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教授應該被解雇嗎?
文章來源: 海風隨意吹2022-10-08 14:06:23

 

這個星期《紐約時報》的一則新聞“一石激起千層浪”。紐約大學解雇了有機化學教授梅特蘭 瓊斯(Maitland Jones),因為他教的350名學生中,有82名聯名寫信,抱怨他的課太難。據說那門課,許多學生不及格,或勉強通過,不少學生怕影響平均成績,紛紛退課。 

 

這些學生還抱怨說瓊斯教授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口氣跟他們說話,同時也不為學生提供“額外加分”的機會 

 

這樣的抱怨對我們這代學生,尤其是在中國受過教育的學生來說,顯得荒謬。記得我讀博的時候,有門必修課是統計學,一個學年上完。因那所大學一個學年有三個學期(Quarter System),所以必須修完統計學A、B、C。同學告訴我,能修完這門課的,隻占學生的三分之一,害得我還沒修課已經提心吊膽

 

上課第一天,統計學教授倒是沒有居高臨下,而是笑嘻嘻地對我們說,“我知道不少文科學生怕數字,但是隻要你們學過代數和微積分,應該能把這門課拿下。”這時候,他又問:“在座的有沒有人沒學過代數?”我舉起手,唯一的一個。他看了我一眼,又問:“有沒有人沒學過微積分?”這次不錯,連我在內,有三個人舉手。教授建議道:“這門課不適合你們,最好補一下代數和微積分,再來上課。” 

 

接下來,他對全班同學說:“這門課有不少內容要學,所以我講課的進度是這樣的,隻要有大約三分之一的學生懂了,我就開始講新內容。” 

 

我剛念完小學,文革來了,後來在中學呆了一年半,每天學小紅書,開批判會和鬥爭會,加上頻繁的學工學農,什麽知識都沒學就“初中畢業”了。上高中的年齡,我在農村插隊,對數理化是一竅不通。 

 

然而,不是無知無畏嗎?所以我就很“厚顏無知”地去央求教授,讓我先把這門課注冊上,假如實在跟不上,我一定退課(withdraw)。虧得教授大人開恩,我才混了進去 

 

每次上完課,都是一頭霧水,英文單詞可以背,可是那些概念搞不清。好在那本課本上有許多公式,管它三七二十一,每次做作業,看個大概,似懂非懂找個公式去套套,就這樣依樣畫葫蘆,居然混過了第一學期,得了讀博時唯一的B+。 

 

這個分數曾讓我耿耿於懷了一陣,但是同學勸我,不要太死板了,這門課開始的時候有40多名學生,第一學期結束就隻剩下了不到30,能硬著頭皮留下來就不錯了。在後來的兩個學期,我靠著這種死辦法,繼續賴在班上,第二學期得了A-,第三學期終於拿到了A,那會兒,這門課隻剩下了11名學生。 

 

那是三十多年前,我的同學假如退課了,亞裔同學往往找內因,責怪自己太笨,基礎不好,老美同學常常找外因,推說其他課程或研究太忙。但是從未有人提議要去控告教授,即便有人提出來了,恐怕大家會以為他是神經病。 

 

之所以插進這段往事,是因為統計學是讀博的必修課,也是能否繼續讀博的“守門人”。這門課起到一定篩選的作用,對統計學一竅不通的,難以開展有深度的研究,可能不適合繼續讀博。因此,這是一門“賭注”很高的課 

 

紐約大學的有機化學課,對那些希望學醫的學生,也是“賭注”極高的課,倘若通不過或成績太差,可能失去進入醫學院的機會。因此,有人認為,這是學生控告瓊斯教授的一個原因。 

 

瓊斯教授據說專業知識豐富,他曾任教於普林斯頓大學,出版過《有機化學》的大學教科書。2007年退休後,便在紐約大學擔任客座教授,合同是一年一簽的。瓊斯教授已經84歲了,可以想象,他一定是喜歡教書,才會退休後又教了15年。 

 

寫信的學生並未要求解聘瓊斯教授,但是紐約大學收到學生的抱怨信後,決定解聘瓊斯教授,校方的解釋是,瓊斯教授的學生評語不好,部分學生抱怨他對學生居高臨下,不屑一顧,評分缺乏透明度。 

 

凡是當過大學老師的都知道,師生關係與世界上其他人際關係一樣,老師給學生不及格,學生自然也不會給老師好評。倘若老師缺乏人際溝通的技巧,自然也會激化師生矛盾。

 

多位紐約大學的化學教授寫信給校方,他們擔心此案會影響教師的學術自由和經過多年驗證的教學實踐 

 

我在美國高校工作了近40年,覺得這件事的原因挺多,反映了社會變遷對高等教育的影響。還是從我自己的經曆說起,1983年我受聘於美國一所大學的暑校,在此之前,我在上海一所大學執教六年。雖然暑校短短9周,卻讓我認識到,美國的師生關係是相當平等的,不像國內,學生必須聽老師的。而且美國學生特別愛說話提問,從小習慣了跟老師平等對話,積極互動。因此,老師除了傳授知識,應該具備跟學生溝通的能力。如果一味照本宣讀,哪怕學識淵博,也不一定能讓學生滿意。 

 

那個暑校還讓我發現,美國教育走的是“平民路線”。八十年代初的中國,能進入大學的都可以算是“精英”,都是在“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中,僥幸衝過獨木橋的寥寥幾個。我在國內的學生雖然也有比較“木訥”、遲鈍”的,但能衝過獨木橋的,至少有努力學習的良好習慣。

 

暑校學生,雖說多數是在校大學生,卻也有一些在職人員、無業人員和退休人員,隻要感興趣,念完了高中,有能力支付學費,想來就來。也就是說,除了藤校名校,不少大學入學的門檻不高。這反映出美國高等教育資源豐富,“供求關係”相對寬鬆,教育機會一多,就不需要走獨木橋了,條條大路通大學。 

 

我是在研究生院任教,學生的教育背景上下差落很大,有藤校畢業的(如耶魯、普林斯頓、布朗等),有社區大學後轉公立大學畢業的,有小型私立大學畢業的,還有許多國際學生 

 

在中國教書的時候,由於“嚴師”是美德,我也努力逼著學生去追求完美,因此得到學生好評。這一套在美國根本行不通,因為這裏的標準就是多元化的,學生不一定能做到我信奉的“最好”,即比較傳統的精英式教育,但是可以做到他們能做到的最好,這對他們來說,或許更有意義。 

 

猜想這位瓊斯教授,畢竟是從普林斯頓退休的,一定是習慣了跟“精英學生“打交道,而紐約大學的學生或許無法達到瓊斯教授心目中的精英標準。 

 

這牽涉到一個大學教育理念的問題。有些大學特意設置了一些高難課程,以此來篩選、淘汰部分學生。我覺得有些自然科學專業,特別是人命關天的醫學院,的確需要高標準。就像我去看病,事先會看看醫生的教育背景和住院醫生經曆。假若醫生來自一個不知何方的醫學院(我們小鎮會有些外國醫學院畢業的來行醫),自然就會打個問號。而一旦醫生畢業於知名的醫學院,便放心不少,因為潛意識裏,還是信任這些醫學院的高標準

 

回過來說瓊斯教授的有機化學課,這門課可以說是紐約大學維持高標準的守門人,學生的挑戰反映了學生及學生家長日益增強的“權利感” (entitlement)。這種權力感跟大學近年來的商業化有關。 

 

不少大學的主要經費來源是學費。前一二十年,當為數眾多的嬰兒潮子女X代(1965-1980)和千禧代(1981-1996)到了進入大學的年齡,各大學不愁生源,財源滾滾。可是近年來,不少大學麵臨招生不足的挑戰。越來越多的大學為了生存,把學生視為“顧客”,並沿用了“顧客就是上帝”的商業行規,大學教育演變成了“客服”。在這樣的氛圍中,學生覺得隻要自己付了學費,就應該獲得學位。而如果一些“客服人員”不知好歹,給顧客低分,讓他們難以畢業,那就去投訴客服。

 

當然從家長的角度來看,紐約大學一年的學費近5萬5美元,四年下來是20多萬,這對多數家庭來說,都是一筆巨大的投資,誰願意白白損失20萬?當教育不再是單純的學知識學技能,而成了一種投資,通不過瓊斯教授課程的學生,心焦如焚、怨氣十足也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有些紐約大學的學生家長反對校方的決定,認為校方對學生過於寬容。有家長說:支付教育費用給知名大學時,我們期待優秀的教授在智力上挑戰學生,讓學生能超越自己的“舒適圈”(comfort zone),這樣有利於他們成長 

 

瓊斯教授可能沒想到,他84歲上突然成了熱點人物,紐約大學解聘他引發了人們對美國高等教育的思索和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