒空調吹多了,熱傷風,有點發燒。要在自己家,多喝點水就是了,可在國內,拗不過姑姑,去了醫院。掛了號,到了診室門口,隻見門外鬧哄哄地擠滿了人,到室內一看,居然也是擠滿了人!醫生戴著口罩,手裏同時拿著三本病曆,一邊看一個病人剛拿回來的檢查單子、準備開藥,一邊交代一個帶著孩子的坐那量體溫,同時還回答另一個病人的問題。。。我當時那個膽戰心驚啊,倒不是為山兒的感冒,心裏頭緊張的是這位醫生:你可千萬別搞混了病曆哦!所以討論國內的醫患矛盾的時候,想想國內醫生的執業環境,我總是覺得一言難盡的。

回到麵試題,咱知道西方醫生絕對沒法想象上述場景,所以第一點要強調的是對病人負責。但因為有太多病人,如何負責法?感覺有點沒把握。近水樓台先得月,就建議水兒谘詢一下做醫生的哥哥。山兒說了幾點,首先,對病人負責,沒問題,我們想的完全對;第二,是對自己負責,不能把自己累癱。聽到這一點我特別喜歡。是的呀,不能對自己負責如何對病人負責呢?這一點契合了我之前說的‘醫生也是人’。第三,問題還是要解決的,要對病人負責嘛。哥哥建議首先可以考慮單子上的病人情況,分出輕重緩急,看有沒有不需要緊急處理的,可以改約別的時間;其次與同事/團隊商量看有沒有誰能接手一部分病人;最後要看這是偶爾還是經常的情形,如果是經常的,要向上麵/部門領導反映,減少預約病人或者增加人手。所以這一道題其實涉及了病人優先原則、團隊和抗壓等好幾個主題。

‘洗腦’,共情和‘冷戰’

在剛開始討論這些題的時候,我常納悶,這些難道不是進了醫學院、甚至工作後,學生要學、要被培訓的嗎?怎麽在上醫學院之前就要求考生了解呀?一個題一個題地討論,這些基本原則一遍遍地被運用到各種情景中,我終於明白了,這是有效的‘預期’管理。在這些準備過程中,考生對醫生是怎樣一個職業、會麵臨什麽樣的挑戰、需要什麽樣的能力有了深入的了解,並且要靈魂拷問,這是我想要的嗎?我能(願意)做到嗎?凡是清楚了解了仍然願意全力以赴考入醫學院的,就已經從心理上不知不覺地接受了這樣的期望,將對醫生的期望和倫理要求都視為理所當然,因為是他們自己選擇的。這樣的心理準備,比進入醫學院後把倫理當知識和規章來學習要有效得多!

我戲稱這是有效的‘洗腦’,但水兒堅決反對我用這個詞。在他的認知中,洗腦(brainwash)是帶有濃厚的意識形態色彩的,和納粹、和小說“1984 ”相聯係。在知道我要發博文的時候,更強調不要誤導讀者:)他覺得是mindset,中文是“思維方式”?不確定。語言很奇妙,一對一的關鍵詞翻譯很難達意。

說到‘洗腦’,就不能不聯想到東西方的‘冷戰’。二戰後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陣營之間的‘冷戰’,是看得見的‘老死不相往來’。通訊和交通完全中斷,人們在思想意識、科學技術、人文藝術等等方麵都沒有交流。那種隔離、封閉造成的影響沒有親身經曆真是沒法想象。我自己的‘頓悟’是從多年前的一件小事而來的。我第一次踏出國門的時候是參加一個公派的團,去歐洲學習幾個月。當時接待方給我們派了一個英語老師,是一個頗有紳士風度的中年英國人。他和我們聊起是基督徒、信神的時候,我百思不解:都是受過教育的人,怎麽會真的去相信明明不存在的東西呢?!那時候,在我的認知中,進化論是唯一的、普世的真理;世界上沒有神,這也是絕對真理。那個時候,可憐的我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世界,人們有不同的認知、不同的信仰;那裏的人們真的相信有神的存在,而不是‘迷信’。那時候,神是真實的在我腦海裏完全不成為選項,所以我看其他人也是以此為認知標準的。盡管也讀過西方文學作品,知道基督教,但我以為那也隻是像我們講‘盤古開天’一樣,是一個傳說。後來我明白了這是一種‘思維定式’,在特定生活環境中形成的先入為主的世界觀。到若幹年後,我出國生活了,真正有機會去認識一個不同的世界的時候,我才慢慢地開始一點點清理我認知中的東西,開始獨立思考。當年那種不解的感覺,一直深深印在我腦海中,讓我警醒、反思,正如‘聖經’所教導的,‘不要效法這個世界,隻要心意更新而變化’。

後來另一件小事讓我再次看到,自己認知的局限和共情能力也是受生活經驗影響的。那是關於給搞衛生的阿姨付錢的事。當時在倫敦,給我做清潔的是一位華人單親媽媽。每周一次的做清潔她要我付她現金,偶爾會有手頭正好沒有現金的時候,我會下周一起付她,從來都沒什麽問題。有一回,我下一周的時候也忘了取現金,她很生氣,發火了,因為她等著用錢。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我盡管沒有大富大貴,成年後卻也沒有過等著錢付賬單的日子,因此我完全沒有體諒到對方的難處。這就是醫學生麵試考的共情能力吧。人,養尊處優慣了就很難體會到有缺乏的人的難處。從那次事件後,我再也不敢漫不經心地拖欠該付工人的錢,哪怕是一天也不要。

說回到‘冷戰’,悲哀的是,一個在通訊、交通都沒有隔斷的世界,人的思想交流卻進入了‘冷戰‘。很長一段時間了,我發現大多數出來讀書和旅遊的國人,對西方文化失去了興趣。他們眼裏的西方城市都不如北京上海發達,西方人吃的穿的不如咱國人高檔,除了自然景觀,現在的西方發達國家簡直就是‘舊社會’了。人們越來越不屑於去真正的了解別人的生活和思維方式,越來越忙於捍衛自己頭腦中固有的理念。曾幾何時,會有國內來的學生主動要我帶他們去教堂;而現在,大多數學生都覺得他們什麽都知道,連好奇心都沒有了。疫情以來就更慘了,在許多人眼裏,西方的製度優勢盡失哦。那天跟國內的一個朋友聊工作,順便聊幾句疫情和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沒幾句我們雙方就自覺打住了,因為立場太不同了。那個朋友是一個和西方有廣泛的交流的學者,可一到這些話題,他和大多數國內的朋友一樣,瞬間成為謀劃爭城掠地的帝王將相,普通老百姓的生死存亡都已無足輕重。我並不覺得他們有多壞或傻,他們隻是活在圈定的世界中,形成了不變的思維定式,與當年幼稚和無知的我沒區別。與二戰後的‘冷戰’不同的是,人們不再覺得需要反思,而是需要捍衛、輸出,因為覺得自己強大了。沒有隔斷的物理接觸反倒給人以開放、什麽都知道的假象,進一步加固了思維定式。 即使肉體出了圈、思想仍然固守在圈子裏,自覺地不肯邁出半步。

交流已經不可能,但他們仍然是我親愛的家人和朋友。我不想無意義地爭執、也不願意惡語相向。不能相互理解,我們至少還可以相互尊重吧 – 這是我和那位朋友停止談工作以外的話題的時候形成的共識。避而不談,成為尊重的一種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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