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騰半輩子,相伴度晚年(三)
文章來源: 海風隨意吹2024-03-19 01:51:40

 

這對夫婦是我的插友。黑龍江地廣人稀,從而全國各大城市的知青都被送到這裏務農。我們村子當地老鄉男女老少加在一起300多人,而從上海來的知青卻有200多。現在回想起來,深感當地老鄉太辛苦了,200多名瘋瘋癲癲吵吵鬧鬧的青少年從天而降,完全打亂了他們寧靜有序的生活。一般人家,有一個teenager, 父母已經不得安寧,而老鄉卻要麵對那麽多不知底細的搗蛋鬼,而且還不能打,不能罵。唉,想到此,愈發感恩農民收留了我們 

這對是當年200多知青中最耀眼的。他倆是同學。男的,高個,瘦削的臉上濃眉大眼,穿一套褪色的舊軍裝,軍帽沿壓得很低,不苟言笑,顯酷,外號“野狼”。夠男子氣的吧? 女的也是高個,身材苗條,五官端莊,同樣一身舊軍裝,濃密的頭發紮成兩條粗粗的辮子。她喜歡唱歌,出工收工的路上,常聽到她嘹亮的歌聲。為敘述方便,且稱她為小小吧。 

這對俊男靚女的優秀不隻限於外形,幹起活來都是不要命的好青年,最繁重的活,兩人搶著幹。當地老鄉提起他們,連連豎拇指。此外,他倆均出身於幹部家庭,盡管當時父母挨整,但隻要政治風向一變,隨時可能翻身。 

暗戀野狼的女生不少。可是,傳說野狼跟小小的哥哥是哥們,臨上火車,哥哥就把小小托付給野狼照顧。這可是當著許多男女生的麵,公開托付的。因此,明事理的女生便死了心。男生這邊,看上小小的也不止一位,然而名花有主,野狼的女朋友誰敢搶?萬一打起來,肯定打不過野狼。他打起架來不要命,力氣又大,還是知難而退為好。 

在鄉下呆了兩年多,野狼應征入伍了。臨走前,給小小寫了情書,確認了兩人的戀愛關係。那時候,寫情書沒什麽肉麻話,無非是詢問小小同誌願不願意跟自己通信,保持革命友誼。如此一來,就板上釘釘了。多年後,遇到野狼,問他當時怎如此勇敢,居然給女生寫情書?他答,那是插兄插弟的激將法起了作用。一屋子男生嚎叫,野狼,上!你不上,我們上了啊! 

野狼去南方當兵了,不久小小幹活幹得太猛,病倒了,回上海病休。我回上海探親時去看望她,談得挺投機。我倆對前途感到迷茫,不願意一輩子呆在農村,可又不知出路在哪裏。後來我回生產隊勞動,在上海病休的小小常給我寫信,每次都鼓勵我:“我們堅決不做農村老娘們!” 

下鄉四年後,我有幸逃回上海上大學,而小小依舊在蹉跎歲月。後來,父母托關係,終於幫她轉到離上海較近的蘇北農村去插隊。再後來,野狼複員了,原來的政策是“從哪兒來,回哪兒去”,計劃把那批複員知青遣送回黑龍江插隊。但是,文革突然結束了,上海籍的複員軍人一致要求回上海。 上海方麵無法安插,便把他們分到一個安徽農場,農場雖地處安徽,卻直屬上海領導。為了幫助複員軍人安家立業,小作為野狼的“婚妻”,轉入了農場。 

他倆在農場一呆數年。其間,我在淮海路上遇到過他倆一次,兩人風塵仆仆回到上海探親,借此機會忙著找門路,希冀能調回上海。小小說,等她安定下來,就來找我。我們說話的時候,野狼繼續保持當年村裏知青分男女生的狀態,站在一邊,冷眼看著我們。 

誰知這一別就是二十多年。我出國了,和許多人失去了聯係。再見他倆是千禧年前後了。那年回上海探親,隔壁跟我在一個公社插隊的老鄰居告訴我,他們村的知青終於又聯係上了,聚會時還邀請了我們村的野狼參加,因為他們村幾名知青跟野狼一起當過兵。說到此,他讓我趕緊跟野狼聯係,野狼正在尋找我們村散落在各地的“兄弟姐妹”。 

立馬給野狼打了電話,掛斷電話沒幾分鍾,小小的電話來了。我們迫不及待約定了見麵的時間地點。那是一次小範圍聚會,有小小夫婦,還有我下一個故事要提到的“部長”(一名女生的綽號),以及兩位野狼的鐵哥們。這幾位原先就來自一所中學,經常走動,回城後也都“混得不錯”。野狼成了律師,部長在機關上班,兩位鐵哥們一是大學教師,一是公司經理。隻有小小仍是普通工人,但她心態好,覺得自己沒下崗就很運氣了。 

野狼發胖了,成了“虎背熊腰”;小小依舊高挑苗條。他倆的女兒已大專畢業,在一家公司當會計。那次見麵,七嘴八舌侃了五六個鍾頭,直到飯店打烊才離開。那時,野狼和小小的關係很親密,近50歲的人了,在馬路上還勾肩搭背的,在國內不多見。 

從他們的敘述中得知,回上海後,野狼應聘去公安局工作,成了刑警,小小則被分配在工廠上班。婚後不久,兩人有了孩子。野狼是警察,工作忙,孩子基本由小小一手帶大。小小不無遺憾地說,她也想過要提高自己,上個業餘大學什麽的,但是上班帶孩子實在太忙太累了,沒時間沒精力溫課。而野狼不同,不管家事似乎是理所應當,後來去修了法律課,又去考律師,居然考上了。他從公安局辭職,跟幾名律師成立了事務所。業務應該不錯,因為兩人買了一套複式的新房子。 

之後,每年回上海都與他倆聚會。直到有一年回去,野狼不見了。小小說,野狼近來對自己的態度全變了,非常不耐煩,還常常推說工作忙,回家越來越晚。一旦小小追問,他便大發脾氣。周圍人都說野狼一定有外遇了,但小小不信。據她分析,野狼大概是到了男性更年期,脾氣古怪,一反常態,更年期一過,又會好起來。 

可是,野狼的“更年期症狀”愈發厲害了。有一天,他留給小小一張條子,決定搬去外邊住了。

野狼的出走,猶如晴天霹靂。小小不是潑婦,不會去野狼的律師事務所大吵大鬧,她想去找他心平氣和談一談,但是野狼開始躲避。隻要她來電話,或去事務所找他,事務所的人就說他不在。小小的女兒也去找過爸爸,得到的是同樣待遇。小小去婆家打聽,全家裝糊塗。結果,小小連野狼住在哪兒都不知道。 

插隊的兄弟姐妹自然站在小小一邊,譴責野狼太過分。夫妻倆從17歲開始戀愛,共同走過了30多年,包括人生中最艱難的歲月,人過半百,本該好好安度晚年,現在沒吵架沒打架,野狼怎麽突然發“神經病”了? 

小小每天在煎熬之中,努力檢討自己做錯了什麽,哪兒得罪了野狼,讓他不開心了。曾經開朗自信的小小,那段時候以淚洗麵。幾個月後,小小查出來得了癌症,需要馬上手術。 

這下在兄弟姐妹中炸開了鍋,野狼的哥們也看不下去了,去找他討一說法。那名跟我們聚會的公司經理是野狼的鐵哥們,直截了當問野狼是不是有了外遇,但遭到否定。問起他為什麽離家出走,野狼說感情破裂了,原因是小小跟婆婆的關係曾經緊張。這樣的解釋很牽強,婆媳關係緊張是很多年前的事,而且婆婆已經去世,怎麽突然翻舊賬? 

後來,經理也火了,告訴野狼,你不能不管小小,你們還沒離婚,現在她病了,需要你。見野狼猶猶豫豫,經理又說:你是不是不要她了?如果這樣的話,我和幾個哥們會管她。 可能是怕惹眾怒吧,野狼答應在小小手術期間,他會去照顧。

小小做了手術之後,我正好在上海,便去醫院探望。那個病房裏住了八個病人,非常擁擠。野狼坐在床尾的凳子上,見我來了,起身讓給我坐,自己避開了。小小說,野狼在手術單上作為家屬簽了字,住院這幾天也來陪她,小小需要幫助時,他會倒個水,扶她去廁所,但就是不說話。她跟他說話,他從不理睬。 

這徹底顛覆了野狼給我的好印象,有必要如此矯情嗎?做人的格局、氣量要大一點。一個大男人擺出一副慪氣相,實在是坍台,太小家子氣了!小小心也寒了,認為野狼歸來,不是出於對她的關心,隻是為了不犯遺棄罪。之後不久我回美了,從其他插友那兒得知,野狼在小小出院後,回家照顧了她一陣,隨後又失蹤了 

等我再回上海時,野狼又回家了,令小小很開心。與她見麵時,她依舊不清楚野狼出走的原因,或許真的就是過了男性更年期了吧 

可後來從野狼的戰友那兒得知,野狼確實被一個年輕的外地小妞勾去了魂。他覺得自己這輩子隻談過一次戀愛,而且是17歲開始談的,之後從一而終,是不是錯過了人生的風景?中年男人經曆“中年危機”,也是有情可原。

可是,當他決定離開家庭時,遭到了戰友們的無情斥責。拎拎清楚,老婆是老婆,小妾是小妾。搞到你這種地步,漿糊腦子啊?還好意思說自己是律師,誰敢找你打官司?這群戰友都是看著這一對一路走來的,對小小印象不錯。為了不傷害她,一致對她隱瞞了野狼出軌的真相。 

就這樣,他們又生活在一個屋簷下,太太平平,和和氣氣,互相照顧,但少了以前的親密無間。他家的公寓是複式,兩個各占一個樓層,互不幹擾。

又過了十年,回上海約小小出來喝茶。據她說,她的癌症複發了,又經曆了化療和手術,終於活下來了。做化療和手術的時候,是野狼在陪她。聽得出來,小小是感激的。可是這次會麵讓我開始擔心她。雖然她看上去精神不錯,也不顯老,但每隔十幾分鍾就問:你什麽時候回去?告訴了她,她又再問,來來回回問了我八次。那年,小小61歲。 

不出所料,她得了阿爾茲海默症,令我唏噓不已。不是說,性情憂鬱的人容易得阿爾茲海默症嗎?倘若沒有野狼的折騰,她會不會不生病,或至少推遲得病呢?不得而知。 

不久又傳來野狼得肝癌的消息。是家族遺傳,他弟弟也是患肝癌去世的。野狼小小這對老病號牽動著我們村兄弟姐妹的心。好在我們人多,每周排班去探望他倆。野狼住院手術的時候,小小晚上由女兒女婿照顧,白天全靠插隊的姐妹,陪她說話,帶她各處散心。這時候,小小已經相當糊塗了。經過任何醫院,看到紅十字,就說:野狼在那裏,我要去看他。聽得我淚眼朦朧。 

在野狼病入膏肓,極度虛弱的日子裏,再也沒有精力照顧小小了,跟女兒商量後,把她送入了養老院。之後不久,他也入住醫院。在人生的最後幾天,插隊姐妹帶著小小去醫院看野狼。小小緊緊拉住野狼的手,不肯鬆開,野狼老淚縱橫,但是小小一臉無辜望著他,勸他不要哭。姐妹們拍了視頻發給我,太悲涼,不忍看。 

轉眼小小已在養老院住了兩年多了,仍有人去看她,盡管她失語了,也不認識任何人

人生無奈,不可能永不分離,能相伴走一程是緣分,自當珍惜 

 

人生到處知何似,恰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複計東西 
   

寧靜的池塘 (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