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跟朋友珍妮共進午餐，上次見麵還是疫情前，屈指一算，三年了。珍妮跟我同事多年，在大學裏做行政，我倆因工作接觸頻繁，性格又很相似，遂成為朋友。
一如既往，珍妮穿著時尚，開著寶馬飛馳而來，新發型讓她顯得精神煥發。兩人戴著口罩擁抱了一下，剛問候了她和丈夫，她卻回答：“我加入寡婦俱樂部了。”雖然臉上帶著笑，眼圈卻紅了。
三年前的那次見麵，珍妮就提及，醫生預測丈夫還能活四五年。他因吸煙，患有嚴重的肺心病、血管堵塞、糖尿病。當時在考慮是否截肢，丈夫斷然拒絕，寧願好死，不願賴活。
珍妮的丈夫是汽車批發經紀，經營一間公司。公司夾雜在名車行之間，他的顧客主要是公司、銀行等團體，還有不少收入較高的個人，如醫生律師投資人等。團體往往是購買一個“車隊”，如某家公司一下子訂購十輛車，個人大都是因為太忙，懶得去看車，把喜歡的車型直接告訴珍妮丈夫，由他安排送貨上門。客戶由於不是在一般車行購買，省去了不少車行的開支和“車行停車費”，他的生意相當忙碌。
考慮到丈夫的健康，三年前珍妮告訴我，她勸丈夫關閉公司，賣掉這裏的房子，遷居去離河較近的地方，丈夫可以安心釣魚，釣魚是他的愛好。疫情中她跟我聯係，說是遷移其他州，生活費用能省5%-10%，為了省這點錢，搬離加州是得不償失，他們還是喜歡這裏的氣候、風景和人文環境，因此決定不搬家了。
珍妮的丈夫兩年前因勁動脈狹窄，為了防止腦梗，做了手術，術後有感染，醫生認為他不久於人世，孩子都來跟父親做了最後的告別，可是他居然活下來了。丈夫在醫院住了兩個多月，珍妮每天有10多個小時在醫院陪丈夫，嚴重的肺心病讓他不得不用呼吸機。新冠爆發後，醫院不再允許家屬探訪，準備把她丈夫送到康複院去，珍妮堅決不同意，把丈夫帶回家中，自己照顧。
丈夫雖然拖著氧氣瓶，每時每刻大口吸著氧氣，卻決意要回公司去上班。珍妮想上班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免得整天“等死”。就這樣，丈夫一直工作到臨死前的兩三個月，體力實在不支才回家休養。
眼見死神已守在門外，夫妻倆做了許多準備工作。丈夫一再囑咐，堅決不做任何搶救，讓他安靜離世。甚至提醒珍妮，他剛死，不要馬上通知醫生，等他徹底死了，再報告醫生。
由於平躺無法呼吸，丈夫基本每天坐在椅子裏，幾個月前的一天，他坐著，頭越來越低，珍妮淚流滿麵，心如刀割看著他靜靜死去。他們共同走過了46年，珍妮是21歲嫁給這位29歲身高6.5英尺虎背熊腰的車行小開的。珍妮的公公是車行老板，專賣旅遊車。
遵照丈夫的囑咐，珍妮確證丈夫已經離世，才給家庭醫生打電話，本以為家庭醫生可以上門來開死亡證明，卻被告之打911，由急救人員開死亡證明。急救人員到了現場，丈夫雖沒有了生命跡象，他們還打算搶救，珍妮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丈夫遺囑，上麵清楚列出在哪些情況下放棄搶救。
我很感激珍妮，毫無保留跟我分享如此苦痛的經曆。雖然幾次紅了眼眶，她敘述得有條有理。聽得出來，因為愛那個男人，她不忍再看他繼續受苦，這才盡力幫助他遂願。
近幾個月來，珍妮忙著處理丈夫公司遺留下來的事務，取消租賃，關閉公司。她每天接聽丈夫的手機，一遍遍重複丈夫離世的消息，我從心底裏佩服珍妮的堅強和理智。珍妮自豪地說：“我不笨”(I’m not a dummy)。家裏的財務賬戶珍妮了如指掌，她忙著聯係銀行、投資公司、各種公用事業，把所有的賬戶轉到自己名下。此外，還要清理丈夫的網上賬戶。
現代生活比起以前來，複雜了許多。這提醒我應該準備好一個“死亡案卷”(Death File), 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可以方便後人處理後事。珍妮建立了一個網上的死亡案卷，把密碼告訴了兒子和密友，再三強調，千萬別忘了密碼。
珍妮說，雖然丈夫不是突然離世，她有充分的心理準備，但是當她一個人麵對空空蕩蕩的大房子，知道那個人永遠不再回來，那種悲傷無以言表。最令她懷念的，是可以跟丈夫分享兩人幾十年一路走來的點點滴滴，而現在，那份回憶再無人分享。
然而，珍妮認為自己是幸運的。她的好友瑪莎前幾個月跟牙醫丈夫去西班牙旅行，兩人夜間開車從西班牙去葡萄牙。瑪莎在車裏睡著了，突然被巨大的衝撞驚醒，他們的車與一輛卡車迎麵相撞。兩夫妻都係著安全帶，爬出車來，警車馬上來了，他們在路邊站著，等了40分鍾，救護車來了。丈夫進了救護車，突然對瑪莎說，頭痛得厲害，一生中從未經曆過如此劇烈的頭痛。到了醫院，發現頭顱受傷，腦子進血，無法搶救了。三天後，離開了人世。根據牙醫捐獻器官的遺願，西班牙醫院摘除了他的器官，處理了他的遺體，瑪莎拿到了丈夫的骨灰盅，依舊是溫熱的。她坐著飛機回來，想到幾天前跟丈夫歡快地去旅遊，回來卻是如此淒涼。人生一夢啊！
不知為什麽，聯想到自己年輕時，母親催我找對象結婚，我認為結婚是多此一舉。無論結婚還是單身，女人到最後往往是獨身一人，既然結果一樣，何必費那麽多周折？母親說我有遠見之明，但是人生的寶貴不是結果，而是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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