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重聚與黨化教育
文章來源: 趙登禹路2021-05-03 11:00:17

初中同班同學五月份在北京北海公園聚會,我於事後聽說。與會的同學把在白塔下的合影發過來,並連帶發來二十二年前(1993)校慶時本班同學返校作賀的三張老照片。靠他們發掘整理的班名冊提醒,我能憶起近五十年前班上49員中絕大多數人的名字(真的,隻對兩三個覺得不像,但相信是我而非名冊之誤),甚至能或清晰或隱約地想起一些人當年的樣子。然而,看著照片,即使隻說1993年的,上麵多數人模樣變化之大不下於我,使我無法對上名字。數數,二十多年前是二十到二十四人(三照中人略有不同),最近這次是二十三人,每次都約及當年總數之半。

這個比例使我想起前些年在某網壇看別人的同學聚會。發貼的網友是八十年代上大學並畢業的,提及參聚人數,是當年全班三十多人中的十幾個,也是大約一半。當時曾跟貼問“樓主”;來聚會的都是混得比較“整”的吧? 答:是,混得不如意的不想聚。這合乎網上對同聚現像的評論主流,不新鮮了。

自己還從未參加過同聚。但是,對那些從不參聚的同學,我倒也不以為盡是因為混得不好。從名冊上看,除了三位已不在世,老同學中也有和我一樣是不常居北京的。那麽,如果有機會躬逢其盛,我是否也要去聚一次呢? 這個問題,如英語中常聽到的,真是問得好;也就是說,至少,很難簡單回答一個“是”或者“否”。

看到那幾張同聚照片,思緒自然被拉到五十年前。記得1963年走進中學時,全年級十個班,不少,我們班第九。班裏當時人數不到五十,也不少,我的學號也曾第九。初中那一段人生,在我輩真正走上社會(到文革開始,未及上山下鄉,我們的學生生涯已經提前中斷了)之前,隻有三年,睽隔太久,能有的記憶都成散碎片斷,自己也覺得也不盡可靠了。盡力抽取歸納,有兩端是印象較深(畢加索輩的“印象”,即偏於抽象恍惚而非具體清晰)的。

一端是,與古今學生大同,記得一些讓我受惠的老師。當時學校裏教授各門課程的都有一些老教師,被學生(曆屆相沿)稱為某“先生”(無分性別)。上他們的課,似乎自然使學生抱一種期待聆教的心情,課堂氣氛安靜,講授順利。記得初二時上語文課,老先生操一口終生不改的鄉音朗誦《石壕吏》,感情充沛,鏗鏘有聲。課後大家嬉笑摹仿,至今未忘,我因此仍能背誦這段杜詩。教授平麵幾何的女先生,安閑沉靜,傳授知識有教無類,引人入勝一憑邏輯。而堪與老資格教師比肩的,另有一位教曆史的,新從師範畢業,雖然年紀輕,卻相當壓得住台,也使學生悅服。一是他講課條理連貫,各部分內容呼應愉快,二是他上課從不“壓堂”,總是講畢、一擲粉筆、下課鈴起,令人叫絕。有一次,同年級鄰班同學竟然在課堂上齊呼“孫老師萬歲!” 弄得他一時惶恐不置,急忙製止。我們探頭圍觀,雖然不明具體原因,但也都撫掌會心,直欲相與起哄。

另一端,也從老師說起,是三年中的三位班主任,都給我留下或深或淺的不好的印象。中學時期,心理複雜,經常心情緊張。到初三後期,我被認為“不要求進步”、“不積極靠攏組織”已成為不可改,政治上落後已經定局。一切還是起源於初一。當時的班主任也算是老教師,本應是位和善的育人者。但隻記得她疾言厲色地在講台上說:“你光學習好,你不要求進步,那你就是──白專!”其實我學習成績也非班裏拔尖,“專”在我心目中曆來懸的甚高,自以為夠不上。但是,“要求進步”之類,確實比之學業更加被動艱難,更是越來越跟不上。因此聽著老師敲山震虎,心裏老是發虛,以為是說自己。其實當時想法也粗俗得很。除了青春期一切不成熟、不穩定、易惶惑與任散漫等等之外,心底裏認為:有關“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一切要求說得那麽高,那麽好,可誰TM是真能做到的呢? 要求進步靠攏組織的那些同學就算做到啦? 比這掰掰(即北京音的“這伯伯”,意為“老子”)強在哪兒啦?

但當時遠未覺悟到:學校是為社會培育人材的公器,不應隻為某個黨(或,好聽點兒,某個階級)培養事業接班人。這掰掰本應可以或者不問政治、或者選擇從政但不從權勢黨。這些本來是民國常識,但被誌成中學(學校舊名)時期以來(先國民黨後共產黨)的黨化教育給弄邪了。而且,看張中行前輩記述的1949年以前北京四中(另一個先國後共的黨化教育重鎮),國民黨時期學校師生中尚能有自由派甚至共產黨思想存在(畢竟是民國,畢竟是學校)。到共產黨時期,鐵板才是真鐵,做到了不留孔隙。

這所中學,我的母校,現在校門口張懸的是“辦成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現代學校”,與過去的“培養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說時還要加上定語‘真正的’)”相對照,是否已經脫離黨化教育的嚴厲禁錮了呢? 為後輩校友祈祝,但願如此。

回到同學聚會的問題,若有機會,去還是不去? 猶豫再三之後,仍待再四。但有一個想法是確定的:當年集體今既不存,當年大事亦乏善可陳,同學敘舊,無論話題為何,必得在個人相處的氛圍之下,而非希圖重溫主旋舊夢,否則難免嫌多歡少,最後落得一聲歎息,好事不如無也。2015年6月記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