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什麽?我在十六歲那年讀到魯迅的一段話:“時間就像海綿裏的水,隻要願意擠,總還是有的”,非常喜歡。於是以《時間——海綿裏的水》為題寫了一篇作文,把這段魯迅語錄當作了自己的座右銘。這篇作文還被選為範文在全年級各班宣讀,那時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紀。大學畢業時,三個同窗好友各奔東西,依年齡大小互稱“昨天”“今天”“明天”,並以此稱呼通過好幾年信。某日讀到台灣作家林清玄(1953-2019)的一篇散文,文中寫到: “老師教我們用漢字來記住英文單詞,‘土堆’就是today,‘也是土堆’是yesterday,而tomorrow就理所應當地變成了‘土馬路’。於是,我記住了這些單詞,還明白了一個道理 :今天是土堆沒關係,昨天是土堆也沒關係,隻要明天能成為一條土馬路就行。”
年輕的時候喜歡思考所謂“人生的意義”,後來一位高班姐姐回憶我的作文中有這樣一段話:“時間,流水般地逝去,它把自己無限的能量貢獻給人類,而又是那麽鐵麵無情,時間的潮水不時地卷走一些碌碌無為、虛度光陰的人 ......” 現在回頭再讀一下不免好笑。如果說十六歲的我以為時間是“海綿裏的水”,花甲之年的我更認同的則是王小波(1952-1997)的一句話:“似水流年才是一個人的一切,其餘的全是片刻的歡娛和不幸。”時間和流水真是具有某種相似性,比如都是單向流動,一去不複返。早在兩千五百年前,孔夫子就曾發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千古長歎。而同一時代,赫拉克利特在萬裏之遙的古希臘也寫下了“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的高冷警句。
20世紀西班牙超現實主義畫家薩爾瓦多·達利在其名作《記憶的永恒》中描繪了家鄉加泰羅尼亞寂靜荒涼的裏加特港灣,遠方的大海和山峰沐浴在夕陽下。一個在夢境中類似人臉的怪物躺在海灘上,一個平台上長著一棵枯死的樹。畫中最突兀的是三隻鍾表,它們變成了可以隨意彎曲的東西,柔軟地蓋在樹枝、平台、怪物的表麵,疲憊不堪地鬆垮下來。達利說,他的靈感來自卡芒貝爾奶酪在陽光下融化的超現實主義感覺。唯一一個沒有融化的橙色鍾表上爬滿了螞蟻,是一種腐朽的象征。時間仿佛被強烈扭曲了、停止了,一切都成為無意識的東西,似乎隱喻人類本能中的惶恐不安以及對光蔭流逝的畏懼感。
當然在人的感覺中,時間並非線性流逝。隨著年齡的增長,似乎時間過得越來越快了,而對以往一切的回憶又是那樣地綿長。有一種說法是,我們對時間是相對於以往生命長度的呈對數級增加的“比例感知”。年輕時幾乎每一刻都是新奇的,有很多個“第一次”,這些裏程碑式的記憶在隨後的歲月中會感覺起來占據了更長的時間。不覺間自己也到了開始懷舊的年紀,彈指往昔、煙雲飄搖中,一切往事、碎碎念念的片段都留在了過往的記憶裏。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中的“時空蟲洞”,可比喻成大海裏的漩渦,無處不在卻轉瞬即逝。人們甚至猜想如同漩渦能夠讓局部水麵與水底離得更近一樣,蟲洞能夠讓兩個相對距離很遠的局部空間瞬間離得很近。盡管 “蟲洞”或“時空隧道” 在物理學中目前隻是一種假說,但是在心理層麵似乎真有“時光機”存在。
似乎送走父母長輩還沒過幾年,50後的同輩人也開始陸續走入曆史。除了前述的林清玄、王小波之外,最近離世的一位名人是1955年出生的前任總理李克強。王小波和李克強都是77級大學生,曾經在動亂年代失學彷徨、上山下鄉。在那個年代長大的很多人都有相似的經曆,容易產生共鳴。前幾年讀到王小波的早期作品《綠毛水怪》,小說裏那個有點羞怯內斂,被老師看作搗蛋鬼的男孩不尋常的內心經曆,以及對童年友情的清新表達和依戀,活脫脫我們自己兒時的白描。李克強在《追憶李誠先生》中記述了在停課鬧革命的少年時代,成為桐城學派最後的傳人私塾弟子的故事。他說在李誠先生身邊 “感受到一種書香四溢的氛圍” ,文章的最後一句話是這樣的: “誠然,流動的河水總是不腐的。”
凡人最參不透的大約就是“生死”,這正是各種宗教信仰所關懷的終極問題。另一位已故50後作家史鐵生(1951-2010)的遺作《晝信基督夜信佛》可謂一篇叩問生命和靈魂的大徹大悟之作。他在文中寫道: “人的迷茫,根本在兩件事上:一曰生,或生的意義;二曰死,或死的後果。……基督教誨的初衷是如何麵對生,而佛家智慧的側重是怎樣看待死。” “基督與佛法的根本不同,集中在一個‘苦’字上,即對於苦難所持態度的大相徑庭:前者相信苦難是生命的永恒處境,所以其應對是‘救世’與‘愛願’;後者則千方百計要遠離它,故而祈求著‘往生’或‘脫離六道輪回’。而這恰恰對應了白天與黑夜向人們所要求的不同心情。”
史鐵生還在《說死說活》一文中寫道:“浪是水,浪消失了,水還在。浪是水的形式,水的消息,是水的欲望和表達。浪活著,是水,浪死了,還是水。水是浪的根據,浪的歸宿,水是浪的無窮與永恒。”“你是在流變中成為你的,世界是在流變中成為世界的。正如一個個音符,以其死而使樂曲生。”“每一個浪的湧落都攜帶了水的亙古欲望,每一個人的靈魂都牽係著無限存在的消息。”前輩文人林語堂的文字表達了類似的意境,在他的筆下:“人生本是一場夢;我們正如劃船在一個落日餘暉反照的明朗的下午,沿著河劃去;花不常好,月不常圓,人類生命也隨著在動植物界行列中永久向前走著,出生、長成、死亡,把空位讓給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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