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的第100篇博文
文章來源: 海風隨意吹2022-12-14 08:30:19

 

這是今年寫的第100篇博文。博文是我的筆記本、草稿簿,隨手記錄所見所聞,感覺感想。時而回頭一讀,覺得挺有意思,原來某天我有過那樣的經曆和感受。 

 

2022年,多事之年。從近處說,疫情陰影不散,通脹持高不下,影響小民日常生活。從遠處看,世界上戰爭衝突不斷,不少國家陷入了政治、經濟和思想意識形態的困境,舉步維艱。

 

不安寧無形中給人們帶來焦慮和失望。雖然我提醒自己不要成為九斤老太,然而偶爾也感歎今不如昔,因為四十年前我剛到美國的時候,街上少有流浪漢,幹幹淨淨,人們顯得更彬彬有禮,生活更悠閑自得。

 

 

今不如昔嗎 

 

不能以偏概全,是吧?我當時住在富裕的小鎮,又躲在大學的象牙塔裏,內心充滿對未來的美好憧憬,無疑我看不到社會的方方麵麵。故而,過去或許並不那麽美好。

 

再說,人的記憶也可能出錯,多數人會盡量忘卻醜惡的往事,我的記憶裏,快樂美好的碎片居多,至於自己當年的窮困、孤獨、鬱悶、疏離,卻難得想起。

 

當我講述過去的時候,那是用尚存的記憶碎片去還原有關以往的一幅完整圖畫,重構的過程不免融進我的主觀意識和情感。因此,過去的美好多少帶點兒私人化的虛構和浪漫。

 

最近,人們在討論江澤民時代,他執政的十三年,中國相對開放,似乎正在走向世界。2002年當他移交權力的時候,為中國加入世貿組織鋪平了道路。可是,又因為他舍不得放棄手中的權力,導致下一屆領導人左右為難,無法放手大幹。之後按照他的意願,任命了這屆他以為容易控製的領導人。人們不禁感歎,領導是一茬不如一茬,中國社會的進展也是走一步,退兩步,一路退到了今天。

 

我出生在崇尚革命的年代。革命,是用激烈,乃至暴力血腥的手段,迅速改變某種局麵。快速、突然的劇變充斥著我的生活,主宰了我的命運,也扭曲了我的思維。隻要在中國生活過,就一定經曆過身不由己、言不由衷、無能為力的壓抑和沮喪。

 

來美國後,生活完全不同了,但有些毛病卻融入了血液。我沒有耐心,做任何事都希望立竿見影,甚至包括無比複雜的社會改良。

 

社會的進退是相對而言。九十年代末,日子過得相當輕鬆(抱歉,又今不如昔了),美國人津津樂道的是克林頓和莫妮卡的風流事,沒有恐怖分子搗亂。中國人忙著下海經商。我那幾年寫的中文文章可以隨意評論“老人家”和革命”,往往是一字不改發表在國內雜誌上,而且絕不是地下雜誌或自費印刷。那時候,質疑、反省曆史是可以被接受的。 

 

現在呢?隻能說人類曆史的進展不是線性的,而是在螺旋形的,更悲觀的說是在繞圈,從光明走向黑暗,又從黑暗走向光明。運氣好的人正巧走在通往光明的那段路上,運氣不好的則落在走向黑暗的進程中。長壽的人,人生百年(絕無“向天再借五百年”的欲望),我已走過了三分之二,哪怕命中注定要經曆黑暗,也是有限的了。有生之年,不知能否再一次經曆由暗至明 

 

個人和社會的變化 

 

前幾天,看到許知遠訪談鍾叔河的視頻(博文最後有個片段),鍾先生的一席話讓我茅塞頓開。拍視頻的幾位年輕人問鍾先生,為什麽社會進步的腳步如此緩慢?鍾先生的回答是:中國人走向世界的腳步特別遲緩,曲折,迂回,艱難,這是因為傳統曆史讓我們肩負重擔。 

 

傳統有其長處,也有其短處,能夠延續至今,一定有特別強的自複能力,哪怕衰退了,根係還在,斬不斷理還亂。因此,要擯棄傳統中的糟粕,修補曆史的過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光是這七十多年來的政治體係和思想,就塑造了不僅是一個生存環境,還有一種思想模式。就像我,難以根除革命的思維,總是希望社會的改變能夠迅速、幹脆地完成。

 

鍾先生還提到了物理學所說的慣性,體量越大的東西慣性越大,社會好不容易邁出了一步,但是傳統的慣性會把那一步拉回來。改革不可能在一兩代人之間完成,幾百年來中國人一直試圖走向世界,現代人無非是在繼續前人的腳步。

 

路隻能是一步一步走的,社會的進步需要眾多的人一齊往前走,而在現實中,人們總是腳步紛雜。作為個人,隻要想清楚自己究竟要什麽,還是可以堅持往前走,哪怕周圍的人都調轉了方向

 

因此,社會的變革主要來自每個人的內心,首先是個人覺得社會應該是怎麽樣的,然後為此做出努力,而不是來自外部的“革命”和“洗腦”,來自某個政黨、某個派別、某個領袖強加給我們的“理想”和“信仰”。 

 

說說鍾叔河 

 

九十歲的鍾叔河

 

鍾叔河是誰,為什麽要聽他的?他91歲了,出版人、學者和散文作家。1949年,高中肆業後任《新湖南報》的記者和編輯。1957年,因主張辦黨外報紙,提倡民主自由而被打成右派。那時有兩條路,要麽留在體製內去勞改,等待共產黨開恩替自己摘掉帽子,要麽退出體製自行謀生。鍾先生選擇了後者,被報社開除公職,他成了一名板車夫,靠拉板車謀生。

 

1970年,又因為“汙蔑文革”被判刑十年,1979年平反出獄,去湖南人民出版社工作。當時,中國正處在解凍期,鍾先生主編並出版了《走向世界叢書》(20冊)。這套書從寬廣的視角介紹了歐美文化,書裏收集的是中國最早接觸西方的先哲,如張德彝(1847-1918),寫的筆記。張德彝曾任清朝外務大臣崇厚的譯員,一生八次出國,在海外共度過二十七年,每次出國都寫下詳細的日記。他的日記被收藏在《走向世界叢書》之中。《叢書》中的內容都以遊記和筆記的形式出現,當時出版界對鍾先生的創舉和氣魄非常敬佩

 

錢鍾書先生也看了這套《叢書》,尤其對每本書前的敘論覺得有意思他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一個“鍾叔河”,其古文、國學底子是怎麽修成的,但還是覺得文章好看。於是關照讀書》總編董秀玉,如果鍾叔河什麽時候從長沙到北京,帶去錢家見見。這太讓人匪夷所思了。錢先生不要見人是大名在外,他家的門上,掛著小鏈條敲門以後,門打開了,但是主人隔門縫朝外看,多數的來者都被拒之門外。錢鍾書邀請鍾叔河做客不算,見了麵還鼓勵他,把那些敘論結集單行,並願為之作序。序言的開頭是:“我首次看見《讀書》裏鍾叔河同誌為《走向世界叢書》寫的文章就感到驚喜,也起了願望。”  

 

這個願望就是錢先生給鍾叔河的信上說的:“弟素不肯為人作序,世所共知,茲特為兄破例,聊示微意在年輕的鍾先生麵前錢先生在信箋上按舊式禮貌的習慣,稱自己為“”。(以上這兩段話摘自彭小蓮、汪劍合著的《編輯鍾叔河:紙上的紀錄片》,我做了一些文字的改動。)

 

鍾先生說,雖然他最好的年華(26到48歲)都花在拉板車、寫檢查、坐牢、勞改上了,但是從1957年到1979年,他不必做命題作文,也不必按一種模式思想,從而有時間自己去閱讀、思考。他閱讀了300多種1911年之前中國人親曆西方的記載。1979年出獄後,他把20年的積累編輯成書,奉獻給讀者。 

 

鍾先生認為,作為個人,重要的是要用常識和良知去對待身邊和世界上發生的事。我們或許改變不了世界很多,然而如果每個人都做那麽一點點,還是可以積羽沉舟的。 

 

個人改造社會 

 

這使我聯想起胡適一貫提倡的個人改造社會。這種“改造”是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而不是來自暴風驟雨般的革命或運動。胡適說

 

文明不是籠統造成的,是一點一滴的造成的。進化不是一晚上籠統進化的,是一點一滴的進化的。現今的人愛談“解放”與改造”,須知解放不是籠統解放,改造也不是籠統改造。解放是這個那個製度的解放,這種那種思想的解放,這個那個人的解放:都是一點一滴的解放。改造是這個那個製度的改造,這種那種思想的改造,這個那個人的改造:都是一點一滴的改造。

 

因此,胡適希望人們具備一種“真實純粹的唯我主義,要使你有時覺得天下隻有關於你的事最要緊,其餘的都算不得什麽。……你要想有益於社會,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這塊材料鑄造成器 

 

這便是胡適心目中健全的個人主義,隻有把自己鑄造成器,方能有益於社會。真實的為我,就是最有益的為人。人的本能就是追求更好的生活,當人們具備了自由獨立的人格,自然會不知足,不滿於現狀,敢說老實話,敢攻擊社會上的腐敗情形。

 

胡適總結道:“日的世界便是我們祖宗積的德,造的孽。未來的世界全看我們自己積什麽德或造什麽孽。世界的關鍵全在我們手裏 (藍色的文字摘自胡適《介紹我自己的思想》

 

胡適先生去世六十年了,今天讀這些文字,仍有醍醐灌頂之感。平庸如我,能力有限,遇到淫威,目睹不良,或許無法阻止,但至少可以選擇不加入罪惡的行列。

 

我十分欣賞日本紀錄片《人生果實》裏的老夫婦,他們在雜木林裏建築了小木屋,院子裏種了各種果樹和蔬菜,兩人用心地生活,享受生活中細小的美好和溫馨。老先生多年來一直堆肥,他的心願是能為後人留下改良過的土壤。 

 

倘若我們能以一己之力,留下幹淨一些的空氣和水,留下肥沃的土地,留下一丁點兒做人的智慧,留下一點誠實、真誠、善良、勇氣的印象,也算是為延續世界文明做了努力。

 

火炬接力 

 

回過來說鍾叔河先生的一段經曆。我的書櫃裏有一套鍾先生主編的《周作人散文全集》(共15冊)。對於如此有爭議的人物,竟然敢為他編了全集,鍾先生的膽略和對文化純粹的愛可見一斑 

 

六十年代初,鍾先生在長沙城裏拉板車,一天隻有幾毛錢的收入。有一天歇腳的時候,在街頭的書攤裏看見一本小書《希臘神話與英雄》,作者是周遐壽。他隨手拿起來讀,讀著讀著,不僅忘記了勞作的辛苦,還讀出了周作人的氣息。他掏出一天拉板車的全部收入,買下這本舊書。因不知道周遐壽是誰,把給作者寫的信寄給了出版社,出版社很負責地把信轉給了作者。不久他收到了作者的回信,作者是周作人,周遐壽是他的筆名。 

 

周作人在給鍾先生書寫的條幅中,引用了英國作家和評論家藹理士 Havelock Ellis)的一段

 

在一個短時間內,如我們願意,我們可以用光明去照我們路程的周圍的黑暗。正如在古代火炬競走裏一樣。我們手裏持炬,沿著道路奔向前去,不久就要有人從後麵來,追上我們,我們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樣將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遞在他的手內。我們自己就隱沒到黑暗裏去。 

 

說得太好了!為了那不滅的文明之光!

 

 

注:文中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