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詞小考:中國與之那
文章來源: 楓散仙2024-02-03 20:13:20

 

名詞小考:中國與之那

– 近現代史學習筆記

這兩天 X 上有不少關於“之那(支-那,網絡敏感詞)”這個詞是否是歧視性詞匯的討論,特別是有人故意用“支-那人”來挑釁簡體中文網絡世界中敏感的神經,像是故意而為之。為了追其究竟,我就花了點時間學習考究一下這個詞的來源及語義的演變。

(一)“中國”稱謂的來源

“中國”這個詞可以上溯到殷商時期,但概念和現在的不太一樣。到了西周,“國”就是諸侯封地,所以中國就有了以地理為中心的概念。

甲骨文:夏

華夏文化講究天圓地方,天就像一口大鍋一樣扣在四方的地上。那時人們以為地的四周由大海圍起來,稱為四海。所以四海之內就是天下,但四海本身不算,天子之管轄四海之內的土地。

在四海之內,大鍋之下,靠外的四方“不毛之地”被按方位劃分為“東夷”、“南蠻”、“西戎”和“北狄”,留下中間的部分就是“中國”了。那些不毛之地之上建立的小國家也就是藩屬國,依附於中原王朝,起碼中原王朝是這樣認為的。

因此,中國有幾層含意:

  • 地理位置在天下的中央 – 那時交通不發達,遠了管不了,所以“中國”的地理概念可能很小。比如在西周人的概念裏最開始中國不過是隻天子的都城,擴展了也就是黃河中遊那一小片。因此在古代早期“中國”一詞在地理上與“中原”差別不大。
  • 文化處於領導地位 – 因為地理上在中央,又是交通方便的地方,所以也是文化聚集區,並形成主導文化。現在也有不少國人這樣認為吧。
  • 政治上是正統的,四方的小國都是附屬 – 這也是地理、文化決定的,得中原者稱得天下,是為天下共主。這個概念直到清道光帝被英夷打得胡說八道了也沒擺正自己的位置,鹹豐帝為了避英法聯軍都躲到了熱河了,還放不下臉來,要求“外夷”入京不能坐轎子,其公使覲見必須行跪拜之禮,否則不見。

在宋代,大遼和北宋,金國和南宋,都自稱為中國,爭得就是那個正統。在國際法上可循的中國,第一次是出現在 1689 年的《中俄尼布楚條約》上。

但有一個注意點,就是中國是一個相對詞,地理區域也是不確定的。而且,其感念不斷圍繞著地理、文化和政治向外拓展成中國人、中國文化,直到梁啟超搞的“中華民族”。

比較一下,當年日本大量引入唐朝元素,居然把“中國”這個詞也給引進來了。不過日本的“中國地方”,是根據人口多少:“上國”、“中國”、“下國”和距離京都的遠近:“遠國”、“中國”、“近國”而來的。日本的“中國地方”是其五畿七道裏的兩道:山陽道和山陰道,在本州島的西端山區,離京都不太遠。

(二)“支-那”的來源

“支-那”一詞有兩個傳播渠道,雖然它們最初可能都是來自同一個出處。最大的可能是由古絲綢之路,經古波斯語“秦”的發音(Cīn),再傳播到拉丁語(Sina)和梵語(Cīna)。

梵語在漢朝時隨佛經進入中原,帶來了梵語板的“支-那”。這個詞在公元 1 世紀時已經在印度通用了,當然沒有貶義 – 那是絲綢的來源地。白馬寺迎來的天竺僧,帶來了“支-那”譯經。後來西晉時也譯成“晉、秦、漢、秦土、漢土、神州”,東晉開始音譯成“振旦、真丹、真旦、震旦”,其他異譯還有至那、斯那、真那、振丹、脂難、旃丹。

看看唐玄宗李隆基的詩:

鶴立蛇形勢未休,

五天文字鬼神愁;

支-那弟子無言語,

穿耳胡僧笑點頭。

拉丁語被西歐各國揉碎了繼承下來,當然也就把這個詞都音譯本土化了,特別是英語、法語、葡萄牙語、西班牙語、荷蘭語等,連後來從中土運來的瓷器都稱為這個名字。這個詞當然也沒有貶義,但被傳到日本後,情況就複雜了。

在日本明治維新之前的幕府時代也是閉關鎖國,但葡萄牙、荷蘭商人曾先後進入日本行商,帶去了天主教和歐洲文化。那時日本對中國的稱呼主要是用朝代,大明、大清(後來的清國),沒有什麽太多的爭議,但慢慢地就演化出了“支-那”與中國的區別。

日本的”支-那“是一種西化的結果。在幕府後期,大量翻譯西方的書籍,而日本習慣於音譯西語,”支-那“就慢慢地流行起來。因為除了有前文所述的”中國地方“會造成文字上的混淆,日本的”脫亞入歐“的思想也慢慢地形成,對昔日的老大哥也漸漸地看不上了,認為中國並不居於世界中心,也非文明最高之地,反對尊崇中國的風氣。在思想文化領域,“支-那”就成了“中國”的替代詞,雖然官方用語還是“大清”。

日本人還有一個比較細化的地方,就是“支-那”雖然指的是中國,但“支-那人”指的卻不是那時的中國人,而是“漢人”,“滿人”是不被包括在內的。這裏的區別很微妙:滿人是中原之外來的人,是漢人的“主子”。我們都知道,滿清的文化是半奴隸化的,所以連大清官員和皇帝說話時都自稱“奴才”,漢人連稱奴才的地位都沒有。

因此,“支-那人”除了有歧視漢人為“奴隸”的意思,也有分化清朝統治階級和其治下的漢民之間關係的一層含義。這也是日本脫亞入歐,準備以朝鮮、滿洲為跳板入主中國的一個思想基礎建設。這種觀念在明治維新後逐步形成,支-那人的歧視成分由此產生出來。

此時,支-那人 = 清國奴

但即便此時,“支-那”本身作為地理名詞也沒有太多的貶義。比如,印度支-那(現在有避諱“支-那”的說法:中南半島),就是印度和中國之間的地兒,我們自己都還一直在用。

(三)“支-那”貶義化

1912 年清帝遜位,民國成立。日本對中國的稱呼又出現了轉折點 – 不能再叫大清了。當時民國政府很明確地要求外國官方都要稱其為“中華民國”,這點無可非議。拉丁語係的翻譯也是和以前清朝時沒有多大差別,比如英文就是 National Republic of China 。

但那時日本經過了甲午戰爭、日俄戰爭,幾次大勝使得國力大增,自信心爆棚,內心自然不願意用這個稱號,特別是心裏還惦記著取代滿清當主人呢。於是,他們陽奉陰違,在與中國的官方活動中用“中華民國”,但在內部文書中使用“支-那共和國”。並將中國的“華北”、“華中”、“華南”稱為“北支”、“中支”、“南支”。到了 1932 年,日本官方在中華民國國民政府的要求之下,改以“中華民國”代替支-那在官方文書的稱呼,但民間報刊仍稱中國為“支-那”。

在五四運動反二十一條的時候,抗議日本人用“支-那”也是一項主要的活動。但不知是曆史慣性還有意為之,孫中山在 1914 年給日本首相的密函中,仍自稱支-那、對支政策、支-那革命黨­、支-那國民、支-那人,多達 34 次。類似的還有:

  • 1925年,詩人聞一多在其詩歌《我是中國人》中自稱“我是中國人,我是支-那人”。
  • 1929年,柳亞子寫詩讚揚孫中山與毛澤東,有“並世支-那兩列寧”詩句。

也許就像黑人之間互稱“尼哥”沒事兒,但外人當他們麵說一個試一試?

1940年日本電影《支-那之夜》

這時的“支-那”這個稱呼就相當有歧視性了。這種歧視性是日本民眾文化層麵的,加上以前“支-那人”的說法,把“支-那”這個詞徹底汙化了。

另外,據蔣介石說,“支-那”的日文發音是“死”字的諧音:“他(日本)叫我們中國叫‘支-那’,這‘支-那’兩字,照日本話是什麽意義呢?就是半死人!可知他眼中就沒有我們中國,所以不稱我們中國為中華民國,而始終叫我們為‘支-那’”。

台灣在日治時期隨日本習慣,將中國大陸稱為支-那。所以台灣人對支-那一詞帶有的歧視性並不敏感。

二戰之後,日本的那種傲氣被打掉了。駐日盟軍對“支-那”稱謂進行了調查,認為“支-那”稱謂是一種對中國的歧視語,要求日本政府予以解決。日本政府接受中華民國政府之要求,發布《關於回避使用支-那稱呼之事宜》。在官方機構與各類團體中禁止使用此名詞,教科書和戰時作品中的“支-那”均一律改為“中國”。

現代日本民間都不使用這個詞了。

總結一下,可以這樣說,隻要沒有近代日本元素混入,支-那一詞本無歧視。不管是從梵語佛教經典中來的“支-那”,還是國人早期從拉丁語族中翻譯習慣產生的“支-那”,就是個中性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