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到美國的阿富汗同事
文章來源: 海風隨意吹2021-08-19 12:57:23

這幾天,塔利班占領喀布爾,喀布爾機場阿富汗民眾舍命逃亡的慘象震驚了全世界。這場殘酷而無望的戰爭,打了二十年,是美國卷入的為時最長的一場戰爭。對於這場戰爭的意義,曆史會做出評說。從我,一個草民的角度來看,戰爭奪去了許多人的生命,摧毀了許多人的家園,剝奪了無數人正常生活的權利,給阿富汗幾代人留下了永遠的心理創傷。我詛咒戰爭,不管發動戰爭者打著多麽正義多麽神聖的旗號!

二十年前,美國出兵阿富汗,為的是搗毀基地組織的老窩,捉捕拉登。不少有正常思維的人對此舉表示懷疑,為了捉捕拉登,動用情報豈不比出兵更為有效?偌大的一個國家,派出重兵去抓一個匪首,猶如高射炮打蚊子。蚊子不一定打得到,蚊子飛過的城市叢林卻會被炮火摧毀,夷為平地。

當然,也可以理解,美國老大,竟被恐怖分子炸到了家門口,不作出一點表示,難平民憤。政治,國際關係,都需要作秀。

話說拉登,一見美軍殺來,立馬逃到巴基斯坦去了,後來還是靠情報,在巴基斯坦把他幹了,曲線實現了這個目標。

阿富汗戰爭的另一目標是要打擊聖戰組織的軍事力量,美軍在阿富汗旗開得勝,打得塔利班四處逃竄。本該見好就收,卻決定留下來,幫助阿富汗建設民主社會。不知道決策者是怎麽想的,一片不良的土壤(有人稱為有毒的土壤),撒下再優良的種子,也無濟於事。我們在家種花種菜的,都知道改良土壤需要時間。同樣,一個國家理念的改變,如果不是來自全民每個個體的努力,內心發生了質的變化,光靠革命和表麵形式的改革,無非是換湯不換藥。

在美國積極培育民主種子之時,塔利班的散兵遊勇又重新組織起來。這些聖戰組織,不少是美國中情局扶植起來的。1979年,蘇聯軍隊為確保阿富汗成為自己的衛星國,氣勢洶洶殺進阿富汗,準備清剿反政府的軍事力量。美國見狀,趕緊讓中情局培植各種反政府遊擊隊,其中包括拉登的隊伍和其他聖戰組織。阿富汗各色遊擊隊,跟蘇聯頑強地打了十年,最終讓蘇軍落荒而逃。

美國沒有料到的是,當年培植遊擊隊,猶如打“滴滴涕”,滴滴涕是無法消除的,隻能聽任它殘留在阿富汗,毒化空氣,毒化土壤。

這二十年,阿富汗經曆了沒完沒了的軍事“摩擦”。多麽溫和的詞語,掩蓋了戰爭的血腥殘酷。至於無辜民眾在戰爭中的犧牲,不過是“附帶損害”(collateral damage)。細想一下,“損害”的是什麽?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啊!當家人被戰爭奪去了生命,一個完整的家庭從此殘缺了,幸存下來的人再也沒有了平靜的夜晚和美好的早晨。

一些“幸運”的阿富汗人,離鄉背井,逃亡到了穩定富饒的美國。我認識這樣一位“幸運者”,他叫瑞山。

有好幾年,我主管二十多個語種的海外留學,其中包括阿富汗的兩大語言,達利語(Dari)和普什圖語(Pashto)。達利語是阿富汗的官方語言,將近百分之八十的人口說達利語,達利語的意思是:“阿富汗的波斯語”。普什圖語是阿富汗人口中最大的民族,普什圖族的母語。普什圖族的人口跨越中亞南亞數國,包括阿富汗、巴基斯坦、伊朗和塔吉克斯坦。達利語和普什圖語是異化的波斯語,也被稱為波斯語的方言。

為了建立波斯語、達利語和普什圖語的海外留學點,我四處碰壁,伊朗進不去,阿富汗在打仗,最後把目光鎖定在塔吉克斯坦,因為塔吉克斯坦跟伊朗和阿富汗在曆史、文化、語言上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官方語言塔吉克語也是波斯語的方言。

為了了解達利語的教學需求,我決定見見主管達利語的瑞山先生。據說,瑞山先生是阿富汗皇親國戚的後裔,我猜想他是一個大胡子老頭,帶著船帽,穿著昂貴的大袍子,就跟阿富汗前總統卡爾紮伊差不多的打扮。

瑞山先生來了,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中等身材,戴眼鏡,穿著合身的人字呢西裝,一口流利的英語,第一感覺是一個知識分子。他跟我熱情握手,誠懇謙和,跟他的會談很有成效,教學需求解釋得清清楚楚。短短一小時的會議,就商定了去塔吉克斯坦實地考察的計劃。我們已經在塔吉克斯坦建立起了波斯語的留學點,因此這次考察由我的助手與瑞山先生一起前往,讓他們在同一所學校增添達利語項目。

助手出差回來,一再稱讚瑞山先生敬業,每次工作洽談都準備得非常周到,接人待物極有分寸,不卑不亢,與他合作十分愉快。

由於留學項目的關係,經常跟瑞山先生聯係,慢慢熟了,話題也多了起來。他家在阿富汗是有產階級,家境富裕,戰前過著平穩舒適的生活,從小在英語學校接受教育。瑞山先生和他哥哥是在英國上的大學,大學畢業後,雙雙回國,瑞山先生是工程師,哥哥是眼科醫生,兩人都結了婚,妻子都是家庭婦女。八十年代初,蘇軍入侵阿富汗期間,他們一家為避戰亂,逃往西方。他直接逃到美國,又去念了個工程學碩士;哥哥和父母先是去了歐洲,幾經輾轉才來到美國定居。

瑞山先生曾供職於私營企業,因工作壓力大,而且年齡也大了,決定換個比較輕鬆的工作。正好阿富汗戰爭爆發,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急需達利語翻譯,就改行做了翻譯,之後留在達利語項目工作。雖然不是文科出身,但是他出類拔萃的工作能力和語言能力使他晉升為達利語係的主管。

與瑞山先生相比,他哥哥的經曆遠不如他順利。眼科醫生到了美國,什麽都不是。他哥哥從小養尊處優,雖然會做眼科手術,卻不善幹粗活。父母同樣,動手能力極差,再加上已是老人,早過了大幹一場的年齡。眼見家裏坐吃山空,哥哥決定開個小店維生。可是開什麽店呢?飯店和雜貨店,都需要人手,最後還是嫂嫂站了出來,說開個點心店吧,專做帶有中東特色的甜點,如:果仁蜜餅 (baklava)、蜜棗餡餅幹(Maamoul) 等。眼科醫生成了雜物工,買食材打掃店鋪的活兒由他包了。父母七老八十,也來幫廚,一家人經常忙到半夜三更才能上床,就這樣,勉強維持了一家人的生計。

父母去世了,哥嫂老了,兒女也長大了,哥嫂終於關了點心店,精打細算,靠有限的養老金生活。他哥哥現在的愛好,是研究伊朗和阿富汗的詩歌。我想象著他哥哥,跟瑞山一樣,戴著眼鏡,在窗邊的夕陽裏,捧著發黃的波斯文詩卷,從右往左,忘我獨吟。跟隨著詩句,又回到了失去的昨天和家園。

瑞山先生是個顧家的好丈夫,特別在意與他同甘共苦的太太,他常說自己是幸運的,有喜愛的工作,有機會接觸不同的人,多多少少融入了美國的文化。而他太太,離開家鄉,意味著踏上了無盡的孤獨之旅,她英語不好,難以跟當地人交流,世界變得很小很小,隻有丈夫和子女。

作為移民,我深知缺乏歸屬感是什麽感覺,因為自己也是這樣一步步掙紮過來的。然而,哪怕在掙紮中,我還是有底氣的,實在混不下去了,我隨時可以逃回上海,我的故鄉。

可是,難民,如果想活下去,是無法選擇回家的,那裏戰火熊熊,舊日的家,可能隻剩下斷壁殘垣,可能已化為灰燼,熟識的親友飄零四方。孤獨,隻能用令人難熬的孤獨,去換取生命。戰爭,就這樣,剝奪了人所有的向往和企盼,人活著的意義被簡化到兩個字:活著。

不少人同情我們這一代,小時候失去了讀書的機會,十幾歲下鄉插隊,而我並不覺得自己很慘,因為從來沒有經曆過戰爭,一直生活在和平年代。革命和戰爭有相似之處,能剝奪人的一切,甚至生命。然而,我還是覺得戰爭更可怕,更殘酷。

這種感覺來自童年,小時候,坐在大人的身邊,聽他們回憶淞滬會戰,一家老小跟著逃難的人潮,冒著日寇的炮火,沒日沒夜,一步步走進上海的租界。在母親的筆記本上,我看到她是這樣描寫逃難的:“一路上到處是倒在血泊中的同胞,有些地方河水都染紅了,慘不忍睹。路上黑壓壓一片逃亡的人流,扶老攜幼,肩挑背負,有多少人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許倬雲先生回憶起逃難,淚流滿麵,禁不住失聲痛哭,“老年人筋疲力盡,再也走不動了,催著自己的孩子丟下自己,快走,快走。孩子就這樣離開老人,一步三回頭,哭著往前走……”戰爭的恐怖,逃難的慘象,從小就烙進了我的心靈。我憎恨戰爭,也害怕戰爭。

幾年前,我厭倦了沒完沒了跟人打交道的工作,跟博主多倫多橄欖樹的感想一樣,“與人打交道的職業最辛苦,因為人心難測”。雖然把與人打交道當作一門知識,置身度外地學習,但在實踐中,還是需要處處留意,時時小心,實在是違背我隨意粗心的天性。為此,我換了個部門,專門對付抽象、幹淨的文字。瑞山先生也長久不見了。

再見瑞山先生,是在他的退休歡送會上。他老了,消瘦了,背駝了,活力不知去哪兒了。在一個僻靜的角落裏,瑞山先生強忍淚水,告訴我,他女兒,才四十多歲,在黑夜裏,發了心髒病,悄然無聲離開了,女婿一覺睡到天亮,醒來才發現,睡在身邊的人已經沒有了呼吸。

瑞山先生悲痛欲絕,心灰意冷,陷入了抑鬱的深淵。向來躲在他身後的瑞山太太,竟比他勇敢,開導他說:當年全家逃難出來,命就是撿來的,之後的每一天都是白撿的,女兒白撿了三十多年的生命,我們白撿了三十多年的快樂,不要悲傷,應該感恩。

即便理性上認同太太的意見,瑞山先生對生活對工作,難以再打起精神。太太讓他退休,賣了住房,搬到南加州去,那裏有女兒留下的一雙兒女,是女兒為父母留下的禮物,他們應該珍惜。

千瘡萬孔的生活,也是生活,也是禮物,需要一天天認真過下去,或許能暫時忘卻長遠深刻的痛苦,沉浸於快樂閃光的瞬間。

阿富汗,因為瑞山先生,人性化了,離我近了。我祝福平安早日降臨阿富汗,也祝福瑞山夫婦在第三代的歡笑中,享受靜好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