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蘇幕遮 李公實索慵軒詞》
 
• 馬鈺（元朝）
 
不梳頭，不洗麵。餒在其中，吃飯心懷倦。無病閑眠身懶轉。有客來尋，問著仍慵喘。
 
不燒香，不禮念。落魄婪耽，酬了今生願。日用不勤功怎見。紫詔來宣，大道無為顯。
 

時逢期末，本來以為那翹首盼望的忙碌之盡頭，可以有兩周零幹擾的公休假期。學院偏偏又在最後一秒放出應對學生護士執照考試通過率低的絕招，給學生們懶散的靈魂施壓給教授們沉重的脖子上加鎖。一時間，又忙忙碌碌渾渾噩噩起來。

 

假期瞬間變成了假欺。

 

這樣的心境下，讀到元朝丹陽真人馬鈺的這首詞，你可以想像我的心情。

 

好一個清靜無為的丹陽真人！

 

這樣的時刻，內心裏極其渴望清靜無為的時日：不梳頭亦不洗麵，不操心亦無掛牽，哪怕半天慵懶，也好。

 

想當初，大唐的著名詩人李涉遭遇流放，在其情緒極度低落消沉之際，過鶴林寺與高僧交談，寫下《題鶴林寺僧舍》，“終日昏昏醉夢間，忽聞春盡強登山。因過竹院逢僧話，偷得浮生半日閑。”

 

“終日昏昏醉夢間。” 阿哈，詩人李涉所描述的，不就是吾的近照麽？

 

這兩日聽學校領導一遍遍發號施令，感覺天下烏鴉一般黑。教授們線上線下放炮低吟，回頭還得修改教案，補上新的一套嚴厲措施以期學生們下一個季度360度華麗麗轉身，打一個漂亮的翻身仗，人人一次性通過注冊護士執照考試，回到疫情前97%的護士執照高光通過率的年歲去。

 

祈求上天保佑孩子們一次通過吧。

 

偷得浮生半日閑—遂成為我目前而今眼目下急需的一劑良藥。

 

可是，這閑，哪裏偷去？

 

 

～二～

 

看看，八月二十二，我的暑假還沒有開始，兒子就正式開學啦。計劃中的全家度假周，完美錯失。夜裏跟兒子一起收拾歸置他的書包，清理暑假殘留一地的懶散，弄明白新學校的作息時間，叮囑兒子林林總總的注意事項。最後還特別提醒兒子：

 

“如果有人bully 你，怎麽辦？”上中學啦，需要當心bully。當然，前提是，作為學校年級裏年紀最小的孩子，就算借十個膽兒，兒子也不會去bully 別人。

 

“立即給爸爸打電話，爸爸會打他個屁滾尿流 （Beat the shit out of him）。” 

 

自從小時候看見有小朋友扯紅他的耳朵，兒子隻知道捂住耳朵哭泣的那一刻起，就開始這樣給兒子壯膽打氣。必須頂天立地不受欺負，尤其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裏討生活！ 

 

不過，當媽的還是希望，兒子在middle school 快樂開心，健康成長，天天向上！

 

快樂開心第一！

 

兒子說，我知道亞裔父母隻想他們的孩子拿A+，A都不是開心果。我不確定我是不是也對兒子有這樣的奢望。

 

“做最好的自己，就好！” 說這句話的時候，感覺有些言不由衷，這是學老美的那一套吧？

 

鼓勵孩子做最好的自己。

 

 

～三～

 

送兒子去了學校，心中不勝歡喜。孩兒爹也開車去了學校，他也開學了。

 

慵懶地躺在沙發上，翻看偷偷給兒子拍的背影照。現在連拍個正麵照都不讓，趕緊走，媽媽，我可以的。我是你媽呀，那就偷偷拍。一張是近照，快步健走，昂首挺胸的熊樣兒；一張是遠景，在長長的通往學校的路上，背著沉重的書包的小不點兒。居然有些鼻子發酸的感覺。。。。。。

 

是啊，每一個人都必須走自己的路，不管路上有千難萬險崎嶇陡峭，亦或道路平坦如履青雲，路，都得自己走！而每一次轉身，情願的漂亮的別扭的笨拙的，都是新的選擇和嚐試，新的征途的開始！

 

兒子似乎比我還明白，不停大聲抗議，我放學要自己走回家！我要獨立，我要自由。殊不知，那獨立自由背後的責任和擔子啊，孩子。

 

放手，一點點兒的，讓孩子慢慢長大；盡管有萬千的不放心，甚至焦慮，那莫名的擔心！

 

能不擔心嗎？天底下所有善良的父母親。 這個世道還是那個太平的世道嗎？？？ 無處不在的潛在危險，讓天底下的父母憂心仲仲。

 

所以，還有什麽比安全健康開心快樂更重要的呢？尤其對孩子們來說！

 

愛你，無條件的，寶貝。隻希望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開開心心快快樂樂的過好每一天，做你自己，就好！

 

我不需要你去爬藤，隻求你做一個善良、誠實、正直、心中有愛，眼裏有光的人！

 

寶貝，你不需要為父母掙光，你隻需挑自己該擔的擔子，盡自己應盡的職責！

 

勇敢的做你自己，最好的自己，就好！

 

 

～四～

 

我有些恨我自己。我是不是忘了告訴我的孩子，你還要學會做強者！

 

弱肉強食啊，孩子，這世道！

 

必須學會做強者！！！

 

此話說的輕巧，做強者，談何容易啊。

 

有時候自欺欺人的覽鏡自勉，做生活的強者！掉頭一看，生活遍地都是雞毛。不是嗎？

 

譬如：本來以為讀完博士學位可以輕鬆一些，還可以找個旮旯邊角兒暗自慶幸得瑟一下下。耶/爺，終於讀完啦！這不，被朋友一忽悠，如果去醫院加一個班，則可以日進千鬥。得！於是乎，又心潮澎湃起來，兩個小時內搞定一份流浪護士（travel nurse）的申請工作。哈哈，我固執的叫這流浪護士，隻因心中那份滋滋流淌的流浪情懷。當然，教書育人的本分還是不能也不敢丟掉的。

 

加班的頭一天，聽見護士站有人明目張膽的問：“去年你掙了多少錢？我賺了30萬。”

 

“我隻比你多賺了3萬。”另一個高而尖的聲音飄過來，交雜著濃鬱的劣質香水味。那是兩個黑妹妹的對話。

 

“我這三個月賺了六萬。”漂亮的亞裔妹妹抿著嘴低聲笑。

 

這幾個工作1-2年的新護士，年薪30萬。而我呢，工作十幾年的老護士，在疫情期間哈癡哈癡啃下了這個護理的終極學位，整日裏忙的天昏地暗的，一天班也沒有加過。其結果就是，口袋裏空空如也。

 

對這群年輕的護士們的敬仰之心，立馬如滔滔海水汩汩流出。你看看，現在，我都不敢心說江水啦，要知道，長江都快斷流了哈。

 

請不要告訴我，不要一切向錢看！你去超市走一遭，就知道錢的重要。那物價蹭蹭漲的，比四川彭縣那山洪還要快，一不小心，你可能就，不是被洪水埋葬就是被物價淹死。

 

哎，學位，並沒有給我帶來相應的高收入。護理教育者是護理行業的奠基人吧；如果我們這群奠基人的錢包也能像奠基石那樣堅固且寬厚，該多好啊。

 

當然，絕非嫉妒仇恨新護士們掙的多多，徒弟比師傅掙得多，是徒弟們的能耐；師傅臉上好像沒有半點光彩，因為跟師傅沒有半毛錢的關係了。現實跟夢想，從來沒有天衣無縫地吻合過。

 

那一刻，我倒沒有腸子都要有悔青的錯覺。不過，有點小感慨小傷感，仿佛一棍子把你打回從前，心不酸才怪呢。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一場天下疫情改寫了護士的命運。每一家醫院的護士都奇缺。薪水，不再跟你的學位之高低臨床經驗之豐富相連。薪水，似乎隻跟你的抗勁兒掛鉤！隻要你足夠可以，就是說，有足夠的體力、足夠的忍耐力、足夠的抗暴力、足夠的抗精神分裂的神功力；自然，還有不怕髒不怕臭甚至不怕死的定力，你就可以賺到錢！

 

不信，你去試試？ 要你一天照顧6-7個病人，其中一半病人患有老年癡呆另一半伴隨精神疾病，你12小時跑斷了腿餓壞胃，病人還在罵你慢家屬還在威脅要砍你的臉。。。麻麻的，這錢，掙的是不是TTM的卑微屈膝？？？

 

朋友說，最開心的一刻，就是把散了架的肉身搬到床上，打開手機，一遍又一遍看自己口袋進的白花花的銀子。。。所有的委屈和傷痛，都化作一縷青煙，渺去。

 

新的廚櫃閃光新款Tesla 開上了，兒子的小提琴悠揚女兒的芭蕾舞起了，燭光晚餐飄香豪華郵輪預定了；甚至擁有5個孩子的單身母親老友也在加班的縫隙裏談起了戀愛，戀上了那個跟她一起加班的ICU醫生，連愛情也有啦！

 

告訴我，誰，才是生活的強者？ 

 

如果我說，是能屈能伸吃得苦中苦的那群腰板不在挺直的老護士、是用剛剛給病人開完屁股的手抓起一片麵包就啃的小護士；是躲在黑夜裏捂住被子哭泣醒來又迎著朝陽麵對病人微笑如春日的陽光撫摸上崗的那群藍衣天使，你們不反對吧？

 

我是不是也應該一頭紮進錢眼裏去磨蹭磨蹭呢？

 

雖然，我明明知道，你們的30萬，跟你們的付出比起來，依然是低微而廉價的，且沾滿淚水，傷痕累累。。。。。。

 

 

～五～

 

感歎中，滴滴，收到一連串求救短信： 2North短缺護士，可以來加一個班嗎？6 South嚴重短缺，11點來也可以，求你幫幫忙；Tele（心髒內科）求救，白班晚班都可以，懇請考慮。。。

 

考慮去救火嗎？我問自己。

 

大白話，那就是，想去賺錢嗎？ 這仿佛是來自靈魂的拷問。

 

上周加班的慘痛經曆還曆曆在目：分管六個病人，一個99歲的當地名人，92歲還上電視3個月前還開車的，三天前進醫院就時而昏厥時而清醒，老太太的11個兒女輪流值班照看，情形堪憂，家人不停呼叫你去看看；一個88歲的老年癡呆失憶失能老人，雙手被綁起來以免她扯掉輸液管，三餐都需要人喂的；一個78歲的伴有幻覺幻聽不停嗷嗷喊叫的酒鬼；一個58歲體重400磅以上在醫院呆了2個月等待保險通過去專業的康複中心的可憐蟲；一個心絞痛進來需要做各種檢查的彬彬有禮的48歲非裔男子；一個需要心髒支架卻因為沒有保險而在等待救援的憤怒的68歲白人。 嗬嗬，此外，其中兩個病人沒有護士助理幫忙（一個護士助理看見病人太多，借口孩子發燒溜掉啦）。。。

 

護士們都知道，這活兒，不好幹吧？當天我們四個護士，都忙的四個腳丫子朝天，腳步匆匆，神色凝重，生怕出一絲紕漏，自己辛辛苦苦小心保護的RN執照，就缺了一條胳膊斷了一節大腿啦。

 

早上6:30上班，晚上9點離開醫院。那真是殘酷而漫長的一天。

 

這一天，也加重了我對美帝醫療係統的失望：那裏沒有care，隻有不停強加到護士頭上的一個又一個任務。我多麽想停下腳步，在每一個病床前細心聆聽病人的傾訴悉心嗬護他們啊。可是，我沒有時間去聆聽。我被不同的人呼來喝去，醫生，理療師，呼吸師，社會工作聯絡員，病人及家屬。。。。我給每一個病人及家屬道歉，因為我給不了我懷想給的care給他們，那麽多的專業訓練那麽靈巧的雙手，都敵不過人手短缺帶來的殘酷現實。我內疚，更多的則是憤怒！ 還有無聲的悲歎！！這是在全世界最富有的國度啊，這裏本應該有全世界最好的care啊。。。。。。

 

可是，我看到的經曆的，麵目全非，不忍目睹！

 

於是，我對護士長說，對不起！ 真心對不起。

 

於是，我對自己說，我這偷來的半日，不能前去救火賺錢，我要留給我自己。

 

在沙發上傻坐，發呆；居然入了夢鄉。10分鍾也好！

 

麵朝太陽，閉目凝神，收心，讓自己安靜下來。做兩套瑜伽又練了一圈太極。茉莉花淡淡的清新在屋子裏彌漫，我隻願沉醉其間，獨享這半日的休閑。

 

有個聲音，很清晰，“You deserve it!”

 

去園子裏摘豆角，割韭菜，找到一根大黃瓜，又驚喜了一番。

 

薄荷葉開出了白色的小花。那株燦爛的不知名的野花，在籬笆牆下紫紅得耀眼，也被我裝進了菜籃，一起裝飾我的櫥窗吧。時不時的偷窺她們幾眼，竟然有點像初戀的感覺。

 

嗬嗬，這樣的閑適日子，哪怕就半天，也應該尋回，握在掌心裏，不要丟棄。因為，這樣的時刻，隻屬於自己，那是錢幣帶不來的寧靜和內省。

 

注：

 

夜裏收到朋友的短信，那幾個科室，每一科室都有20多個病人，隻有三個護士當班，一個護士助理值日。護士們把值日的排班情況張貼到非死不可上麵，當然，把隱私部位都抹去了。那就意味著，每一個護士要照顧至少7個病人。。。護士們都知道，那不是人幹的話。

 

我雙手合十，為所有一線的護理兄弟姐妹們祈禱！為病人們祈禱。。。。。。

 

家裏的茉莉花開。。。

 

8/24/2022 聖路易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