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幢公寓兩本書
文章來源: 海風隨意吹2023-07-25 00:17:32

 

同一個上海,不同時代的人看到的是不一樣的風景,同一時代看到的也不一定一樣,不僅因為處境不一,也因為各自的視角和心態 

 

然而,這並不是說沒有群體記憶,對於老上海人來說,我指的是那些目睹過上海沉睡三十年的居民,免不了有相同的回憶,譬如兩分錢一盒自來火,還有上隻角”和下隻角”的說法

 

這兩個詞是上海人用來區分地段的,地段好壞主要根據那一帶房屋建築的質量。小洋房、老公寓、梧桐樹,眼下被津津樂道的洋氣、小資、“上海情調”,基本都在上隻角,解放前的法租界。電影《愛情神話》自然發生在上隻角,還有20年前王菲和黎明的《大城小事》也發生在那裏,而且是這篇文章要提到的一個老公寓裏。

 

上隻角的另一層寓意牽涉到社會學。雖然新政權鼓吹人民當家作主,封建主義的三六九等卻一直存在。中國革命是農民革命,帶著劫富濟貧的特色,不少參與者不了解革命理想是什麽,隻是為了過好日子,有飯吃、有房住、有衣穿,就這麽簡單。 

 

革命成果的一部分是沒收了不少質量上好的房產,多數都在上海的上隻角,曾是外僑、舊政權達官顯要、富商巨賈的住宅。隨著解放軍逼近,不少人潤到海外去了,房子自然被“充公”,成了國家財產。遺憾的是,人民當家作主隻是一句口號,新政權對子民並不一視同仁,上隻角的房子往往分給一些“精英”人士居住,所謂的革命精英(級別較高的幹部)、社會精英(知名人士、民主黨派首要)、文化精英(作家、演員、科學家等)。 

 

這些住宅中,遺留下不少沒有潤的老住戶。他們本來就家境優渥,是中國為數不多的“中產階級”。曾有同事,家住思南路,父親是工程師,他家從四十年代起就住在那裏,解放後也沒有搬家,鄰居亦然。原因是,上隻角無論在什麽政權下,都是人們向往的居住區。舊時代的技術精英——醫生、高級職員、教授等等用金條頂下了思南路的住房,就是長期租賃 (Long-term lease) ,有的是一頂就是二三十年,沒有搬家的意思。

 

由此可見,上隻角不僅是住房條件好,居民的財務狀況、教育背景、文化氛圍、社交圈子也相對不錯,從而上隻角這個詞有了更多的寓意。上海人一句話,“她嫁到下隻角去了”。哎呀呀,可憐的女孩,人們馬上聯想到破舊狹小的住宅,燒煤球爐,倒馬桶,說不定還要跟鄰居寸土必爭...... 

 

說到上海上隻角有名的老公寓,不少人立刻會想到武康大樓(建於1924年)。房齡近百年的武康大樓現在成了網紅打卡地,大樓前熙熙攘攘,不少人在那裏自拍留念

 

武康大樓

 

除了建築漂亮,武康大樓也先後住過不少名人,如宋慶齡、孔二小姐、趙丹、秦怡、鄭君裏、謝晉、孫道臨等。這幢公寓的居民可以說是新老交融,文化演藝界的名流基本都是五十年代後遷入的新住戶,同時遷入的是其他領域的精英,如科學家、工程師、解放軍高級幹部、地方幹部等。與此同時,一些老住戶仍住在大樓內,民族資本家、高級白領、社會精英等,構成了多元的居民文化,互相影響,潛移默化。

 

有位小學同學住在淮海路的軍官宿舍光明公寓,在1965年解放軍廢除軍銜前,她爸是上校。她姑姑則住在武康大樓,因為姑父是大校。她爸後來轉業去了國務院農林部,一家搬去北京。大串聯的時候,她跑回上海,每天來我家玩,晚上回武康大樓的姑姑家,我去過她姑姑家幾次,要坐電梯,公寓很寬敞明亮,並不覺得有多麽奢華,或許因為她姑姑家很簡樸,木頭家具,連沙發都沒有。

 

我哥跟她哥和堂哥曾是同學兼朋友,我們雖夠不上“親上加親”,也算“友上加友”吧。據說她堂哥有絕技,沒有偷不到的東西,無論采取何種防盜措施,都難不倒他。由於偷竊,常被警察找去談話或拘留,後來發現他有癮,不一定是為了獲取什麽,而是看到鎖手就癢,一定要想方設法打開。因此他爸開了個後門,把他送到類似“特種兵”的部門去了,後來還提幹入黨了。小偷穿上軍裝也是好事,否則去鄉下危害農民兄弟了。

 

從武康大樓往東,坐車兩三站路,就到了另一幢老公寓——瑞華公寓(建於1928年)。從建築外貌和居民知名度來說,瑞華公寓不如武康大樓,但是論起“黨務或政務精英”來那裏也是“乓乓響”的。當年,不少上海部局長住在那裏,如文化局、出版局、農墾局、檔案局、糧食局、宣傳部、組織部、財貿部、教育衛生部什麽的。

 

《大城小事》拍攝組借了這裏的房子,讓王菲黎明在陽台上相視。

 

瑞華公寓 

 

 

與武康大樓不同的是,瑞華公寓在五十年代初曾被用來做機關辦公樓,老住戶全部搬遷,過了幾年又改為機關宿舍,也就是說,新住戶入住時,沒有跟老住戶交接,一張白紙,可以書寫最新最美的革命圖畫。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來看看最近出版的兩本書。一本是關於武康大樓的曆史,另一本是關於瑞華公寓的。這兩本書都是由住戶來講述曆史 

 

人民文學出版社今年4月出版了由陳保平和陳丹燕合著的《蚌殼與珍珠——上海武康大樓居民口述》。陳保平曾任上海三聯書店、上海文藝出版社、上海《新民晚報》的總編,陳丹燕是上海著名作家,寫了不少記錄上海的非虛構作品。兩位名家聯手,用口述曆史的方式展現上海曆史,這本書受到不少學者的推崇,被譽為用口述曆史記錄民間生活的範例。

 

 

口述曆史起源於美國,現被廣為應用,以記錄公眾記憶中的曆史。這種微觀的個人史,從普通人的角度去講述往事,聚在一起就展現出一個時代的特征,見證一個群體、一座城市、一個領域的變遷。

 

兩位作者訪問了武康大樓的十多戶居民,受訪者有畫家、大學教授、建築係教授、作家、醫生、物業經理、公司職員、退休人員等多種身份。他們敘述了住在武康大樓的日常生活、鄰裏關係、和各自的職業生涯,折射出上海人的習俗、品味、情趣、價值觀。

 

無獨有偶,瑞華公寓的老住戶近日也出版了一本書《瑞華公寓紀事——父輩和我們的故事》,由今日出版社出版。編輯組的成員是退休文人學者,他們是發小,童年時代在瑞華公寓度過。這部書洋洋灑灑1000多頁,分上下兩集,收錄了80多位作者的108篇文章,文章均出自住戶之手。 

 

 

文章由兩代人寫成,老一代的文章多為遺作,而且是發表過在各種書刊上的遺作,因此文字水平較高。他們講述了自己幾十年的“革命”經曆。原以為老革命講故事會充斥著空洞的革命詞匯,比較枯燥,其實不然。這些作者的經曆充滿傳奇,文筆生動,情感真摯。其中有護送白求恩去解放區的交通員、有在上海南京搞地下工作的大學生、有帶領鐵道兵進駐上海的軍隊將領、有負責開墾上海郊區農場的總指揮、有參加過新安旅行團的文工團小戰士、還有《上海的早晨》作者周而複、《戰爭與和平》的譯者草嬰、中國大百科全書的奠基人薑椿芳等黨內文化名人,他們如實描繪了曆史潮流如何影響了個人命運。所有的作者都曾是瑞華公寓的老住戶

 

第二代的文章寫了出生於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那代人的人生,童年記憶、十年動亂、務工務農、參軍當兵、恢複高考、海外留學、國內外創業謀生等。文章脫離了革命主題,更關注個人的生活和感受。轉眼這代人已經六七十歲,回首往事,同樣是滄海桑田。 

 

兩本書,均為民間曆史,好看就好看在是私人史,散發著濃厚的生活氣息,容易讓人產生共鳴,用獨立獨特的方式講述了豐富多彩的人生經曆,記錄了中國近一個世紀來的社會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