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簷走壁的鄰家小哥
文章來源: 海風隨意吹2023-02-23 01:13:37

 

 

十多年前,收到過幾本革命回憶錄:風雨曆程七十春、鐵血生涯、戰鬥在敵人心髒、風雲五萬裏等等;那是七老八十的老一輩人寫的,不是父母的朋友,就是朋友的父母。

 

到了一定的年齡,人們不約而同產生了寫書的衝動,或許是見到了生命的終點,不由得希望“雁過留痕,風過留聲”,在人間留下點自己來過的痕跡。 

 

去年,發小群也掀起了寫回憶錄的熱潮,因為發小都到了“耳順”之年更有一些已經升級到“從心所欲,不逾矩”了。群裏有作家、出版社社長、出版社高級編審、社科院下屬研究所所長、學術研究會會長、大學博導等,算是國內的高級知識分子,他們對寫回憶錄,並出版回憶錄特別熱心。群裏普通的退休老人,也有一些興致勃勃的。 

 

發小群裏沒有上下級關係,誰也不聽誰的,提議出書的人說,歡迎大家踴躍投稿,愛寫什麽寫什麽。我婉轉提出,難道沒有主題嗎?這本書的受眾是誰?再說,征稿的話,應該提醒作者不要跑題,篇幅也得有個上限。萬一有人交來幾萬字的稿件,如何處理? 

 

可能在海外呆久了,習慣了這裏的有條有理,國內的發小則更善於在稀裏嘩啦中,曲線前行。如今稿子征到了不少,主題五花八門,有人寫童年,有人寫大學歲月、文革經曆、父母曆史。至於篇幅,洋洋灑灑寫了幾萬字的果然出現了。這本書原來打算二十萬字,後來升至五十萬,目前籌委會再三強調,一定要控製在八十萬以內。

 

前幾天,有人發給我一篇三十多頁的回憶錄,是隔壁的鄰居小哥寫的。饒有興味看完了這篇,作者八十年代移民加拿大,長我兩歲,是我小時候的仰望對象。

 

小哥高鼻深目,身材高瘦,功課非常好,小學是中隊長,後來又考取了重點中學,那是我非常向往的重點中學,於是下決心等小學畢業了,我也要考那所學校。可惜文革來了,廢除中考,跟鄰家孩子一起,我被分到了一所垃圾中學,無緣成為小哥校友。

 

我們兩家做了十年鄰居。小哥一家人都特別好,印象中他老爸尤其平易近人。老爸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濃眉大眼,一頭濃密烏黑的頭發,跟他說話,是一定要抬頭仰望的。他下班回來,看到我在院子裏“造房子”,就笑咪咪跟我打招呼:又在造房子?今天造了多少房子了?這讓我覺得鄰家老爸有點兒傻,這是遊戲,他也不懂嗎?我們在畫了方格的地上跳來跳去,我嘮嘮叨叨講給他聽,有單腳跳、雙腳跳、一格跳、跨格跳,他耐心聽我說完,像他這樣願意聽小孩說話的還真不多。 

 

小哥完全繼承了他老爸的友善,心態特別陽光,不像別的鄰家男孩,玩玩鬧鬧就打起來了,小哥從不跟人打架吵架。他人緣好,常見他邁著大長腿,兩格兩格上樓梯,去樓上人家玩,邊走邊唱,純淨悅耳的童聲,天籟之音。這樣的小哥,豈不人見人愛?因此他們班的男生女生都喜歡他。 

 

這次看了小哥的回憶錄,才知在他七歲的時候,荷爾蒙的爹媽尚未孕育出來,便匆匆忙忙“結婚”了。

 

他在回憶錄裏提到,一個晴朗的下午,他的好友突然興衝衝來告訴他,跟樓裏的一個小女孩XXX講好了要做夫妻,長大了就結婚。小哥頓時感到自己落伍了,著急地表示也要找個女孩做夫妻。他問好友應該找誰?好友沉思了一下,慷慨說到:那我就把XXX讓給你吧,你們兩個結婚好了。小哥非常感謝,好友太講義氣了。 

 

好友去征求了XXX的意見,不久告訴小哥,XXX同意了。於是他倆就“結婚”了。婚後,小哥需要跟女孩子一起玩過家家,拿一堆玩具燒飯,抱個布娃娃喂飯之類的,沒過兩天就感到乏味,丟下妻子,又跑回男孩群裏瘋玩。小哥的這段“婚姻”來得快去得快,幾天就銷聲匿跡,無疾而終了,名副其實的閃婚。

 

我上五年級的時候,小哥搬家了,他老爸升職為市裏某部部長,搬到武康路去了。雖然搬走了,但有時他還會出現在我家,主要因為他跟我哥是從小一起玩大的。我們公寓有兩條樓梯,一條是主人用的,另一條是傭人和工程人員用的。傭人樓梯通過室外半封閉的陽台連接起來。這個陽台在廚房的後門外,所以被稱為後陽台。公寓一層兩戶,兩家開了後門,就是共用的後陽台。那時候,後門都不鎖,到了夏天為了“穿堂風”,更是開得筆直,兩家孩子自由自在出入兩家後門。如果我忘了帶鑰匙,敲敲鄰家前門,進門穿過廚房後門,通過後陽台回家。

 

毫無障礙的互相串門,使得兩家孩子關係密切。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情誼依舊深厚。疫情前,小哥退休了,回上海遊玩,馬上找到我哥,兩位退休老漢聊個沒完,說的都是陳年舊事。我哥說,小哥一米八幾的大個子,依舊挺拔,動作敏捷,或許跟練武術有關。

 

以前知道小哥興趣廣泛,打乒乓、打排球、遊泳、做航模,卻不知道他還喜歡武術。這次看了他的回憶錄,才知道他從小就迷戀武術,尤其是“飛簷走壁”。 

 

公寓沿街立麵的材質是灰色拉毛水泥,而公寓一層樓下麵設有白色水平挑簷。(見網圖,小哥站在白色的挑簷上練習飛簷走壁。注:我們公寓沿用英國習慣,底樓是底樓 ground floor,二樓是一樓 first floor)。

 

小哥回憶道:那灰色拉毛水泥外牆的凹凸尖角和一樓外麵的挑簷,成了我練習飛簷走壁的場所。我從前陽台爬出來,腳踩著挑簷,兩隻手分別用手指捏著外牆上灰色拉毛水泥的突出尖角保持平衡,一步一步,不停挪動雙手雙腳,從前陽台挪到後陽台。這樣的練習,我進行了好幾次,本來還會繼續下去,直到某一天說從一樓摔下去。

 

可是有一天一件意外驚醒了我。一個秋天的下午,突然樓外有人大喊,有人跳樓了!有人跳樓了!我們全都衝了出去。現場是在樓外的人行道上,那人是從後陽台跳下去的。這個人為什麽要尋短見我不知道。趕到事發現場時,那人趴在地上,頭已經摔破了,紅色的血上有黏黏的白色腦漿,緩緩流出腦殼向外蔓延。我突然覺得惡心想吐。想到自己這樣練習飛簷走壁,說不定一疏忽摔下去,會像那人一樣。恐懼戰勝了我,從此不再練那無厘頭的飛簷走壁了。 

 

他的回憶錄讓我透過昏花的老眼,又看到了充滿童趣的日子。也讓我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何必為了出書去限製他人自由發揮?寫回憶錄的最大樂趣是回憶,猶如那支《往日時光》所唱:人生中最美的珍藏,正是那些往日時光,雖然窮得隻剩下快樂,身上穿著舊衣裳.....如今我們變了模樣,生命依然充滿渴望,假如能夠回到往日時光,哪怕隻有一個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