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仇之路走得通嗎?
文章來源: 海風隨意吹2023-11-06 21:53:14

 

前兩周,某公眾號推出了約翰•庫切 (J.M. Coetzee) 長篇小說《恥辱》(Disgrace) 中一個章節的中文譯文。這部小說出版於1999年。公眾號小編注釋說,這章是關於高校性侵的。 

 

我不經意點開文章,頓時被精簡的文字、冷峻的筆調和透徹的人性剖析吸引住了。寫得如此之好的作品不多見,立馬去查看一下作者背景。這才發現,庫切是200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難怪!

 

 

庫切1940 年生於南非,年輕時曾去英國和美國留學。在美期間因參加反越戰的示威被捕,最後被驅逐出境。他回到南非之後,在大學教書,並從事寫作,2002年移民澳大利亞,被譽為南非和澳大利亞的小說家、散文家和語言學家。作為英語世界最受好評和最受表彰的作家之一,2003 年他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此外,他曾兩次榮獲布克獎(在布克獎的曆史上,他是第一位兩次獲獎的作家。在他之後,又出現過個別兩次獲獎的,但至今尚未有三次獲獎的)三次獲得南非中央社文學獎、耶路撒冷獎、愛爾蘭時報國際小說獎等其他獎

 

我讀的那個章節描述了盧裏,一名南非的大學教授,性侵了學生梅拉妮,梅拉妮向大學投訴之後,盧裏的部分遭遇和內心活動

 

大學開始調查事情的始末,盧裏權力傍身,自以為有知識而高傲自負,投訴沒給他帶來多少內心困擾和自我譴責。短短的一個章節引發了我的好奇,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再說,太喜歡作者的文字了,決定去借本原版來,好好讀一下。在本地圖書館裏,找到了英文版的《恥辱》。

 

這部小說獲得了1999 布克獎(Booker Prize)。2019年,BBC新聞將《恥辱》列入二十世紀100部最具影響力的小說名單。2008年,這部小說被拍成電影,在同年的多倫多國際電影節上,榮獲國際評論家獎。 

 

小說是這樣開頭的:在他眼裏,作為一個52歲離婚的男人,他已經很好地解決了性問題。 

 

盧裏曾和妓女保持著相對長期的每周一次約會,當他剛剛對妓女產生了一點親近感,妓女“公事公辦”地告訴他,時間到了,該付錢了。他也主動約會過女秘書,沒有感情投入。有一天,他注意到年輕漂亮的學生梅拉妮,邀請她回家喝酒,然後做了一些“魯莽的事情”。性侵了梅拉妮後,他毫無罪惡感,因為在他看來,“女人的美麗不能隻屬於她自己。”他甚至覺得對梅拉妮肉體的迷戀讓他愛上了”這個年輕弱小的女學生。令他始料不及的是,梅拉妮投訴了他。

 

大學調查委員會要求他公開認錯道歉,但他頑固地拒絕承認自己的所作所為是錯誤的。辯解是:“見到梅拉妮的時候,愛神厄洛斯降臨了,從那以後我就不一樣了,我成為了愛神厄洛斯的仆人,經曆了無法控製的衝動。”調查委員會的成員無不認為此類狡辯過於荒唐。由於堅持不肯認錯,他被大學解雇了。 

 

被解雇隻是故事的開始。讀者這時候對盧裏已經有了初步的印象和判斷,他代表了南非社會中曾經享有特權的白人,他們是西方文明”的捍衛者,用特權、知識和財富獲取利己的一切,為的是“豐富”自己的生活 

 

盧裏被解雇後,去女兒露西的農場避難。當時,南非廢除了種族隔離,社會正經曆著驚天動地的變化。走出象牙塔的盧裏完全沒有意識到西方文明”在南非正變得越來越無關緊要,黑人毫不猶豫拋棄了強加在他們頭上的法律、規則、價值觀。而一旦維係社會和人際關係的基礎崩潰之後,南非的種族和等級跟以前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女兒露西是同性戀,她的農場曾經是一個白人嬉皮士公社。眼下,所有的白人全逃離了那個黑人為主的地區,露西卻拒絕加入“白人逃亡”的行列,獨自留在黑色的南非,對未來報著美好的希望。她種植了蔬菜和鮮花,每周拿到市場上去賣,同時還飼養一些看門犬。 

 

露西的黑人幫手叫佩特魯斯,他幫助露西照顧狗,在花園工作。他稱自己是“狗人”(Dogman)。曾幾何時,黑人在南非就是被剝奪權利的“狗人”。但是時代不同了,黑人和白人的地位正在轉換。盡管佩特魯斯仍舊照料露西的狗,以獲得工資,但他在露西農場的旁邊已經擁有了一塊土地,並正在那裏建造自己的房屋。與此同時,還在籌劃如何獲得更多的土地。 

 

而盧裏呢,完全失去了重回大學教書的可能,前途迷茫。他決定利用在露西農場避難的這段時間,寫一部歌劇,這將成為他一生最為重要的作品:一部拜倫的意大利情婦對愛情的渴望。 

 

兩個人目標的不同,展示了並置的兩個時代,崛起的黑非洲,還有消失了的白人統治的非洲。佩特魯斯正忙於黑非洲的生長,而盧裏則在完成一部可有可無,無論白人黑人都不感興趣的歌劇。

 

這時候,發生了父女遭到暴徒襲擊的慘劇。一天,父女倆遛狗歸來,見家門口有三個黑人在等著他們。其中一人說是特地來借打電話的,因為有個女人要分娩了。露西打開了房門,讓黑人進去。

 

父女倆剛進屋便遭到了三個黑人暴徒的暴力襲擊。盧裏被打得失去知覺,當他頭暈目眩地站立起來,發現自己被反鎖在浴室裏。他敲打著門,試圖讓暴徒開門。門開了,一個暴徒又把他打得失去平衡。

 

在如此血腥的片刻,盧裏覺悟到,他擁有的一切在這時候都救不了他。他會說法語和意大利語,在黑暗的非洲有什麽用?這時,露西的狗在狂吠,一個暴徒提起了露西準備用來保衛自己的長槍,熟練地把子彈塞入槍膛,一陣掃射,狗血和腦漿濺滿了狗籠。 

 

在整個襲擊過程中,盧裏一直被鎖在浴室裏,透過浴室小窗戶上的欄杆觀看暴力事件。他盯著露西的臥室,雖然看不到裏邊正在發生的暴行,但是他知道女兒被輪奸了。這時候,他意識到女性如此強烈仇恨強奸的原因。 

 

浴室的門又打開了,暴徒把烈酒澆在盧裏身上,並點燃了火,企圖燒死他。盧裏從眼角望出去,三個暴徒中最年輕的那個,穿著花襯衫,正若無其事吃一桶冰淇淋,他看上去還是個青少年。最後三個暴徒開著盧裏的車揚長而去。 

 

盧裏也終於想法滅了火,但是頭發全被燒光,頭皮耳朵和手都被燒傷。父女倆試圖尋求鄰居佩德魯斯的幫助。令人不解的是,平時總在家裏的佩德魯斯竟然不在家,盧裏不由得懷疑,三個暴徒是否跟佩德魯斯有關? 

 

父女倆最終去醫院接受了治療,並報了警,但是露西隻字不提被強奸之事。盧裏對此不解,幾次三番試圖說服露西去報警,但露西堅決拒絕了。不久發現露西懷孕了,而且竟然打算留下孩子。 

 

父女對南非的感受顯然是不同的。父親對黑人殘害白人滿腔憤怒,對失去秩序的生活耿耿於懷,而女兒則接受現實。雖然露西的生母在荷蘭,但她不打算離開南非去歐洲,因為她認為自己屬於南非這塊土地。現在這片土地的主權已經從白色變成了黑色,她要做的就是調整自己,適應新情況。 

 

如果認為這個故事過於黑暗,更黑暗的還在後麵呢。不出盧裏預料,在鄰居佩德魯斯的派對上,他見到了三個暴徒中最年輕的那個,可見鄰居串通了暴徒,為的是把露西趕出這片土地,他要麽可以用低價購入,要麽僅僅是代露西管理,就能獲得土地的使用權。 

 

盧裏見到那個年輕人火冒三丈,可是年輕人毫不驚慌,依舊肆無忌憚。盧裏再也無法忍受,讓他的狗撲向年輕人,但是年輕人卻逃走了。盧裏直接告訴佩德魯斯,他看到了罪犯,要去報警。

 

佩德魯斯非常憤怒,告訴盧裏這不可能,因為這是他的親戚。雖然強奸這件事很糟糕,但是他會讓年輕人娶露西。想了一會兒又說,那個孩子太年輕了,還不能結婚,不過露西可以嫁給自己,他可以保護露西的安全。盧裏這會兒真是氣糊塗了,佩德魯斯已經有兩個老婆,而且他跟露西結婚,醉翁之意不在酒,圖的是露西的土地。

 

盧裏非常憤怒,露西卻沒有。她懷孕了,很窮,孤身一人,又是白人。她客觀地告訴父親,一個女同性戀,沒有兄弟,可以向誰尋求保護?周圍的白人農民能離開南非的都離開了。能保護自己的,也許就是佩特魯斯了。“他給我的是一個協議,如果我給他土地,我還有可能在這裏繼續住下去。否則,我沒有任何保護,隨時都可能受到暴力襲擊。這是恥辱,但就是現狀,白人可以變得一無所有,沒有身份,沒有武器,沒有財產,沒有權利,沒有尊嚴...... 像狗一樣。” 

 

盧裏勸露西離開鄉下,逃離危險的環境。女兒煩透了父親幹涉自己的生活,盧裏不得不回到城裏的公寓。然而等待他的是,公寓已經被洗劫一空

 

這部小說毫不隱諱地揭露了南非黑人虐待白人的現狀。到處都是樂於洗劫白人財產的暴徒,暴力犯罪的推動力是黑人的“複仇”心理。隻要是白人,無論你是否傷害過黑人,都被視為複仇對象。 

 

盧裏蜷縮在被掠奪一空的公寓裏,燈被切斷了,電話沒電了......他將在黑暗中過夜,他太沮喪了,束手無策,隻能詛咒所見所聞的一切都下地獄 

 

舊的南非去了,新的南非來了。盧裏閉上眼睛,看到的是露西在田地裏勞動,成了卑微的農民,新老板是坐在拖拉機上的佩特魯斯。他明白,這個國家幾個世紀來的白人統治,以及苦心維持的“西方文明”都化為烏有了 

 

作者的高明之處在於,雖然沒有直接描述過去幾百年黑人在白人統治下像“狗”一樣的生活,但是黑人壓在內心的恥辱、憤怒、仇恨,現在像火山一樣爆發了。他們的所作所為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盧裏的故事揭露了人心的複雜、扭曲、黑暗、病態。尤其是在社會大動蕩時期,人性的黑暗往往表現得格外淋漓盡致。有人說,二十世紀文學的一個特點是揭示人心的黑暗

 

恥辱》是一本特別勇敢的書,庫切衝破了“政治正確”的約束,通過富有爭議的主人公——盧裏的心理活動,逼人拷問自己的靈魂,人不可能十全十美,每個人都有毛病,曆史也充滿了不公、血腥和殘酷,為人們留下了無數互相仇恨的理由。滿懷仇恨的人類,如何才能和平共處在不斷變化的世界中

 

庫切筆下的嚴酷現實,是否暗示了當今世界戾氣、極端、仇恨增長的趨勢?當人偏執地要糾正曆史遺留下來的所有“不公正”,要為曆史上所有的受害者複仇,其結果隻能是沒完沒了的人間災難,如延續了幾十年的巴以衝突,無法無天、人類互相殘殺的社會...... 因此,複仇能解決問題嗎?可能終極問題是:作為一個人究竟意味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