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唯一的兒子去世了
文章來源: 海風隨意吹2021-04-29 10:54:53

今天郵箱裏有一封信,是老同事美智子寄來的,摸著硬硬的,像是卡片。打開一看,果然是一張卡片,首先映入眼簾的是:Celebrating a Life (生命頌),心沉了一下,希望她先生拉瑞健在。

反轉來,卡片上寫道:我的兒子大衛2021年3月31日離開我們,踏上了永恒之旅。大衛從1960年2月14日至2021年3月31日寄宿在我們的星球。

大衛親愛的朋友們:大衛愛過你們,以跟你們為友快樂而驕傲。謝謝你們熱情慷慨地接受了他。為了永久感謝大衛做過我的兒子,我用一首詩紀念他。

我親愛的大衛

你象星星一樣來到我們身邊/時間流逝聚起了黑暗,而你卻愈發明亮/撫慰著我們/你的手愛撫著櫻花。

你想知道你的日語名字Harumi 是什麽意思/哦,“公正與美麗”,你母親的心願/就像隨著季節變化的河流與丘陵/你笑了/生動的眼睛令人著迷。

一隻鴿子休憩在你眼皮上/大衛我親愛的孩子/我祈禱溫柔的沉睡擁抱你/“追夢去吧”/起點和終點同一的地方/記憶裏。

你傷心的媽媽寫於2021年4月14日

一樹盛開的花,生機盎然。美智子唯一的兒子,匆匆離開了百花爭妍的春天。

美智子跟我相識三十多年,同事十多年,離上次見到她,八九年過去了。

想到她,還是八九十年代初見的樣子,留著齊齊的短發,戴著眼鏡,不修邊幅。經常穿著洗得發白的牛仔夾克和牛仔褲,背著一個半月形的牛仔式舊皮包,長長的皮流蘇在行走中飄動。見到她,往往是在校園裏,大樹下,花叢中,木椅或石頭上,雙指夾著煙,看豎版的日文書。聲音輕柔,條理清楚,斯坦福大學的比較文學博士,富有內涵和修養的學者。

有一天,因為一名白人同事用了一個貶低亞裔的詞語,美智子發怒了。她到我辦公室來,滔滔不絕跟我講起了六十年代爭取民權的運動,她曾經熱情忘我地投入其中,對於根深蒂固的種族偏見,深惡痛絕。她的正義感,還有她的理想主義,打動了我。

理解、友誼是丁丁點點積攢起來的,漸漸地,語言變得不重要,因為懂了彼此。九十年代末,她退休了,舍不得她離開,卻是無可奈何花落去。

她退休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請人設計修整了她的大花園。有了花園和書,生活幾近完美。那時候,她先生拉瑞,工程師,小她十歲,仍在電腦業工作,她基本是在花園裏,由書和兩條白色的北海道犬伴隨著她,度過一個個安靜滿足的日子。

一年有兩個月,她要回日本。在東京成田機場下飛機,再坐四五個小時的火車,在一個小村下車,去探望老母親。母親100歲了,獨自居住,生活自理。平時,美智子的妹妹每一兩個星期,從東京坐火車去探望一次。美智子說:我75歲了,長途旅行越來越累,不知道以後是不是還跑得動。

後來她不提母親了,估計老人走了。我跟她,是有距離的朋友,她說我聽,我說她聽。不說的,不打聽。

我們時而一起去吃午飯,每年寒假,去她家聚一次。她的客廳,冬日的陽光長驅直入,半個屋子在溫暖的陽光裏,沙發邊的茶幾上,盛開的白色蝴蝶蘭壓彎了花枝。

拉瑞終於退休了。去她家,常跟風趣和善的拉瑞聊天。他忙著健身,精神煥發,顯得年輕。

美智子難得提起大衛,她唯一的兒子,跟前夫生的。前夫,從未提過。大衛住得離她不遠,好像在做建築業,那時四十上下了,單身未婚。美智子說:大衛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麽,一直在追夢。

大約八九年以前,拉瑞厭倦了退休生活,重新出山,公司在亞利桑那州。他倆迅速地賣了加州的房,搬去亞利桑那了。跟美智子的聯係不很頻繁,打打電話,寫寫信(用紙筆寫的信,她不喜歡電子郵件)。今天,我找出了以黑色、灰色、白色為主調的日式山水畫卡片,寫下蒼白無力的寥寥幾字,告訴她,我很想她,她的詩深深觸動了我。

85歲那年,她還興奮地告訴我,在學跳桑巴舞。一切似乎都在意料之中,她母親活到一百多歲,她一定有長壽基因。

最近一次通電話,是在幾個月前,今年她90歲了。前兩年中過一次風,當時左邊不能動了,隻能坐輪椅。中風後兩年來,一直在做康複治療,效果不大,但是她很樂觀:我的右手可以動,許多事,我自己還能做,我不想太麻煩拉瑞。謝天謝地,我的頭腦仍舊好使。

我讀著美智子的詩。一位風燭殘年的母親,坐在輪椅裏,用尚能活動的右手,為愛子寫詩,感謝他曾經出現在自己的生命裏。兒子,她心中閃爍的星星,未來的路上,因為有他,就有了光明和企盼。星星消失了,她孤獨地坐在黑暗裏。

可是,我並不十分擔心她,為了她“寄宿星球”這個詞語。在黑暗中,她保持著驚人的理性,理性擁抱著勇敢的美智子。