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思與震撼:波爾《蒼白的安娜》欣賞
文章來源: 牟山雁2021-06-06 06:45:48

 

怎樣將現實世界表現為小說世界?怎樣將客觀的事序結構變成敘述結構?這是每個小說家都不得不認真思考的問題。一篇小說的優劣,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作者采取的敘事觀點和技巧。著名德國作家波爾的短篇小說《蒼白的安娜》(Boll's 'Pale Anna') 是一篇藝術傑構,其敘事藝術技巧的運用尤為出色。

這篇小說的主旨是通過一對戀人在戰爭中的悲慘遭遇來表現戰爭的殘酷無情及其給人民帶來的災難。這樣的主題和題材,在以往的作品中不乏其例。而這篇作品之所以能夠用短小的篇幅來表現常見的主題而又獨具特色,就在於作者選擇了與題材非常吻合的敘事觀點。作者沒有采取全知或次知的敘事觀點,從頭至尾進行細致描繪,而是巧妙地選擇了自知觀點來敘事。就像漢樂府《十五從軍征》那樣,從一個在戰爭中幸存的士兵的觀點去展開描寫。這樣的選擇就使作品具有了獨特的風格和藝術魅力。

作品一開始,就從一個從戰場上歸來的士兵(我)寫起,並用他的眼光去看周圍的一切。士兵能在戰爭中幸存,是萬幸之事,然而戰爭的折磨使他變得孤獨、寂寞、心灰意冷。因此他一人待在租來的房間裏,“在那裏打瞌睡、閑坐,把煙頭摁在牆上,使靠床的牆飾滿了焦黑的瘢痕。” 房主包租婆是一個瘦而略顯癡呆的老婦,她兒子在戰場上死了,很可憐。但是在戰場上飽睹了戰爭慘象的“我”,卻有點麻木不仁。盡管老人像魯迅筆下的祥林嫂那樣,一遍又一遍地說起自己死去的兒子,“我”總是無動於衷,要不就說:“我不知道,我記不起來了。” 包租婆屢次拿出兒子的照片讓人看,“我”也總是漫不經心,甚至於好多次都沒看出上麵是什麽人。至於隔壁女孩子的腳步聲,就更不去注意了。

藝術作品都是講究鋪墊的,前麵寫士兵的事事不關心,正是要反襯他對後麵發生之事的關注。這個心灰意冷的士兵並不是對一切都淡漠了,當他第一次仔細觀察那張他曾多次不屑一顧的照片,發現車裏坐著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在戰爭中始終無法忘懷的美麗、蒼白、有一雙狹長的鳳眼的那位姑娘。於是他的關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了。戰爭毀了他的一切,而對這位姑娘卻至今仍未忘記,姑娘不就是他心中保留的唯一的美好印記麽?包租婆告訴他:那女孩是她兒子的未婚妻,兒子在戰爭中死去,未能再看到這女孩子,因此是一件好事。士兵此時的心理是微妙的,雖然他故作平靜,但心中卻頗為困惑:為什麽?後來,當包租婆說到女孩子臉被炸壞,並且她就在他的隔壁時,他再也抑製不住內心的震驚和哀傷:“我想象她那一副布滿瘢痕的臉,可是我想不出,我過去時常看到的是一張美麗的臉……”。戰爭竟然毀滅了那樣一對美好姻緣,毀滅了那樣一副美麗的麵容,也毀滅了士兵心中唯一美好的記憶。

文學是以情感人的。運用自知的觀點去敘述,不是將故事和盤托出呈現給讀者,而是在中間加入了敘述者的主觀情緒和感受,使讀者隨著敘述者的心理變化,不自覺地受到感染和影響。隨著士兵心中湧起的感情波瀾,那位讀者能不動情,能不為安娜及其未婚夫的不幸而感到慘痛呢?這就是作品的藝術魅力之所在。

當然,采用第一人稱的敘事觀點,也不免受到一定的限製。因為敘述者告訴讀者的是他自己所知、所見的一切,而超過這個範圍的,就是他本身無能為力的了。本篇中的“我”與包租婆是互不熟悉的,二人的孤寂和苦悶構成故事的兩條線索。作者巧妙地借用了一張照片(敘述學中稱“見事眼睛”),將兩條線索聯係了起來,將在戰爭中幸免的士兵和包租婆及其兒子、兒妻的悲慘遭遇聯係了起來。這也足見作者的藝術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