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新冠去世了
文章來源: 海風隨意吹2023-02-03 12:23:28

 

兩個星期前,接到幼兒園同學發來的微信,“妹妹小玉新冠肺炎大前日去世。65歲。上午發燒,下午去世。感染新冠兩個星期。” 

 

幼兒園同學是男生,小時候調皮搗蛋,加上比我們小一歲,心智更幼稚,就像中班的小孩在大班混,學齡前能相差一歲嗎?所以,老師同學一概稱他傻乎乎,根本玩不到一塊兒去。之後,又跟他上了不同的小學,更是拉開了距離。 

 

其實,他家就住在我家樓上,上下樓常遇見,互不理睬。近來因為發小群在編寫“回憶錄”,又接上了關係。他竟然說我“小時候非常高冷。”真是冤枉了我,明明是互不理睬,卻成了我的罪過。這筆帳,已經跟他算清楚了,為此還熱絡了聯係

 

同學家有四個孩子,上麵三個男孩,海燕、山鷹、紅星,這因為他老爸曾在上海最著名大學任馬列主義教研室主任,老學者加老革命。最後一個是女孩,取名小玉,父母的掌上明珠,老爸太愛了,愛到舍不得起個革命的名字了。 

 

我雖然跟幼兒園同學不相往來,但同學的兩個哥哥跟我哥關係不錯,他們常互相串門。有一次我們在外邊玩,回家發現這家的老大不知怎麽出現在我家的床上,呼呼大睡。那時候,鄰裏關係好,家家敞開門戶。老大從上午睡到下午,又從下午睡到黃昏,聽到他家大人招呼他回家吃飯,我們才把他推醒。 

 

小玉跟三個哥哥不太一樣,文靜甜美,見了麵總是微笑著跟我打招呼。她比我小幾歲,跟我在同一所小學,算是“學妹”。小玉功課不錯,深受老師喜愛,後來成了少先隊的“中隊主席”。 

 

在我們樓裏,小玉也很有名,主要因為她有一副珠圓玉潤的歌喉。夏天的夜晚,家家開著窗,從她家傳出歌聲,“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裏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 我們坐在高高的穀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 小玉的音質純淨清亮,音域又廣,我會不由自主凝神傾聽她甜美的歌聲 

 

有時候她唱完了一曲,不知從哪家的窗戶裏傳出叫好聲,“再唱一個!”小玉是我們樓的驕傲,大家都以為她某天會成為歌唱家 

 

遺憾的是,她沒有成為歌唱家。文革來了,她老爸被批鬥個沒完,三個哥哥跑到內蒙黑龍江去務農了。那時,我們的公寓頗有人去樓空的淒涼,大人要麽被隔離了,要麽去了幹校,青少年跑到天涯海角去保衛邊疆、建設邊疆了,其中也包括本人,隻留下一些老人小孩。 

 

有年冬天,回滬探親,小玉來我家玩。我們水煮了一小鍋胡蘿卜當點心吃。坐在靠窗的桌子邊,陽光灑落在我們身上,說了些什麽早忘了,隻記得胡蘿卜的紅心有點兒硬,太陽暖洋洋的,文革中難得的溫馨片刻。小玉說:胡蘿卜真好吃啊! 

 

過了幾年,我終於逃離了農村,回到上海,得知小玉因為三個哥哥在外地務農,是“硬檔上海工礦”(當時上海中學分配的術語,就是鐵定會被分配去上海的國營工廠)。她被分到了玉石雕刻廠。那個年代,玉雕廠是為數不多的涉外單位,常有外賓去參觀。大家都覺得小玉去那裏合情合理,萬一要接待外賓,小玉一定能勝任。 

 

雖說住在樓上樓下,由於文革中體會到了人心的險惡,文革後家家戶戶關上了門,彼此不再推心置腹。我不常見到小玉,見了麵,匆匆打個招呼,她依舊是笑盈盈的。後來聽說小玉身體不好,病休在家,再後來聽說她結婚了,丈夫是她老爸手下的研究生,之後生了個兒子。 

 

然後我出國了,自顧不暇,哪顧得上鄰家的家長裏短?有一年回滬探親,在樓梯上遇到小玉,她熱情地跟我打招呼,這回我們交談了十幾分鍾,互問了近況,得知她三個哥哥都上了大學,成家立業。她沒有提到自己,我也不便詢問,但是她看上去很健康。

 

跟家人提到遇見了小玉,才知她離婚了,兒子由她撫養。據說當年她病休是因為得了精神病,丈夫為此跟她離了婚。在中國,“精神病”這三個字十分恐怖,可以毀掉一個人的一生。我不知道小玉究竟遭遇了什麽,或許是抑鬱了,焦躁了,想入非非了?或許是她愛情無果?或許是她去精神病醫院心理谘詢了?一切都不得而知。隻知道她的一生就這麽完了,而且是在風華正茂的二十多歲。偏見和愚昧早早地宣判了小玉死刑,那麽善良溫和的一個女孩,有著如此甜美的歌聲。 

 

再見小玉是十多年前,在離我家不遠的地鐵站口,剛出站口,有人叫我,原來是小玉,滿臉微笑,我們又聊了十幾分鍾。那時她家搬離了老公寓,搬到一幢新蓋的大樓。與往常一樣,我們又互問家人近況,得知她父母健在,三個哥哥也都安好。 

 

急景流年都一瞬,如今跟小玉天人永隔,不勝感慨。感謝她留下了餘音繞梁的歌聲和溫暖人心的微笑 

 

 小玉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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