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記憶(二) -- 學前的記憶
文章來源: 楓散仙2023-01-24 18:39:28

(二)學前的記憶

文革高潮的結束,在我的記憶中就是一次慶祝大會。現在想可能是慶祝軍隊支左吧,其實就是軍管。記得大會的高潮是朝天鳴槍,響聲震天,還有人領著高呼“文化大革命勝利了”等口號。現在看有可能是我當時太小不懂,那聲音應該是鞭炮聲,但我一直以為是有人在朝天放槍,而且以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此結束了。但不管怎樣,武鬥是停止了。這時我大概五歲左右吧。

 

那時最時髦的飾品就是像章,各種各樣的,後來除了普通的金屬像章,又有塑料的、海綿的、陶瓷的。客觀地說,那些東西也算是藝術品了,在我幼稚的認知裏也很是喜愛,隻是我太小,沒有機會和能力去擁有,隻能在哥哥姐姐那裏看到金光閃耀的美麗紀念章,羨慕著。

 

一次母親帶我去別人家裏串門。那家男主人姓周,好像是浙江人,一口南方普通話,而且端著腔調,特有範兒。女主人姓車,是母親的同事,我喊她車阿姨。他們有時也來我家串門。在他家,我看到了一個神奇的東西:沒有外接連線的一個小盒子,自己會說話。我第二次看到類似的這種神奇的東西是二十多年以後了,也是沒有外接連線的,能夠和遠處的人通話,俗稱大哥大。那時我當然想不到,我未來的專業就是搞這類東西。那時我們家隻有一個傳統的老式電子管收音機,放在書架上,每天晚上定時收聽新聞聯播和天氣預報,雷打不動。每次開機時需要預熱好長時間,開機時吱吱的低音噪聲要響半天才能使用。

 

哥哥姐姐們的世界我是非常向往的,但卻是夠不著。他們看小說,交流一些我聽不懂的東西,記得有什麽《海底兩萬裏》、《地心遊記》、《基督山伯爵》等。我大姐最執著,我媽不讓看,怕影響睡覺,她就躲到廁所裏看個通宵,甚至會用手電在被窩裏看。他們還有外麵的活動,也是我看不到的。不過,有時他們看文藝演出,回來會學著練。有個什麽非洲舞蹈,“我是一個黑孩子,我的祖國在黑非洲,黑非洲、黑非洲、黑夜沉沉不到頭。西方來的老爺們,騎在我們的脖上頭,這幫走了那幫來,強盜瓜分了黑非洲”。這首歌我隻聽他們唱過,我也會唱了。那時是要“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的。還有《美麗的哈瓦那》,頗有點洋味兒,是紅歌大家李劫夫的作品,後來他因為錯舔了林彪失足掉坑裏去了。

 

那時的我是玩得無憂無慮的。一次,不知是從哪裏搞到一隻木製玩具步槍,我發了瘋的拿著它四處亂舞,不小心一下砸到了王五的頭上,砸得他頓時頭破血流的,把他母親,就是崔阿姨,心疼壞了,但也沒有斥責我這個王六。王五那時也不過十二、三歲,但他一點都沒有埋怨我,真有大哥哥的樣子。隻有我嚇壞了,隻會傻愣愣地看著,不知該怎麽收場。

 

還有一次,小孩子們玩打瓦,那是一種北方地區流行的一種傳統遊戲。就是用一塊大石頭片,有時就是半塊磚頭,來打遠處立起的目標石頭。因為分級,需要單腿用指定步數跳到瓦落下的地方再撿起瓦來打目標。我很小還不太會玩,隻是看熱鬧。結果,不懂躲避,在別人扔出一個半塊磚大小的瓦時,我偏偏迎了上去。那瓦正中我的鼻梁,霎時我就是滿臉鮮血,哭都哭不出聲音了。我後來鼻梁又高又寬,可能與此有關。

 

一個夏日的黃昏,我們樓和鄰樓的小孩打群架,我二哥自詡是孩子王,出來拉架。他也比那群孩子大,大家就借坡下驢,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散了。可是就當二哥轉頭回家時,聽到那邊剛走的一個小孩在罵什麽,他一回頭,就見那個孩子撇的一個小石塊,不偏不倚的正打在他的右眼上。那時光線已經很暗了,估計他根本沒有看到石塊,就算看到也來不及避開。我目睹了全過程,包括那個孩子撇石塊的動作。後來多次治療,二哥的右眼視力就是在0.1左右,無法恢複。那時他也還不到15歲,這對他以後的生活乃至脾氣秉性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人生的轉折點有時就是在瞬間出現的。

 

那時我一直有一個疑問,“我是從哪裏來的”?我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媽媽說我是從她的肚子裏出來的,這個好像不是很可信;但媽媽說孩子們都是從媽媽的肚子裏出來的,我隻能將信將疑。我的哥哥姐姐們的答案就熱鬧了,他們說我是從垃圾堆裏撿來的,是大姐出去倒垃圾時發現我的,二哥二姐在一旁作證確有此事。並且旁證:你看我們姐弟幾個都差不多大,就你特殊,比我們小太多了,根本就不是一鍋的饅頭。還別說,這個說法對我來說比較可信。隻是我神經大條,覺得這也沒有什麽。

 

大姐扔垃圾時撿東西是有傳統的。那時家裏趕時髦,也養了不少小雞崽兒,從剛孵出來的開始養。可惜剛養到兩個月大的時候,碰上了雞瘟。開始時雞們打蔫發燒,不吃東西,後來有的就死了,剩幾個沒死的也是危在旦夕。所以隻能都殺了吃肉吧,那時人們也不講究。殺雞退毛弄得屋裏都是燙雞毛的腥味兒。雞主要是大姐養的,她非常心疼,留著眼淚去外麵倒雞毛。結果一會兒就高興地回來了,手裏抓著一隻野雞,是真的野雞,那種大長尾巴的花野雞。她說剛倒完雞毛,就看到這隻野雞在垃圾堆旁邊亂竄,她順手就給抓回來了。

 

不久,兩個哥哥就都下鄉了。記得那天家裏的氣氛很不正常,倒是兩個哥哥自己有點興奮,忙忙活活的。那時他倆一個十七歲,一個十五歲。後來我的大姐也下鄉了,隻是我不記得她是什麽時候走的。她去了遙遠貧困的北票,坐火車要一夜才能到,不像兩個哥哥都隻是在遠郊(現在已經是市內了,高樓大廈的),時不常還能回家一次。那個公社的名字叫老窩堡(pu),但當地的人都不用(可能不會)“窩”字,隻用“O”代替,寫成“老O卜”(那裏卜也被讀成仆)。大姐在家裏是老大,很是大氣直爽,屬於不怕苦不怕累的。她身高172cm,英姿颯爽,不懼那些貧困地區的傳聞。其實她在文革前就下過一次鄉,那是在她考高中落榜之後的1965年,也是去了一個城郊農場(現在那地方已經是城市中心地帶了),文革開始就回來了。那次是個小批量的實驗性活動,現在很多人都不知道,估計是 “他老人家” 為後來的大批上山下鄉運動做的評估試驗吧。 三個大孩子都走了,家裏很快從八個人變成五個人了,冷清了不少。

 

我也開始上幼兒園了,從中班開始。幼兒園離家挺遠的,我有時回家還會走迷路。我是個路癡,小時候就是。對,那時上幼兒園不需要家長接送的,起碼我們那裏從中班開始就接送隨意,但經常也會送一下的,因為我往往不願意去幼兒園,有時要被押著去。因為家裏有姥姥幫忙看著,我去幼兒園不是必須的。特別是因為我體弱多病,到了冬天就貓在家裏不出門了。幼兒園裏好像不提供午餐,中午一般要回家吃飯,我也經常是下午就不去了。

 

我去幼兒園是插班的,去了就需要適應一下。班裏有大王、二王、三王,不清楚他們是怎麽稱王稱霸混上排行榜的。

 

大王叫張強,有三個姐姐。那時家裏隻有姐姐是沒用的,有哥哥才拉風。有的小孩子在與別人發生衝突之前往往先自報家門,“我有仨哥哥”。所以我家樓口裏的兩家“五虎”和兩家“四虎”都是硬茬子。但是,大王的奶奶就是這個幼兒園的園長,我們眼裏最嚴厲的一個老太太,我們叫她姚老師。記得一次她代班(她平時不教任何班級)講故事,講的是一本小人書。書中的主人公是一個紅軍戰士,在野外生存的故事。其中有一段,那園長老太太繪聲繪色地邊念小人書,邊用一隻手伸向後背示意,“他餓呀,艱難地把手伸向後背,想去抓一把幹糧”。而就在這時,有個阿姨進來問她什麽事情,她的身體就僵硬在那種狀態,和站在門口的阿姨對話。那個畫麵相當有視覺衝擊力:一個帶眼鏡的花白頭發的老太太,坐在一個高腳凳上側對著我們,身體前傾,一手伸向前方舉著一本小人書,一手在後伸向遠處想要抓東西,靜止在那個狀態下,雕塑一般。

 

二王叫王少雨(更可能是王少宇,但對我都是一樣的,反正不認字,我總會把他和雨聯係起來),挺好聽的名字,可是有一個在這裏不能說出口的外號,是帶性器官的髒詞,不知是哪個不懷好意的成年人犯壞給起的,隻是我們這些小孩沒有概念,就是覺得好玩兒,叫起來上口。當時大姐還沒有下鄉,我回家後介紹幼兒園裏的小朋友時,大姐說他那外號太難聽了,你們可以起一個好聽一點的,比如,他叫“少雨”,你們就用諧音喊他“少女”。可惜我太小不懂事,感覺這個新外號不夠上口。他媽就是本幼兒園的張老師。很嚴厲的一位。曾經有一次有一個小朋友尿了褲子,她去給換褲子,把那個小孩先扒了個精光。我們一幫孩子在屋外看熱鬧起哄,“XXX光屁股嘍”,結果她從屋裏衝出來抓人。我新來時間不長沒有經驗,不像其他小朋友逃得快,而且跑錯了方向,被堵在走廊裏,和另兩個倒黴蛋一起被抓進屋裏訓斥。記得她用手扒拉我褲腰上的鬆緊帶,威脅我們說,“你們這麽願意看別人的熱鬧,要不要我把你們也扒光了讓別人看看?” 我當時嚇壞了,因為我那時裏麵是不穿褲衩的,褲腰上的鬆緊帶是唯一的安全門,往下用力一拉就會露餡兒,徹底曝光的。

 

三王叫黃勇,總是很拽的,有點橫著走的感覺。記得一次三王被來自外麵的一個一年級小學生給欺負了(那時幼兒園的大門是沒有嚴控的,小孩偷偷地出入是常事),哭得梨花帶雨的,周圍有幾個小朋友在安慰他:別怕,等大王二王回來了咱們再報仇。那是在夏天,三王髒兮兮的臉上被泥土、眼淚和汗水畫得像一幅塗鴉一樣。他還把幾個玩具放在他那已經變成灰花色的白背心裏,弄得肚子上鼓鼓囊囊的。他那張著大嘴哭的樣子很是滑稽,和他以前拽拽的造型形成鮮明的對比。對了,他媽媽也是本幼兒園的阿姨。我那時就感到奇怪,為什麽有工作人員的就叫老師,有的就叫阿姨?

 

對了,三王的拽樣和楊家安扮演的陸大安有一比,他們長得也很像,隻不過他是小一號的陸大安。但願他沒有楊家安的黴運,也沒有那種膽量,不會混到裏麵去。楊家安還有兩年就要出來了。我在十幾年後看港版《霍元甲》電視劇時,馬上就把陸大安的形象對應到三王的頭上。

 

【霍元甲的徒弟陸大安】

 

這三個小家夥的共同特點是都很怕他們的奶奶/媽媽。這和現在的小祖宗們的地位截然不同。

 

我在幼兒園也有好朋友,他叫朱惠江,是個大個子。我曾經和他從幼兒園溜出來去他家裏玩,他家離幼兒園很近,住在平房裏。聽說他後來身高兩米,成了專業籃球運動員。遺憾的是離開幼兒園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也沒有再見到那二王、三王,隻有大王家和我家做過幾年的鄰居。人生就是這樣,許多擦肩而過的人,碰巧能記一輩子,哪怕是幼兒園的夥伴。也許我是個異類,相信他們根本就不知道我這個沒有存在感的小孩,曾經在那裏和他們有過擦肩之緣。

 

後來天冷了就不去幼兒園了,沒有必要,也是麻煩,我也不愛去。特別是到了冬天,就在家貓著,找鄰居玩,不管是老頭老太,還是同齡孩子,有人玩就行。

 

一次,媽媽出差,幾天後回來了,由一大隊人送回來的,是車禍導致她大腿骨骨折。本來幾天沒有見到媽媽就挺想的,可是進屋一看那麽多人在屋裏,不知如何是好。我連慰問媽媽一句也沒有說出來。我的心裏很難受,惦記著媽媽,卻不知道該怎麽表達。我從小就不會說話,不懂如何表達心意,不會安慰人。

 

奇怪的是,雖然我記得很多小事,卻沒有一個具體的記憶是關於我的哮喘發病時的情況。也許是太頻繁的,沒有值得記憶的特點。唯一的有病記憶是發高燒,躺在床上睜著眼睛做夢,感覺到枕頭就像是一塊尖硬的大岩石,硌得頭痛。一會又感覺自己像是被掛在了朝外打開的窗戶上,一鬆手就會掉下去,同時大風吹打著窗戶,仿佛窗扇都要從窗框上掉下來一般,危在旦夕。

【我六歲】

 

這是從全家福上截下來的照片。這是這個八口之家最後的高光時刻,不久之後就全家下鄉,從此沒有了這種全家福式的照片了。看我的大招風耳,現在的我還有一點點招風的痕跡。

 

我六歲時,珍寶島事件發生了。我感受最大的就是大人們都緊張了起來。雖然事件發生在那年春天,但真正影響到我們那裏的活動是到了夏秋才開始的。那時大喇叭經常會放警報。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為了預防核武器,每家要挖一個菜窖一樣的防空戰壕。戰壕大約有三、四米長,一米寬,兩、三米深。壕的一端有階梯可以走下來,在底部還要按人數橫向掏出幾個半米左右深的貓耳洞,當防空警報響起來的時候,人可以蹲著躲到貓耳洞裏,據說可以防原子彈。

 

那一陣子我也感到了秋風瑟瑟,好像找人玩都不容易了。我自己用竹子做了一把弓,又找來細棍當箭,自己射著玩。不留神一下射到了三層樓的樓頂上,再沒有滾下來,但在地上能看到露出的箭頭。那時覺得三層樓可是太高了,我隻能盼著來一陣大風把它吹下來,可是風婆就是不來。我想找大人或大點的孩子幫忙,發現周圍沒有認識的人。好像人們都在忙著什麽,急匆匆的。

 

常和我一起玩的樓下的小五也不見了,原來他開始上學了。我們那裏管得嚴,不滿七周歲的孩子不讓上學(文革期間學校停滯,外加三年困難後1962-1963出生的人口爆漲,導致後來小學入學擠兌,必須嚴格控製年齡,即便這樣學校資源也還是不夠,所以又辦有“抗大小學”以緩解,這個“抗大小學”和延安的“抗大”沒有半毛錢關係)。我還差半年滿七歲,很無奈。我以前就是喜歡和大一點的孩子玩,跟老人也可以,但很少和比我小的在一起玩,所以現在發現杯具了。隔壁那套裏了除了伺候坐月子的那家,還有一家搬來不久的南方人,有個小男孩叫鄧斌,大概比我小一歲,開始時總用他那南方口音招呼我,“到我們家裏玩去”?我就一直沒有太響應。這時他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沒多久就到了元旦,那時家裏隻剩下我們三個人:姥姥、二姐和我。父母和下了鄉的大哥大姐都去了一個叫三江口的地方,作為先行部隊去打前站了。我家也很快就要搬過去了。記得家裏那時沒有一點生氣,元旦當晚隻有一盞白熾燈開著,屋裏很昏暗。簡單地吃了飯,她們先收拾廚房,也沒有人理我,都在各自幹著自己的什麽事兒。我溜到對麵的王伯伯家,發現也是沒有人搭理我。我就在那種百無聊賴的狀態下又熬了十幾天,不知幹什麽好。

 

那時的天好像沒有那麽藍了,常是發黃,灰黃灰黃的。我總是感覺找不到玩伴,覺得無聊寂寞。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