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倌的一家人裏麵,我們家人提得最多的竟然不是老倌,而是他的第二任妻子白女士。 老倌結婚早,第一次婚姻維持的時間短,所以我家人都沒有見過他的第一任太太。 老倌在新加坡做戲的時候認識白女士,她當時是一名富商的外室,富商有間房子給她住,但不在她名下。 她與老倌私奔,據說富商弟弟很惱火,在香港隻要他哥點頭就有辦法做掉他們。不過富商決定放過他們一馬。 白女士做鄰居的時候,在香港還有自己的小生意,省港兩邊走。 白女士跟老倌沒有孩子,為了堵住老倌母親老太的嘴,還在香港領養了一男一女帶回國。 家人對白女士觀感不一,但他們都承認一件事,白女士對老倌一心一意。大老倌的耍威電單車,新劇的戲服,都是白女士幫忙添置的。 50年代末,當老倌被削職降薪的時候,與大老倌雙雙自殺。就這樣一位敢為老倌玩命的女子, 卻是老倌幾位太太裏麵結局最為悲慘的。 老倌不喜歡她省港兩邊走,要求她徹底搬回國,白女士告訴外婆這無異要她去死。 結果她把領養的兩個孩子帶回香港, 不久她生意失敗,兒子又得了癌症死了,她自己在酒店的房間自殺。
媽姐:女人不能對男人掏心掏肺,她都沒為自己留後路。
外婆:她本來手頭上就不可能有很多錢,又買了這麽多東西給老倌,家裏又那麽多開銷,經常在這邊生活又怎麽顧得了香港的生意。
母親:我看著他們兩一起被人抬下樓。 但我覺得他們並不是真想死,隻是一種姿態,一種抗議。 (白女士)她真的走到絕路了。 自己人老珠黃,老公另結新歡,兒子死了,生意破產,新加坡又回不去了,她如何活下去。
姨: 我承認自己是受她影響的。她是個很大氣的女人。很敢拚。
老倌家每個人在我家人嘴裏都很鮮活, 比如老太爺喜歡把自己的衣服掛到兒子房間的衣櫥,跟兒子的衣服混在一起,因為老太有個毛病,總喜歡搜老太爺衣服的口袋,看看他有沒有偷藏私房錢; 比如老倌的養子曾經從三樓窗口掉下來居然大難不死;白女士帶回香港的養女後來在香港嫁了個司機;比如他姐姐很生氣,因為老倌不知何故拒絕參加姐夫的追悼會。 但有一個人是例外,就是他的第三任太太,家裏人鮮有提到,如果不是後來細問,我都不知道她曾在同一屋簷下生活過。 隻知她是位後起之秀,與老倌育有一兒, 政治上很要求進步的那種,文革期間聯合劇團的人寫老倌的大字報, 把整棟樓從頂樓到樓下包成了木乃伊, 家人窗口都不敢打開,進出也戰戰兢兢,害怕一不小心弄壞了革命群眾的大字報,那罪可大了。後起之秀堅決與老倌劃清界線,離婚後帶走兒子獨自撫養。兒子長大後拒不認爹,說老倌一分錢也沒養過他。
70年代後期某天,我與母親站在家門口,老倌剛好從門前路過,眼尖的母親一眼認出大老倌,並興奮的喊來屋裏的外婆。 兩位女士熱情的邀請老倌進屋坐。老倌猶豫片刻,不好意思拂了兩位女士的好意,臉色尷尬地跟進了屋裏。他們的談話內容我一點都想不起來。 我一直無法自拔地沉浸在想象和現實巨大落差的震撼裏麵。 這個哪裏是大人口中那個春風得意馬達急的青年才俊。 眼前的中年男子又黑又瘦, 頭發稀疏,穿一件皺巴巴,洗得很舊的藍色中山裝,火脫脫一個80年代剛從農村來到城市的農民工。 老倌如坐針氈,小心翼翼地回答著兩位女士的提問, 稍坐片刻就告辭了。 老倌離去後, 兩位女士意猶未盡,依然熱烈討論許久, 為老倌終於回城感到高興。後來看到老倌的自傳,那時他應該剛剛從鄉下調回,在劇團裏當雜工。
老倌現身後不久, 外婆外公的娛樂活動又豐富起來了。 隔三岔五的,他們又去聽他們喜愛的大戲了。 不過,外婆口裏的角兒卻換了一茬, 再也不是我早就聽熟的名字, 像文覺非,陳笑風,郭鳳女,羅品超,紅線女, 林小群,郎君玉等等, 變成了倪惠英,曹秀琴,馮剛毅,林錦屏,彭熾權等等, 讓我有個錯覺,以為大老倌這代人已經唱不動了。 我好奇問外婆,新秀與老倌那一代人比,如何? 外婆思索片刻,回答, 嗯,都好。 後來,外婆外公出去看戲的時候漸漸變少, 我路過戲院,發現它排的檔期大多是電影了。 再後來,戲院雖坐落在繁華的商業街,但售票大堂卻冷冷清清,連電影的排期都少了,除了老街坊,大多數人已經不知道這裏曾經是可以演大戲的。 最近回去, 一位戲迷的朋友告訴我, 有戲必看的他一年到頭都看不到一場戲, 他隻看整出的戲,而現在,隻演折子係,根本沒演整部戲的。
如果小樓是老倌想回避的傷心地,他妹妹倒是在這裏度過了一生最快樂的時光,那時她還有父母嗬護,兄嫂照撫。不說她大紅大紫的兄長,單單她的父親就多年穩坐省港第一鑼鼓師傅的寶座,與所有名角都有過合作,在劇團一言九鼎,因為按他們的行規,如果演出有失誤,由鑼鼓師傅裁判是哪個演員出的錯。用大老倌的話,他父親文革中是在貧病交迫中去世的。我看完老倌的自傳後告訴姨故人的結局,姨說這怎麽可能,我記得老太爺老喜歡把外衣當披風那樣披在身上,養尊處優,可會歎世界了。文革後,老倌一家搬走了,但也在附近,他妹妹是我家的常客, 經常找外婆聊天。 老倌家裏的所以八卦都是從她嘴裏得知的。他妹妹告訴外婆,老倌又準備結婚了, 這回娶的是位老戲骨, 無論年齡,經曆和名氣都與老倌相近,不過老戲骨的兒子正申請她去國外定居,老倌也會同行。 客人走後,外婆跟媽姐嘀咕,這麽親事倒是門當戶對的,但畢竟是半路夫妻,人家兒子跟你沒感情,沒義務撫養你,你現在去投奔人家就等於寄人籬下,老倌也已經60出頭,戲是唱不動的了,估計國外也沒人有興趣學戲,他該如何過下半世呀。隨著自己出國,後來外婆去世,那本來就沒有什麽交集的的舞榭歌台就徹底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再次見到大老倌的名字已經是2010年之後了。逛書店的時候我偶爾發現一本他的傳記,還附上他曾在雜誌上發表過的文章,姑且算是他的自傳。 說句得罪的話,我很詫異他那時還活著。 盡管他比外婆年輕一輩,但我心裏總不知不覺地把他們歸為同一代人。買回家翻閱後,慢慢把之前故事中遺失的碎片拚湊起來。我還不知道他曾經給打成反革命分子,家人從來沒告訴過我他還有這樣一個身份。 我以為他被人貼大字報無非是白專呀,或者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之類的,沒想到罪名這麽嚴重。 而他當上反革命,居然跟傅聰有關。 那時傅到英國領事館申請政治避難,宣傳部作報告的時候把事件定性為投敵叛國。 大老倌說他們以談笑的方式來討論, 他說就算我們偷渡到了香港也沒用,因為黨分分鍾可以綁你回來,除非你到英領館,好像傅聰一樣,要求政治避難。 因為這句話,在文革被鬥到甩了三層皮。 這就解釋了當年他在我家裏做客的時候為何那樣坐立不安了。
大老倌文革複出後的第一場演出居然早在1979年,其實就在他到我家做客那段時間附近,地點在文化宮的勞動劇場。傳記的作者找來當天的報紙,關於他的演出報紙隻字未提。 至於演出場地,我印象中觀眾席上並無瓦遮頭, 座位也是石做的條凳,坐號都沒有劃分,幼兒園的時候我都在那個台上演出過。 至於讓他的演藝生涯再創輝煌的另一部力作,1985年在香港首演,並在那邊的粵劇界引起轟動,該劇之前在我們城市沒有公演,報紙也沒有報導,難怪外婆以為大老倌已經在舞台銷聲匿跡了。
我不是戲迷,對以大老倌命名的唱腔也沒有研究,不過有一首叫客途秋恨的南音我卻非常喜歡,聽遍了大小老倌唱過的所有版本。樂曲的旋律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鄰音之間遊蕩,突然中間出現一個8度大跳,再婉轉下滑,讓人非常過癮。 每到這裏我都仔細去聽每個演唱者的處理, 高音部好的人通常直衝而上,並在最高音穩守, 大老倌中低音很好,但高音一般,他就在最高音的前麵設計了幾個滑音,像在高音前麵放了幾級台階,他踩著踏板借力彈到最高處又瞬間順勢落下。大老倌唱的不算是最好的版本,但讓我聽到了他的用心,也聽出了他的機智。
不管令我最驚訝的還是大老倌精氣神的巨變。視頻裏的大老倌雙目有神,扮相俊朗,依然是老帥哥一枚,聲音沉厚圓潤,進退有據,俯仰得宜,我終於可以通過視頻裏的他遙想他當年全盛時期的風采。 大老倌扮演的仍然是書生,不過不再是那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救龍女出水火的俠義書生,此時的書生已須發皆白,略顯老態,但沒有腐朽之氣,他落魄失意,壯誌未酬,但已經可以榮辱不驚,看淡生死。故地重遊,想起早已逝去的愛人,不禁黯然淚下,隻是仍有放不下的家國情懷,待王師北定中原,便可笑赴黃泉,與愛人相聚。 長達十幾分鍾的獨白,大老倌演得層次分明,張弛有度。這部戲是親曆了粵劇輝煌時代的演員和編劇拚發出的最後餘暉,是他們的謝幕之作,首演之後好評如潮,曆演不衰。大老倌承認經曆文革,他才叫做懂得演戲,他認為這部戲可以與胡不歸媲美,成為傳世的不朽經典之作。演藝事業以經典開局,又以經典收尾,作為藝人,夫複何求。
外婆一語成讖,大老倌在國外沒呆幾年,就跟他的第四任老婆離婚回國了。劇團對他很優待。給他分了房子,又有頗可觀的退休金。他與兒子也放下舊日恩怨,他的自傳裏麵提到兒子帶孫女從國外回來探望他。他收了徒弟,辦了從藝60年的晚會,與當年的拍檔唱了他的成名之作,獲得了終生成就獎,還娶了他的第五任太太,比他年輕20歲的他的粉絲。在一個訪談節目裏麵,主持人問他,你先後娶了5位太太,是他們離開你,還是你離開他們,是她們的錯,還是你的錯。 老倌從容作答,第一次婚姻,我們都很年輕,她才17歲,大家不懂事。 第二次婚姻,我們不算離婚,她離開是因為政治的原因,他臉上閃過悲色,我現在到新加坡還會去拜祭她。第三個,也是政治的原因。他把與老戲骨的婚姻失敗歸咎於雙方的性格不合。第五任太太,我看她長得慈眉善目,左一句好好照顧他,右一句想辦法如何照顧好他,弄得大老倌在鏡頭前尷尬承認,自己確實是個有福之人。
度盡劫波,大老倌到最後,不管事業和愛情,都算是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