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貓主“的啟事
文章來源: 海風隨意吹2022-08-29 09:01:20

 

 

有位叫傑西卡的女子,決定開個玩笑。她在網上發了啟事,說是找到了一隻貓,還放了照片,但不是貓的照片,而是負鼠 (possum) (請看下圖)。傑西卡寫道:“找到一隻貓,棕灰色,公貓,沒有帶貓牌,不友好,我想它可能很害怕,沒有良好的如廁習慣,是在日落大街找到的,如果是你的貓,請電(傑西卡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 

 

 

令她吃驚的是,啟事發出後,她家電話鈴聲不絕。她不接聽電話,讓人留言,結果幾百人留了言。她本來是想開個玩笑,不知不覺中變了味,成了一項社會調查。給她電話的人中,70%的人是為她的安全擔心,告訴她,這不是貓,是負鼠,可能會傳播鼠疫,應該趕快跟控製動物的機構聯係。20%的人知道她是開玩笑,自稱是“貓主”,要來認領“貓”。有的還編了些可笑的故事,說這隻“貓”平時很溫柔的。餘下的10%是打電話來罵傑西卡的,說她就是一個大白癡。

 

傑西卡說,這件小事讓她意識到,世界上好人占大多數,這麽多陌生人僅僅是因為擔心她的安全和健康,特地來電提醒她

 

小時候,我也覺得周圍都是好人,從來沒有不安全的感覺。雖然有些連環畫裏有麵目猙獰的壞人,如潛伏在大陸的國民黨特務、家裏藏著變天帳的地主、拿著刀去偷國家財產的小偷,我環顧四周,沒有一個人長得如此恐怖,於是便認為周圍都是好人。好人的確很多,夏天我穿著裙子在外玩耍,膝蓋磕破了,我彎下腰,用手捂著流血的膝蓋往家走,路邊陌生人家的媽媽叫住了我,“小妹妹,膝蓋破啦?進來我給你塗點紅藥水。”我想都不想,就進了陌生人的家。那時多安全啊,沒有拐子,沒有騙子,老師家長從來不告誡我們別跟陌生人說話。 

 

可是文革來了,一切都變了,周圍打人、罵人、告密、偷窺、造謠、誣陷的越來越多,我漸漸看到了人性的惡,學會了不信任。別人的一言一行都是需要懷疑的。帶著對人深深的不信任,我來到美國。

 

初來乍到,發現這裏的人非常友好,見了麵就打招呼,不少人向我伸出援助之手。教授帶我去銀行開賬戶,同學教我怎麽用電腦,公車的乘客問我去哪兒,教我到站拉鈴...... 真有點如沐春風

 

初到美國,無論如何偽裝,總還是跟當地人有所不同——異國風味的著裝,更多的東張西望,排隊的距離不當,坐立姿勢的拘謹,等等之類。總之,少了原住民的氣定神閑。正因為我格格不入、顯而易見的“外國味”,在我初到美國的頭幾個月,校園內外,有許多陌生人來跟我搭話,而且一旦搭上了話,就把他們的人生經曆全盤托出。 

 

一次開爬梯,有位不聲不響的白男上前做了自我介紹,他在當地海關工作。我以為他接下來會問我是從哪裏來的。不料,他的第一個問題是:“你相信死而複生嗎?”我一愣。他急急說下去,語速很快,甚至都不看我,最後我大概聽明白了,他說自己曾被人掐脖子,感覺已經死了,身體輕盈,後來失去了知覺,可是過了不知多久,又活過來,回到了人世,睜開眼的時候,是一個人,掐脖子的早不見了。我本想告訴他,他並沒有死,死人應該沒有身體輕盈的感覺。可是我沒死過,怎麽糾正他?就這麽不置可否地聽著,像是默認了死而複生這回事。

 

又有一次,我在公車站遇到一老頭,他問我從哪兒來,然後很興奮地告訴我,他在當地一份免費小報的報館義務勞動,他滔滔不絕說了很多。公車來了,我上了車,他還在車站大聲向我道別,“跟你談話很愉快,希望不久再見到你。” 結果,過了幾天,我又在車站遇到了他,這次他告訴我,他就住在離車站不遠新蓋的老人公寓,設施不錯,問我願意不願意去參觀一下 

 

年輕時候的我,又是插過隊的,天不怕地不怕,一個老頭有什麽可怕的?再說老年公寓是公共場所,萬一情形不妙,我拔腿就跑,他也跑不過我,我欣然答應。那個公寓樓的確很不錯,大堂寬敞明亮,他帶我去了他家,把我介紹給他太太,兩人甚至還邀請我去他家喝茶。 

 

在學校旁邊的公園裏,我坐在長椅上看書,來了一位白小哥,背著布口袋,問我能否坐在旁邊。在上海,是沒有人問的,來了就坐。他坐下,久久沒有說話。我收起了書,他突然問我從哪裏來,我們就開始聊天,原來他是小學老師,妻子也是小學老師。後來他就開始跟我講他們的夫妻關係,說是兩人吵架吵到離婚,離婚後分開了一年,又複婚了。他說了一大堆複婚後的感想,聽上去兩人依舊磕磕碰碰。我看看表,要上課了,他說跟我談話挺有意思。我心想,美國大概沒有家醜不可外揚這回事吧? 

 

我把這些故事告訴一位美國同學,他哈哈大笑,開玩笑說我一定是”怪人“(weirdo),才吸引了這麽多怪人,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嘛 

 

我想起在國內坐火車,不認識的人聚在一起,有些人會說話特別隨意,看不慣的統統罵出來,還有的把家裏七大姑八大姨的瑣事講上一通。火車靠站了,人下車了,這輩子不太可能再重逢,這就是短暫的”過路客“關係。因為短暫,因為陌生,不需要維持某種形象,不需要戴上特定的麵具,大家都比較寬容,自己也感覺輕鬆。 

 

最近在公眾廣播電台《美國生活》欄目裏聽到一個故事。美國喜劇演員萊諾克斯 (Darryl Lenox)年輕時視力就不斷退化,一隻眼睛失明多年,後來某一天,另一隻眼睛也失明了。他描述了自己失明的那一天,頓時陷入了黑暗,摸索著走出住所,在街上摸著牆前行。

 

 

 

萊諾克斯是黑人,長得又高又大,估計是不少人心目中“危險分子”的形象。他曾注意到別人見了他繞道而行,這讓他也不信任他人。失明之後,越來越多的人不再視他為危險分子,而隻是個值得同情的瞎子,他們開始願意接近他,熱心幫助他。更出乎意料的是,因為他是瞎子,不少人願意毫無保留地跟他分享自己的人生,甚至是人生中最失敗最悲哀最黑暗的經曆。萊諾克斯認為,這是因為他看不見他們,他們覺得跟他談話比較安全,不會受到“審判”。再說,在許多人的眼裏,瞎子不就是應該靜靜地聽別人說話嗎? 

 

結果,萊諾克斯聽到了許多人的內心秘密,原來,人跟人之間的距離是可以很近的,但是人們往往為自己築起屏障。萊諾克斯的失明讓許多人注意到他需要幫助,而不在意他是個又高又大的黑人。實際上,他除了失明之外,並無改變。

 

這個故事觸動到我,是因為我也給自己設防,因為害怕被傷害。那麽,我們是如何判斷一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的?這跟每個人的經曆有關,經過了文革中的人整人,誰還會傻嗬嗬地口無遮攔瞎說一氣?這不是自找麻煩嗎?被騙子騙過的人,又怎麽會輕易再相信別人? 

然而,關鍵在於我是否相信世界上好人多於壞人。假如壞人占多數的話,遇到任何事,就需要先去揣測別人的動機,而揣測往往帶有一定的偏見,可能原本不是壞人,也被猜得像壞人了。有時候,信任和不信任跟實際情況無關,完全出於一種提防的心態。世界上本來就沒絕對的事,不該懷疑一切,也不該相信一切。但是隻要相信世界上還是好人多,就可以生活得更輕鬆一點。這樣,我也就能聽到更多陌生人的故事了。 

 

(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