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勞改,母親的哄騙
文章來源: 海風隨意吹2021-11-09 15:39:01

童年,朋友都愛來我家玩兒。我父母早出晚歸的,基本不在家。雖然一二年級和五六年級的時候,家裏有保姆,但保姆往往忙著跟別的保姆說閑話,對我們這些“小把戲”視而不見。

我長大的時代,在上海做保姆的不少是蘇北人,我們樓裏有一群蘇北保姆。她們說話很有意思,稱我們為“小把戲”或者“鞋子”,聽到不可思議的事情,就很戲劇性地說:“乖乖!”有時候,她們把我們管得過多了,樓裏一幫孩子就集結起來,趁著她們在電梯間說話,我們躲在樓梯上,學著她們的蘇北口音,齊聲大叫:“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蔥!”

朋友來我家,是喜歡我家的小黑板,小黑板有一米寬。這是我媽為了讓我們不要在牆上亂塗亂畫,特地買來的。我常跟小夥伴一起畫“仙女”,仙女的模樣都是從連環畫裏看來的。

我家另一個好玩的東西是風琴,來自父母曾經開辦的一所學校。五十年代初,父母把學校捐給了政府。那時候,多數學校的音樂課都用鋼琴了,風琴過於落伍,就被媽媽搬回家來,給我們彈著玩兒。小朋友來我家可以隨便亂彈亂唱。

當然,還有若幹玩具、《小朋友》雜誌、小人書、棋牌也吸引著小朋友。當我把朋友領入家門的時候,我哥哥正急衝衝地奔出門去。男孩子總是在戶外東跑西竄,你追我打。

我三年級的時候,爸爸突然決定,家裏不用保姆了。這是因為爸爸是苦出身,很小就到上海來做學徒。他覺得我們這樣養尊處優,驕嬌二氣太濃了,需要“勞動改造”。他希望我們學會最基本的家務技能,不至於愚蠢到什麽都不會做。等我們能熟練做飯洗衣之後,我已經五年級了,保姆又回到了我們的生活裏。

在我三四年級的“勞改期”,我和哥哥輪流做晚飯。最初我們負責煮一鍋飯,後來炒個青菜,再後來,熟能生巧,我們炒兩三個菜也不成問題了。除了做飯,我們還要掃地、洗碗、洗衣服。

開頭學做家務,頗有新鮮感,也有成就感,因為父母老誇我們多麽聰明能幹。可是後來就開始痛恨幹家務了,我和哥哥互相踢皮球,能少幹就少幹。我媽一看不對,就想出一招。在門上掛了一個小牌子,小牌子的兩麵,分別寫上我跟哥哥的名字。我媽說,這是“值日生”的牌子,我們早上起來,需要去看一下,今天誰值日。這也太好玩了吧?在學校大家都喜歡做值日生,除了幫老師擦黑板,收作業,打掃教室,有時候值日生還可以檢查同學是不是帶了手絹,耳朵後麵的黑泥有沒有洗幹淨。

我媽這“值日生”一招讓我們熱情高漲了一陣。不久,見我們又疲了,我媽說要開始“記工分”了,洗一次碗,可以記一分,掃一次地,也可以記一分,洗一件衣服一分。到了月底,她給我們算工分,一個工分一分錢。這讓我和哥哥搶著幹活。

後來我爸出來幹涉了,批評我媽搞“物質刺激”,兒女有可能淪為金錢的奴隸。我媽不得已取消了給現金,而“以工易物”,我們可以用工分換文具和小人書。我媽眼光前衛,隻要文具店裏出現了任何“新產品”,都逃不出她的眼睛。我有了五顏六色小輪船、小花狗的塑料卷筆刀、像一柄合著的小傘的圓珠筆、有橘子香味的橡皮、畫著白雪公主的塑料鉛筆盒等,我們班的同學都愛看我的文具,因為我的文具非常時尚。

有一天,我媽很嚴肅地對我們說,星期天下午要開家庭會議。這讓我和哥哥盼了好幾天。開會,這種大人的事,我們居然也有幸參加了。

到了開會的那一天,在靠窗的桌子上,媽媽放了一大堆破襪子。那時候還沒有尼龍襪,棉線襪一穿腳趾後跟處就破了。原來我媽召集的是補襪子大會。她把一塊塊布料剪好,粗粗地縫在襪子的破洞上,再讓我們仔細地沿著布邊一針一線地縫好,為了怕我們把兩層襪子縫在一起,她找出一些空的百雀羚小鐵盒,我們把鐵盒塞進襪子,放在破洞下。

我媽真好,男女平等,我在補襪子的時候,哥哥也在補。一邊補襪子,我媽一邊給我們講故事。等我們補煩了,我媽宣布會議到此結束。會議結束前,她還不忘替我們總結一下會議的輝煌成果。為了比賽誰補得多補得快,我和哥哥搶著補小洞。好在不久尼龍襪問世了,我媽自然是第一時間去買尼龍襪的,到了晚年,她還幾次對我說,發明尼龍襪的人太好了,幫了職業婦女的大忙,省得再花時間去補襪子了。

想起這些,就覺得我媽挺聰明的,把我們哄騙得開開心心,心甘情願參加“勞動改造”。

前幾天釘扣子,看到了媽媽給我做的針線包,寫了一篇小文,發表在《世界日報》的老物件專欄,因字數限製在500字,隻能借助寥寥數語,送上我對母親的思念。

http://www.worldjournal.com/wj/story/121251/5841520?from=wj_catelistnews

針線包,慈母情

襯衣釦子的線鬆了,從小小的針線包裡抽出一根針,穿針引線。針線包由兩層布縫製而成,折疊起來才三分之一信用卡那麼大,麵料是半個世紀前一件「線呢」罩衫剩下的邊角料,裡子是做棉鞋剩餘的灰襯絨。針線包讓我想起物質匱乏的年代,每塊小布料都捨不得丟棄,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靠的是這些邊角料。

四十年前,我離家遠行,慈母手中線,小小針線包,臨行密密縫,針針慈母情,每次看到針線包上均勻整齊的針腳,就想起母親。我靜靜縫補,時空交錯,彷彿又跟母親坐在一起,一針一線,不敢馬虎。

母親成長的時代,粗針大線的媳婦,婆家是不待見的;母親六、七歲時,就坐在小板凳上學「繰邊」,庭院外傳來鄰家孩童的嬉鬧聲、大街上小販的叫賣聲,母親坐立不安,但抬頭就見到外婆嚴厲的目光。外婆告訴她,做針線要專心,母親再次低下頭專心一針一線。過了幾年,立針、倒針、回針、盤扣、繡花,樣樣拿手,再抬頭,是外婆讚許的目光。

日寇的砲火改變了母親的人生軌跡,她投身抗日救亡的熱潮中,之後成為職業女性,無暇親手縫製衣服。周日的下午,窗邊明亮的方桌旁,母親手把手教我縫鈕釦,陽光灑落在肩上,溫暖舒服,微風輕拂著七彩泡泡紗的窗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